“老贾……”
梦里,又回到了高中时候——
“老贾,老师叫你……”
“老班长,喏,这个,教育处让发各班的……”
明明谁都不认得了,什么都记不清了——
“老贾,老贾,你听听这个,我明白了……”
……
高中毕业怎么着也有三四十个年头了,三四十年的日头可以抹掉好多东西,比如我高中的那段日子。可是他的葬礼之后,我竟在梦里又回到了那段日子了?
恼人得很……高中的日子恼人得很。我这大半辈子千千万烦心事有一大半是在高中那三年,所以呢,每一次同学聚会我都没去过,大概他们也没有办过,对于高中那段日子我是能忘就忘,一点也不想想起来。可是他的死竟让我在梦中都会出现那段破烂不堪的日子了。
高中毕业以后,我去的物理学院,后来直接做的研究员。在实验室的日子实在枯燥乏味的很,大概再过两三年我也就熬到头了——我到日子退休了。我是搞最小粒子的,比起其他的科学,微观粒子实在是一个地狱,三四十年也没什么进展。每天对着冰冷的机器,对着黑板和冷漠的公式——一进物理学院我就开始浑身疼痛——我甚至开始怀疑这玩意根本行不通。
终于,我带的项目全都停掉了,我也没什么事做,一闲下来也只有胡思乱想了。胡思乱想到最后总会归结到那个神神叨叨的人身上——我唯一有印象的高中同学——他刚刚过世了。
说起来他死得也怪异,头几天晚上,大半夜了,我手机响,是他给我发的信息。
“我托付你个事啊”他跟我讲。
“?”我回复——我俩快十年没来往,没见过面了,忽然找到我,我有点害怕。
“如果我哪天忽然没了,我的文章替我改了,发表”他跟我讲。
“净他妈瞎想!”我回他。
“还有啊,我的模型替我给湛泽,我那有几支笔,好的你就拿着使,坏的你就帮我修修,修不好呢你就收起来或者扔了吧。”
“爬!”他肯定又在胡扯了——我这样想。“好了,停止扯淡!我死在你前面!”确实,我那几天感觉非常难受,头痛得炸了。
“你大概觉得我在胡说,但我讲真的,事情托付给你了,没准过几天我就没了呢?”
他真的是……我没法说他。
过了几天,民警同志们找到我,给我看了一份复印件,是他的遗嘱。“贾开元同志,我们很沉痛地通知您,您的朋友苏平山同志已于昨日过世。我们推测是他在家中意外死亡,现场没有发现被侵入的痕迹。根据苏平山的遗嘱,请您跟我们到单位整理他的遗物吧。”
他真的走了?“警察同志,能不能让我看一眼现场?”“尸体已经送检了,只有照片,您跟我们一起到所里看吧。”
到了地方,警察同志给我看了他的死相——他端坐在一个法阵中央,身上缠了好多电线还是什么的,兰兰绿绿的盘在他身上。他的身上除了电线,还挂了好些个吊坠,上面刻的什么图案看不明白。他手里还扶着一根拐杖似的东西,按说人走了身子就软了,扶不住东西的。可是那根拐杖明明白白立着,他也明明白白端坐在那里,脸上泛着诡异的笑。倘若不是有尸检报告和死亡证明,我真的觉得他就是在那里参禅的时候,睡着了……好吧,他确实永久地睡着了。
他曾经与我联系还很密切,但终归是消失掉了,这里重新想起来他的许多事情,就已是在他的葬礼上了。我们这拨毕业生里面,他是第一个亡故的。走的那么早,又走的那么离奇。我当时去所里的时候,警察同志跟我讲,他们一直怀疑是他杀,是被献祭的,但着实找不到证据。于是定案之后,就叫我把他的遗物全都收走了。按照他的遗嘱,把他要赠送的东西全都寄给相应的人了,剩下的遗物中除了一大盒钢笔和各种花纹的纸张,有许多像是法阵一样的图案,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石头啊,印章啊,雕刻品之类的。最显眼的是那根手杖,非常漂亮,在凹凸不平的纹路里嵌着各色的晶石,那木质的纹路被盘的光滑。“大概很重要吧?他死都不松手。”我想着,把那手杖安置了。他的理论手稿写的很模糊,翻看了一遍,写得都离谱了,只能草草的把他们分类归档,按照他的指示,把复制件寄到相应的地方去了。
毕竟是第一个走的,我试着联系上当年的同学,走了走了,至少让他在天上还能看见吧。可是没几个人来。来的也是很早就认识的铁磁,在未入夏的细雨中,把他安葬在坟墓中了。
埋葬了朋友,整理了他的遗物,七七一过,我也就又恢复到无所事事的生活里了。又一个夏天降临在北平的大地上,我的项目还是没有重启,又要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听喝。研究院的办公室里闷热,热得令人发昏……
“昨儿个让你们回去读过这篇课文了,那么先问各位:在这个《逍遥游》里面啊,庄子是认同大鹏呢,还是认同那个小鸟呢?”
……
自从他的葬礼之后,每到昏昏沉沉的时候,那堂课的影子就浮现出来——
也是一样的夏天,闷热的教室里,语文老师缓缓地讲着。课文,同学们昨天绝对是没有看的,都一窝蜂地猜着:“是大鹏吧?”他们揣摩着老师的脸色来确定答案,可是老师的脸上大概平静如水,只是保持着职业假笑。于是有人又弱弱的开始猜:“是……小鸟吗?”
我那时正闭眼趴着,想像着老师会摆出什么样的脸色,能让同学们这么摇摆不定。在大鹏和小鸟的猜疑声里,我渐渐的跑到庄子那儿去了,庄子也只是笑着,并不做答。在昏昏沉沉里、在两种对立而鲜明的疑问声里,忽然钻出个叛徒来:“庄子他谁也看不上!”
出现了——这声音又出现了!
我突然坐起来,同班上其他人一样,看向那个声音,又看看老师的脸色——老师分明是等到了想要的答案,于是转过身去一边写一边讲:“小鸟肯定是不逍遥的,他受到局限太大。小年不及大年嘛,它太小了。那么大鹏又是九万里又是九千里的,它怎么还不逍遥呢?庄子这上写了,呃,这里面呢有点费事儿——‘海运则将徙于南冥’——海上刮台风啊,它才能走呢。鹏太大了,得借点嘛儿才能飞起来。这一点明白以后啊,后面才能说得通——‘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他们也要凭借点什么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他们数数然地去追求这些东西,那么这个就把他们自个儿给禁锢住了。而且这才干呢,只能合一个“一”——就只能对应很少的这么一个东西,换一下就不顶用了。那么最难的一点啊,在最后一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说的就是不居,不争才是逍遥。后面咱们会学老子的道德经,讲不在意所以就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到那里咱们再补充……”
那时老师具体讲了什么,模模糊糊还记得一点,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大堆,我们都在抄笔记,只有他还呆呆地坐着,嘴里轻轻念叨着:“没有依靠吗?”
老师以为他问了什么:“你说吧,直接说。”
“我说,呃……所以逍遥就是没有依靠吗?”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那么岂不是天生痴傻呆涅的才是……好像也不太对,好像我们现在这个层次,还达不到逍遥吧?我们还要靠耳目来认知这个世界、靠所谓的物理定律来描述这个世界……嗯……大概,小智不及大智,小年不及大年吗?”
老师稍微地理了理思绪,跟他说:“混沌之死知道吧?你其实说得沾边,痴傻呆捏的确实是逍遥自在得很。”他点点头,但从上课就皱着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他又陷入了沉默,班上一帮理科直男直女们也紧皱着眉,陷入沉默——他们已经听不懂老师和他之间的谈话了。老师看着这些人,跟他们讲:“别多想了,他快悟道了。”然后又开始梳理文言知识。他呢?就跟个雕像一样,定在那儿了。
这课堂安分多了,安分了好一会。讲到一半儿,那尊沉默的雕像突然蹦出一句:“是死亡!”
我们都惊到了,老师却没有很诧异,只是讲:“他们已经听不懂了。”
一下课他就跑到我这儿来,跟我说了他的设想:“老贾,老贾,你听听这个,我明白了!就,通过某种方式的死亡以后,那个叫灵魂的东西可以独立存在。你想,人死的时候会凭空丢好多重量,那不就是灵魂的重量吗?轮回绝不存在的,人口一直在涨,轮回的话灵魂是不够用的。凭空消失了也不对,物质守恒和能量守恒都不符合,热力学定律也不符合。嗯……总之,死亡,那种特别的死亡真的可能是逍遥!”
他固然是我的好友,但对他时不常地奇思妙想,或者逻辑缜密地发神经,我实在是很难忍受。只不过今天找到他的错误了,便指摘出来:“那些神经活动,不过是电流和化学物质罢了,消耗的是有机物分解产的ATP,来路是呼吸作用。人死了以后要么烧了产热,要么供分解者吃了,怎么会不守恒呢?自然界物质和能量循环,神经调节,下学期就学了,生物书上都有。”
他一时语塞,吱吱呜呜,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为能说赢他一次而暗暗自喜,但作为朋友,我跟他讲:“唉,别想了,好好活在当下就好了,想什么生啊死啊的。”我搂着他到了水房——那总是有一些新奇的东西可以转移人的注意力。
他为这个事情心烦意乱了有个把月吧,后来还常常跟我说他的设想、他的理论,但每次我总能挑出一点错儿来,我跟他讲:“咱现在还什么都不懂呢,好多知识都不知道,没有基础,理论形不成自洽体系。你不如去学一下哲学,或者这方面专门的科学吧,也比你在这胡思乱想的好。”
结果他真的去了。
他的学士学位是哲学,博士学位是生命物理学——那个新设立的研究所——那些生啊死啊,梦境啊,虚幻呀,这些有的没的东西——总之那些现有理论解释不清的全都归在这个科目里面了。
他在考取博士学位之后,还跟我保持着频繁的联系,也问我这边进展得怎么样——其实我俩的处境都不好,学术上进展极为缓慢。可是后来也疏远了——说实话,毕业以后,好多同学我都忘记了,全然忘记了,甚至在梦里面都没有见过。在他终于失掉音信之后,连他我也忘记了。可是葬礼之后,他却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最开始还只是一个影子,后来竟越来越真实了,就是他!
“老班长,喏,这个,老师让你发了,一会语文课用。”
明明谁都不认得了,什么都记不清了……
“鹏太大了,得借点嘛儿才能飞起来。”明明白白不想,又明明白白舍不得吗?
“是死亡?”“他们已经听不懂了。”……
“啊啊啊啊啊——————………………”
我吼叫着坐起来。幸亏办公室里没有别人,否则非要把我送精神病院的。
高中的点点滴滴渐渐在梦里越来越清晰,细致,一点点细节都被映射出来了。可是心里最难受的那些事情——喜欢的姑娘、糟糕的人际关系、破烂不堪的成绩、破裂的友谊……也一并被勾起来了。这些事如同长在胸口的一块丹毒,一块皮藓,不发作的时候恶心人,发作的时候又痛又痒使人不安——这是最令人讨厌的,什么都不怕,单单怕不安。而且这不安很简单就能深入心脏,再侵蚀到骨头上去。
忽然有一天晚上,情况变了,——梦境里不再是高中的那段日子了,但是比高中那段日子更扎心。我明明白白知道这是假的,是在某个不知名的补习机构里面,外面下着雨,老师在讲台上讲着令人恶心的课。我的正前方坐着的,是我当年暗恋的姑娘。下课了,我和她正走了个对脸。她用那厌恶的,不耐烦的眼光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即使是在我的梦境里,她也是那样傲慢,娇贵。外面下着暴雨,她没有带伞,我于是借机上去:“我送你回去吧?”她摇摇头。我努力控制着梦境的走向,我在现实中输掉了,梦里让我逞逞英雄吧!可是我做不到,她只是摇头,一语不发。
失败者在任何时候都是失败的,即使在梦里也是。我只是把我的伞强行塞到她的手里,正如她的生日时,我强行把礼物塞到她的手里一样,连最后丧家犬一样逃跑的结果都一样,只是梦里下着雨,让我更狼狈一点。
“你明明白白地怀着遗憾,明明白白想念着,可你就是死不承认啊老贾。”那熟悉的声音出现了:“这大暴雨你也敢淋?为了虚幻的姑娘命都不要了?”
我已经跑开两条街了,正在一个转角处,扶着墙喘粗气。“别瞎猜,他们那帮人我一个也不想见,一个也不想记起来!我跟你讲,大雨天最大的好处就是你哭完了别人分不清哪个是雨哪个是泪,你还能跟没事人一样乐呵呵。”我知道他就在我身后,可是我不想转过身去。转过身,看见一个熟人,所有的事情就都涌上来了,所有的事情都在提醒我是个多么失败而孤陋寡闻的屁人。
“我求求你,别再折磨我了,我真的不想在这么多年之后再被那几年扎一遍心了!”
很奇怪,我在梦里吼出那句话之后,雨停了,我所在的地方也不是那个街角了,而是一间卧房。房门开着,外面是一条走廊,穿着制服的军士们在走廊中穿梭着。我仔细端详那些军士——是星舰上的人吧?我曾经笔下的星舰上,我曾幻想的星舰上,就是这个样子。
“老贾,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能的话……”
“飞翔,飞翔,乘着长空飞翔……”闹钟的声音想起来了,他的话说了一半。我再想睡下去,做不到。坐起来,头痛得要死,眼睛边上还是湿的,床上也被汗浸湿了一大片。
我开始纠结今天晚上还要不要睡觉了……
熬不住,还是昏过去了。
“老班长,喏,这个,老师让你发了,一会语文课用。”
……
“鹏太大了,得借点嘛儿才能飞起来。”
……
“是死亡?”“他们已经听不懂了。”
……
“老贾,老贾?”我感觉我趴在桌子上,正如那节课时候一样趴在桌子上。旁边是那熟悉的声音:“老贾,能听见我吗?”我确实能听见,但我能够回应他吗?我试着坐起来——我真的坐起来了!老师仍旧在上面讲课,没有因为我的动作而受打扰。这跟我记忆里的课堂不一样了,当时我一直趴着睡的。
“老贾!”我循着声音找过去,教室外面,他——苏平山——他在教室外面叫我。教室里面,老师还在讲课,不为所动。我看看他,看看老师,又指指自己,那意思是:“你叫我吗?”他点点头,在门外面讲:“是,没事,出来吧,这只是你的梦,记忆复现,不受影响。”我迟疑着,慢慢起身,轻轻从后面绕出去。我轻轻地走出一段路,回头看,我的座位上又出现了一个我。我确实感觉得到,我的意识里出现了两个声音——老师讲课的声音在我的脑子里回响着,从两个方位回响着;眼睛里既有黑板上的文字,又有苏平山的容貌。我看看苏平山,又看看座位上的我,竟鬼使神差地往回走,靠近了“我”。我试着去触碰“我自己”,伸向他的肩膀去,穿透了。同时,我也觉得也有一只手正在碰我的肩,也穿透了。手在虚空中拨弄的感觉和肩膀被洞穿的疼痛叠加在一起,无限增大,指数级增大——这教室也变成了无数间教室叠加在一起的状态。
周围的温度一下子就降下来了吧,我感觉冰冷无力。头骨里嗡嗡嗡响,哄一下就眩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就感觉无数个声音在脑子里响彻……
在无数人的声音之中,在无数个色彩斑斓的光影中,一个总的感觉越来越清晰——我在下坠——无限地高速地下坠。眼睛里渐渐黑下去了,我要在睡梦中死掉了吗?
“老贾!”
眩晕感和疼痛忽然消失了,周围的温度也恢复了正常。坐实了,坐得踏实了,我没有在下坠了。旁边,正如他上学的时候一样,苏平山就坐在我右边,两手拽着我的右臂,死命地盯着我。
“老贾,老贾,能听见我了吗?”“平山,你给我说清楚,什么鬼啊?”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开始在教室中走动,如我记忆中一样地走动在教室和走廊里。“老贾,我只有八分钟跟你解释。很抱歉必须让你许多次梦见你不喜欢的日子,可是我想要和你正常交流,还不给你造成很大不良影响,只有在这个场景里。咱俩的记忆中,只有这节课的课间咱俩在交谈,还没有别人来打扰咱俩。那个魂的东可立存在。你想,人死好多重量,那不就重量吗?轮回绝不存一直涨,回的用的。凭空消不对,质和能量……”他的话后半句就开始乱码了,那股眩晕感又奔来了。
“老贾!”
苏平山蹲到我跟前,两手扶着我的头:“老贾,老贾,控制住,别去和你的记忆做比较,专注在我的话上。听我讲,你的不适感都是因为你的记忆和梦境出现了偏差,你的大脑在校正,但这是可以控制的。眩晕感就是感官叠加的结果,下坠感是大脑要确定你活着,现实中你可能血压和心率太低了。”
“平山,你告诉我,你现在是个什么状态,你都死了俩仨月了怎么又给我托梦了?”
“滚,说正经的,咱俩都是搞科学的,能不能不迷信。我哪是托梦,我就在你的屋子里床旁边。”
“鬼!不迷信,不迷信了你能在在我床边吗?我亲手把你骨灰埋了,死了俩仨月了怎能进的我屋子,你不是鬼,不是托梦是什么?”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用某种特殊的方式死亡之后,灵魂和肉体可以分离,你记得吗?”
“我记得,你那个理论不是跟你说了有漏洞吗?”
“确实有漏洞,但大方向是对的。因为我做到了,我确实做到了。”
“兄弟,你想啥呢?唯物诶!哪就灵魂出窍了,唯物好不好!”
“我没说不唯物啊,灵魂怎么就不唯物了?人死了不是有忽然减少的……”
上课铃响了,他停下来了。“上课吧。”他说。
之后的梦境大概还是学校里繁杂的事吧,梦里啥都有,记不清了。
我醒了,我面对的还是闷热的夏天,还是无所事事的生活,还是不被批准的实验项目, 还是空荡荡的办公室。我想与其这么坐着,不如回到家里去吧。至少眼不见心不烦,不必在退休前为失败的学术生涯而悲痛。
丢下空荡荡的办公室,物理学院这一层也没有什么人了。摔上沉重的门,回到堆满了草稿纸和纸箱子的家里。如果家里没有这些纸张,我真可以算家徒四壁了。或许也不是,还有几箱子苏平山留下来的钢笔和零碎物件。我想起夜间的梦,我猜想是我太想念他了,干脆再收拾收拾他的这些零碎,彻底地睹物思人,想完全了,晚上大概就睡踏实了吗?我把他那一箱子零碎抬下来——他的钢笔不少,许多老家伙我都没见过。在钢笔底下,是他死时候傍在身上的东西和其他小玩意。我从新审视着这些东西——羊皮纸画的法阵、雕刻了镂空花纹的黄铜片和黄铜柱、破旧的皮鼓、符纸……总之,跟巫术,通灵什么的挂边的物件他收全套了。最下面一层,是各种矿石,一半雕刻得精美,一半还保持着原本出土时的样子。这些石头其实漂亮得很,可是一沾了死人气,——概是心理作用吧——她们都泛着冷光,甚至是寒光。
日头过得太快,转眼就到下午了。闷热的天气令人混混欲睡。我还没有把苏平山的物件收起来,可是脑子已经开始不清醒了。
“老班长,喏,这个,老师让你发了,一会语文课用。”
……
“鹏太大了,得借点嘛儿才能飞起来。”
……
“是死亡?”“他们已经听不懂了。”
……
这该死的声音又开始回响了。
“老贾,”是他的声音:“你终于把我这点玩意整出来了。”
“他难不成真飞升了?不行,唯物,唯物!”我试着站起来,周围还是那个熟悉的课堂环境,旁边坐着苏平山。这眩晕感又来了,但没有上次那么剧烈。
“老贾你先坐下,要不然一会又要晕的。”“别废话,我现在已经在晕了。”
我坐下了,扶着头趴在桌面上,眩晕感很快消失了。
“老贾,听我说,现在专注在我的声音上,别去想你的记忆。”
“平山,你先等一下,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在晕?”
“你应该知道我已经是能量体了,所以你的身体有任何变化都会反应在你的能量模式上,我就能感知到。”
“你说得越来越不着边了,人嘛,怎么变的能量体?这不是跟邪教鼓吹的一样吗?”
“老贾,你又钻牛角尖了。我问你,唯物论研究问题的基本要求是什么?”
“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
“对啊,你都不听我说清楚你就妄下雌黄,你开帽子铺的?乱扣帽子。”
“咱现在在我梦里好吧!梦里能是实际吗?”
“可你曾听说过哪个人的梦里能见到一个逻辑缜密的亡魂吗?”
“盗梦空间。”
“这不一样。”
“那就别扯没用的,赶紧说怎么个不一样法!”我急了,可他还是不紧不慢地讲:“昨天我跟你说到人死后不是会立刻掉重量吗?”
“是,我听说过这事。”
“掉的那部分重量就是脱离开肉体的灵魂意识。”
“老早之前我就跟你说了这不可能。”
“瞧瞧,瞧瞧,又急眼了吧?我问你,能量和物质之间能不能相互转化?”
我忖度了一下:“能吧,聚变裂变不就是?但人死一个就核爆一回?必不现实啊!”我又恢复了那高嗓门。
“谁让你核爆了?”他也有点生气了:“既然物质和能量之间能够转换,那就该承认人肉体的物质,也有可能转换成能量。这里能画等号吗?”
我其实并不知道能不能画等号,核变反应里,物质能量转换是可以的,但……世上真有那么温和的方法实现质能转换吗?
“我知道你在怀疑,但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局限性你承认吧?”
我点点头,开始用好奇的眼光注视着他——我到底看看我梦里的亡魂能扯出什么高深的理论来。
“核变反应是激烈的质能转换,能利用的比值低的很。而人死时消失的质量,可以视作温和的质能转换,就算是用已有的质能方程,21克的质量还不够转化为一个灵魂所需的能量吗?”他把问题抛给我,我没有再下结论:“你继续扯。”
“所以我猜想的是,人死后,灵魂以能量的形式逸散了。想要达到飞升,就需要把这束能量聚合起来,不要让它完全逸散。”
“所以你怎么做到的?”即使我在梦里,我也知道我的表情是多么纠结——你明明知道是在梦里,可是你却在跟一个逻辑清晰的亡魂做辩论,而且你明明白白能记住他说的每一句话……倘若我没有精神病,我多想承认他是真真实实飞升了啊,可是我不能,这太玄乎了,我不能轻信梦境。
“我知道你在怀疑,老贾,我知道这是个很难证实的理论,我不成这种状态我就没有底气跟你交流,我变成这样了,你又不信……你要有勇气,你可以试试我这种状态,不难达到。”
“别!”我一摆手:“可别,好家伙我回头再跟您似的游魂了。我多少还活着,做梦就做梦吧,好家伙不明不白我就游魂了,玩不起。”
“你听我说说你再考虑要不要试试。”
“你讲。”
“你先看看你周围的环境。”他把头一歪,示意我往那个方向看。我试着扭过头去——眼前是蔚蓝的星球,白色的漩涡和流动的云漂浮在蔚蓝的海面上,青绿色的土地在白色的迷雾中,在蔚蓝的波涛中若隐若现。
“这是地球吗?”我问。
苏平山没回答,只是把手伸向那个星球:“继续看。”
我再次凝视到那个星球上,那土地分明不是地球的大洲和大洋。“你再看看我们自己的样子。”苏平山说。
我这时才注意到,我们似乎是以一种奇妙的姿态漂浮在黑暗的虚空中,浮在一颗不知名的星球轨道上。
“这是什么地方?”
“重点不在于你在什么地方,而在于你可以在这个地方了。你现在有昏厥和下坠感吗?”
我仔细感觉一下,没有。我甚至觉得身子很轻,疲乏和积年累月的疼痛都消失了。我摇摇头,苏平山又问我:“温度感觉怎么样?”
“很好……我不知道该用温暖还是凉爽来形容这个感觉,就是,那种……大夏天开空调躲被窝里那种舒适感……”
“我知道,不如说是温暖和凉爽两种感觉并存。”
我的表情一定让他觉得我是个傻子,他解释:“人的大脑是无与伦比的生物超算,只是人类不知道如何清醒地去使用。在不清醒,无意识的机体上,施加诱导,即使是不学无术的人,他的大脑会很快接受一定的输入并利用这些输入量解决问题,多个问题。具体的数据在这个角落。”他顺手一指,虚空中出现了我家的一个角落——那个纸箱子里有苏平山的学术手稿。
“行了别看了,等醒了你随便翻去。”他看我盯着那个突兀的光点出神,赶紧把我扽回来:“回到重点,你能够在这种荒诞的场景里跟我对话了,不需要非得借助你记忆中的一个场景来让我寄生,这就是大飞跃了。你这进一步证明了我的实验是成功的,理论是正确的。”
“行了行了行了,你先别自己偷着乐,你到底说说怎么个技术?”
“你先保证不说我宣传封建迷信。”苏平山指着我,一本正经要我作保证。
“好好好,我保证,”我半搭不理地说了几句:“不说你封建迷信,听你慢慢讲。”然后马上变正经起来:“如果你说得不在理,说不通,那么,你不许再打扰我,即使是老朋友,你也不该留恋这么长时间,我不留你!”
“好,今晚上一锤子买卖,我可说了啊。我先问你,宗教里面有灵魂出窍并且托梦的对吧?”我点点头,他继续讲:“你能不能描述一个你还记得起来的?”
我寻思了一下:“我记不清了……似乎哪里有记载说高僧头顶法器参禅,十几日不饮不食。期间有人梦到过这位高僧,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之后,忽然他又活过来了。至于真假,不知道了。”
“真假无所谓,就着这个例子这么说吧。先说法器,我原先总觉得法器这个玩意就是个心理作用,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我走访了全世界好几个通灵师、巫师、巫医什么的,带着最好的扫描仪去检测他们作业时的数据。这个详细数值你同样能在那个箱子里找到,你可以看他们作业时与不作业时周围环境的差异,变化特别显著。我们在示波器上做模拟,那曲线漂亮极了……”
“说重点!”我实在是怕了他往歪了扯。
“他们的法器的振动模式在作业前一段时间,作业完毕后一段时间都有波动变化,而且这种波动变化和他们人的波动变化,那曲线一对你就知道了,法器在对人的能量场起调谐作用。”
“你等会,”我又打断他:“人的能量场?”
“对,”他坚定地说:“人的能量场。”
他顿了顿:“其实有点玄乎了,但是,你承认人有振动吧?”
“对,一切粒子都有振动。”
“各个粒子之间的振动互相影响吧?”
“互相影响。”
“每个人在这方面上都不一样吧?”
“大概……”我忖度着,“似乎不一样吧”,我慢慢答给他。
“我们先假设有差别,只是不大。你的振动会影响别人的振动,别人的振动也会影响你的振动。这种振动也与环境、你周边的物质相联系,形成共振。整个世界,乃至整个宇宙都处在一个共振体系里。”
“所以呢?”
“所以,用一个振动模式去调节另一个人的振动模式,就可以使其状况改变。而这些法器,尤其矿石类的,他们的振动模式对人的振动模式有很好的调谐作用。当它们在适当的位置,人自己的能量场就会达到一个非常好的状态。你自己看,你把我那堆矿石铺开了,你今天跟我交流就不用记忆映射了,就是因为你的能量场稳定住了。”
我对他正在说的不以为然,他大概也能看出来吧。“我知道你特别不信我,我最开始也不信,可是数据不会骗人啊,数据都在那个大箱子里,你自己去看。”
“我回去看,前提是你把你的道理说清楚。你现在说的东西玄乎其玄。”
“你先顺着我的理论走,别主观带入你所知道的。用旧的观念研究一个新的东西,用格格不入的方法论去研究一个格格不入的问题,你得不到结论。对什么问题用什么办法,用什么哲学和科学体系。譬如说你用西方的分子论研究中医的药物,用西医的解剖学去洞悉中医的针灸和推拿,你得不出结果结论来……”
“停停停……”我赶紧拦住他:“说正经的,别扯别的,我顺着你走好吧?”
“先说刚才那俩明白没有?”
“明白了明白了,人有能量场,矿石能对能量场进行调节。”
“还有一条,人在医学性死亡后,有一部分质量转化为了能量,那就是灵魂。但普通的死亡之后,灵魂以另外一种能量模式逸散出去了,就如同核爆一样,完全散失掉了。想要至少达成我这样的状态,就像利用核能一样,需要磁约束——所以你看到,我死的时候,身上缠了那么多零零碎碎的东西。那就相当于简陋的磁约束装置,只不过并不是磁性的,约束的也不是核能,将灵魂保持在一个相对稳定具象的状态上。”
“所以你把自己核爆了?”
“差不多吧。”
我倒吸一口冷气:“你可真是个狼灭。”我俩沉默了有几秒钟,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所以,你的意思是,只要有这些东西就能飞升?”
“不是。”他回答得很坚决:“完全不是。每个人的能量场不一样,所需要的约束参数不一样,需要的辅助物品和摆放位置也就不一样。我也是后来才觉出这一点的,当时我并不知道什么东西该摆在哪里,只是冥冥当中觉得它应该在这里。幸运的很,我的摆放没有太大偏差,要不然你见不到我。”
“所以如果摆放不当会怎样呢?”我好奇地问。
“你看那里。”他指向另外一个角落。那庞大的星球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团青绿色,发着幽光的雾气。在那迷雾当中,远远地有几个蓝紫色的光点浮动着,浮动着……近了近了!看清了,是几个残破不全的人影,或是缺了哪一块,或是人形模糊,在逸散和聚合的边缘
“他们?”
“或是飞升失败,或是死亡时无意中碰见什么东西,总之是约束错误,成为了自然和超脱自然的边缘魂。”
“他们……”
“不会永久徘徊在这里的,最后还会转化成物质,供宇宙里其他部分利用。”
“你是说他们还会变成物质?”“不光他们,最后都会变成物质,没有谁是永生的。只有质量转换为能量,没有能量转化为质量,这宇宙很快就崩溃了。没准宇宙膨胀都是因为哪个星球上所有的文明集体飞升了?谁说的准呢?”
他可真敢想。
我俩沉默了有半分钟——如果我俩所处的状态有时间这个概念的话。“所以……你就,没有害怕过吗?这种世界里,你不觉得孤独吗?”
“害怕?孤独?”他挪动到我的旁边,把我转了个方向。眼前是一片星空,在星空的最中央,又出现了一颗蔚蓝色的星球——这回是地球了。
“漂亮吗?”他把手伸向地球,好像要托起这可爱的天体。
“对于向往群星的人来说,也许就是你吧,这确实很漂亮。”
“所以啊,比这更美丽的景象有的是,我全都可以……嗯……至少在地球上发生的我全都可以感觉到,你说我孤独吗?”他笑着,往后仰卧过去,似乎是躺在一张软软的床上。他闭上眼,任自己的身体漂浮在虚空中。他飘远了,我找不到他,我承认我慌了:“平山?平山!”我开始喊他。
“我这不是在这呢?”他从我后边轻拍我一下:“你害怕吗?”
“我大概不怕,我总归能知道我会醒过来。可你……”
“我也不怕,因为成功了就飞升,不成功大不了也就是边缘魂。在边缘徘徊也不是很痛苦,怎么说还有机会变成物质重来。又不是无尽的虚无。”
“你等会,你又不是边缘魂,你怎么知道他们的感受?”我问他。
他笑笑:“我们……其实达到了我这种状态,别人我不知道,但是……这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我都能感受到。几乎所有……”他笑得那么忧郁,大概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快乐,只是让他的感受能力增强了罢了。
我俩再次陷入沉默,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这谈话。他大概知道我的想法,只是把我的眼睛合上,握着我的手,一语不发。
可是我竟觉得他的力量轻了。我睁开眼,他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你……不要紧吧?”我担忧地问他。他还是那笑脸:“不要紧,只是你快要醒了。我不多停留了,你就记得去看数据。如果可以,那些个零碎你随身带几件,最重要的是我死时握的那个拐杖,一定保护好。那是沟通虚无和现世的天线,是核弹起爆的引物。”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我走了,至于什么时候再来,看你了。”
……
这是梦吗?还是真实?我并不记得昨天昏迷前是坐在几案前还是躺在床上了。我确确实实感觉自己活在我比较习惯的那个世界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九点多了。我当时横在我的床上,身边摆了许多零碎的石头、符纸什么的,那根手杖就在我手底下。我觉得自己似乎躺在水里,坐起来一摸才发觉汗已经把床浸透了。头有些沉,昨夜梦里的情形飞快地在脑中穿过。但我总觉得我有另外一套感官和另外一套记忆,可我能调动出来的只有浮光掠影和只言片语。
这种梦做多了就容易分不清显示和虚幻,如果往前几年我必然要抓狂的,可是我现在都一把年纪了,除了学术问题,其他的分辨太清晰没有意义。
被子褥子抬出去晾上了,都收拾好了,我忽然想起来角落里苏平山的几箱子手稿。梦里他好几次讲让我看数据。我到底看看他这几十年都搞了什么鬼。
那一箱子稿件,上回分类整理就把我累个半死。他的遗嘱叫我不要发送原件——他的原件也根本不能看。我好费劲把他的手稿扫描了发送走,哪里想着要多看一眼的。我倒是有印象他都研究了什么。第一大本手稿研究中医里人的经络腧穴是什么,他用解剖学各种归类啊,比对啊,也没有比对出合适的来。他对此给的结论是——西方的解剖学和西医哲学不适合用于研究中医。研究中医的院校不应当过多教授西文和西医。应以中国传统哲学和典籍为基础。我不懂医学,只是把他的稿件发给了当时中医大的老师和同仁堂的先生,分别收到了极大的唾弃和极大的同意。
下一部分,关于易经和道德经等的研究。他顺着自己的想法去研究这玄学的玩意,然后通过古代经典与中医进行相互解释。我到底不明白,一个搞飞升的为什么要研究中医呢?看他这一部分的研究成果厚的很,大概凭着这一厚摞,任职文学院也没太大问题。
好了,终于进正题了,人脑对外界刺激的接受与应答——这几个字占了半张封面。
我往后面翻了几页,就找到了那部分——这闲的蛋疼的家伙,他把大脑对所有刺激——语言、文字、逻辑程序、科学原理……所有的知识和刺激,大脑在接受他们的时候所发出的波形全都被记下来了,每一条。继续往下看,用中文描述世界的情况与用英文描述情况的对比——波形相似得很只有前期一段和每次学习的初始一段时间不太一样。甚至他们自创了一门语言,记录下来了从识别这种人造语言的第一个字,到用这种语言描述科学原理……他们把这全过程,全过程的神经电信号波动全记下来了。与中英文相比,这波形大部分都相似,连三种语言导出的波形之间有差异的时间段都一样。对此他们认为所有语言在大脑中的反应过程都是一样的,只是解码方式不太一样。并且后面还给了大胆的预测:如果将这些波动稍作调谐,尤其是解码方式,输入到另一个大脑里,那个大脑同样也能熟练掌握这门语言——他们也确实这样做了,做成了。
我忽然就理解他怎么入梦的了——一个波动的发生器就好了,只要那个发生频率可以在我的脑子里引起相应的波形就可以了。
我放下那本沉重的脑电波记录纸,其实叫他图谱图鉴更合适。继续翻看他其他的稿件。
下一本又不着调了——各文明巫术和民间巫医的共通性。我寻思生命物理毕竟还是物理,他不能脱离开唯物论发展,可是巫……还是看看再说吧。里面列举了各种巫医和巫术的来源和可能的科学依据——他尝试用科学解释玄学。同时对各种巫医巫术施法时的动作、流程、状态等进行了分析,寻找其中的共同点。这些我都没细看,直到最后一句结论“推测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对人体振动模式——能量场的调节。所谓的仪式只是调节者和被调节者之间的的预热。”
具体的数据应该在下一本了——对于民间有现实作用的巫医巫师施法时的观察报告。
他的观察方式很特别,他造了很多沃尔夫验电器——各种材质的沃尔夫验电器,一大堆,其中一部分找不同的人开了光。在观察施法的过程中,时刻监视着这些验电器的铂丝开合。记录的数据是其中几个人在准备阶段时,铂丝较平常张开大;到开始施法时更大;结束后回归正常。而一部分特殊材质,譬如水晶外壳的,且开过光的能更明显地观察到差别。但并不是所有开过光的都有这样的效果,也不是所有的巫医巫师都能观察到铂丝张开——他们是靠心理安慰来帮助人的。除了沃尔夫验电器他还是采取了一些现代技术,比如红外扫描、电磁脉冲成像……他竟然能获准使用最新的粒子探测器,能测定粒子自旋并断层成像的那种。记录纸上,一条条曲线之中,一张张图像中,他把所有验电器检测到变化的组别单取出来,总结了特性——红外成像上都有不同程度地由低能向高能再到低能的改变,法器与施法者存在互补关系;电磁脉冲成像在各个阶段有不同程度变化,法器与施法者存在互补关系;粒子自旋存在由混乱到左右旋规律排布的变化,法器与施法者存在互补关系……尤其他们把施法者的生物电信号和法器振动的曲线合在一起——那美妙的曲线从毫无关系,到相互影响,变化趋势渐渐相同,到最后完全相同……
我不敢再往下看了……以我的感觉,苏平山不会造假数据。但是如果数据是真的,那也就是说二元论是可以成立的。但是现在还有一种可能——有人故意搞怪。毕竟人脑的应答电波都已经被解析了,有个发生器就好了。
我向物理学院报告了这个事情,他们都觉得我疯了。可是他们对那一箱子数据又忌惮得很,于是批准了我的请求——一间可以隔绝外部干扰,包括电离辐射和电磁振动的,甚至连声波都能减到最弱的屋子;一次催眠术,暂时令我不能想起高中的所有事,包括苏平山。但是我需要把那些零碎带进去——当然都检查过,没有发生器存在。因为带进去,倘若他还能联系上我,我不至于太难受。
我同时被允许带纸和笔进去,多多少少我还能写上两笔残破的文字。在这个封闭的壳子里面,在这个分不清黑天半夜的壳子里面,写作暂时能让我觉得踏实一点。我肆意地写着,完全不在乎时间,反正不会有人打扰我,我可以自我安排。
困倦的感觉终于来了,我往床上一倒就睡下了,完全不去想那许多。
“老贾……”
谁叫我?
“老贾,我啊。”我觉得这声音好耳熟……我是梦见谁了吗?眼前开始一点一点明亮起来。我正趴在高中的课桌上,班里吵着“大鹏——”“小鸟——”好吧,我全想起来了,苏平山,真有你的。
“现在该信我了吧?”
“我信你,但我还有几个疑问。首先,你怎么达到这种飞升状态的?”
他脸上露出了难色:“我……”他思忖了好半天,支支吾吾地讲:“这个,我……我没法描述清楚。我只能告诉你能做到,但我没法告诉你怎么做到的。我当时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人在引着我,可我实在不知道我怎么就飞升了。”
我俩沉默了有三分钟。“老贾,”他终于开口了:“你记得咱们高二学道德经的时候吧?”
“我现在记得了。”
“我想这大概就是道可道非常道了。你想,语言是我们在探索世界的过程中创造出来的。用我们创造出来的产物,用认识的产物去描述认识的客体、环境、规律……这事情似乎效果并不会很好。”
他大概说的在理。“那么,下一个问题。飞升之后是什么状态,什么感觉?”我继续问。
“这个我也没法描述……但是我可以带你体验。”
“怎么做?”
“你只要不去抗拒,平心静气地跟着我走就好。”
他绕到我后边去,两手轻轻扶住我的头。
“把眼闭上,轻轻地,别较劲。”像是一股电流,从他的手灌入我的大脑。头皮、后背、甚至全身,说不上来这种感觉,是麻,是酥?总之是很舒适的感觉。“我现在要跟你的能量场融合了,别抗拒,不要带入主观的想法。我知道这个特别难,但是试着去做。”我试着把注意力放在他的手上,眼前开始亮起来了,渐渐有白色的光,然后是五彩斑斓的光斑映在眼前。具体了,具体了!无数个声音——与最初的不同——无数种不同的声音灌进脑子里,无数个影像叠加在一起钻进脑子里当我尝试注意一个的时候,它的音像就最清晰,一错神,又淹没在众多声音和图像里了。我清晰地知道每一件事都是什么,都在怎样发生着——包括一个与世隔绝的壳子里,一个亡灵正把他感受到的送给一个活死人——他带着他的眼睛去看亡灵的世界——能量化的世界,包括那些边缘魂的感觉……我可以感受到一切美好的东西——某个角落的暖阳、猫咪的咕噜声、从爱人发间扫过的手指……我同样能感觉到一切黑暗的东西——窒息的绝望、被割肉的疼痛、疾病带来的不安……
一切的一切在同一个时间涌进同一个大脑,互不干扰地被这颗大脑处理着。
我使劲挣开他的手,即使他只是轻轻地扶着。我努力地想逃开,必须要逃开!我在名为梦的虚空中逃窜了许久,可苏平山,他的亡魂还是能赶上我。“老贾,你还好吧?”
“不好,一点也不好。平山为什么啊,这样残酷的体验你怎么忍得了?为什么要飞升?我的我要爆了!”
“你记得咱们学逍遥游的时候,我说了什么吗?”
“你说的什么?”
“逍遥啊,逍遥是什么?”
“你说逍遥是没有依靠。”
“对啊,我现在的状态就是逍遥了。我只是宇宙中的一股能量,不依靠任何物质就能存在。我即世界,世界即我。我不需要借助物理规则来了解世界,世界的一切都与我同时发生。我不需要借助语言来描述世界,连碰一下都不需要,我们是一个整体。整个宇宙可能就是一个生命,我们是他的,散落在群星间的一部分。现在我回归本源了,我可以感知到一切美好和罪恶,没有什么小智大智小年大年了,没有遗憾了!老贾,这就是逍遥,逍遥不是,至少不拘谨于老庄说的自得自在——这就是逍遥。”
“饶过我吧,我没法接受这样的生活。”我摇摇头。
“老贾!难道你就甘心回到你那被残破的身躯禁锢的,一事无成的生活去吗?”
“我甘愿。”
“难道你就真认为冰冷的字母和符号就能描述和认识世界吗?”
“我信物理。”
“老贾,为什么啊?这玩意我不明白,为什么啊?”
“因为不安逸。让我飘在虚空里,成为世界,不安逸。也不确定。我还是喜欢冰冷的字符,那是确定的,令人感觉安全的。被物质禁锢的生活确实一事无成,可是我安逸,我确定我存在。”
“所以你可以放弃进入高等生命的机会,只要一个安逸?”
“也许吧,谁说的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