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郑！你来啦，快进来！我家老李可等你好久了。”
说话的是老李的老婆老李太太，她站在门口，一身喜气的绛紫色寿字大棉袍，斑白的头发板板正正的被梳在了脑后，盘成一圈，脸上涂了雪花膏，还抹了点儿胭脂，满脸喜气洋洋的。
今儿可是好日子，除夕！就连她平时不怎么待见的邻居郑锐也被她拉到家里一起吃饭。
老李太太不孕不育，膝下无子，好在老李是个文化人，一心一意的对老李太太，也没嫌弃她，几十年如初。
但到老了未免不感到寂寞，过年也没个年味儿，好在今年老李以前的学生——老李退休前一直是当地小学的老师——竟约着一起来陪老师过年！
这可把老李太太高兴坏了，早早便预备着要在这一天做什么菜，说什么话儿，穿什么衣服，还把空着的房间全打扫出来了，准备留路远的学生们住在家里。
郑锐扫一眼屋里，愣了愣才对老李太太挤出个笑，寒暄了两句，把老李太太逗得更开心了，一进屋还给每个吸烟的都递了烟，一瞬间就融了进去。
话说，老李太太为啥不待见这个邻居呢？按老李太太的说法是，这个小伙子嘴上功夫好，就是别扭，至于哪儿别扭呢？老李太太自己也说不出来，你要硬是逼她说出个道道来，她或许会说，可能是因为郑锐三十多岁了，没个媳妇也没个正经工作吧。
老李老了，又是当的小学老师，来的学生们也大多记不清了，说出个名字，运气好了还有点儿印象，赶巧了就一点点也想不起来了。
就算这样，也能把话当下酒菜，把自己喝了个大红脸。酒过三巡，老李也开始迷糊了，肚子一抽抽，老李以为是要“排气儿”，没想到只听一声响，屁股便湿了，一股恶臭在饭桌上蔓延。
老李的酒瞬间就醒了，脸红的紫青，也分不出来是喝高了还是羞的，饭桌上出奇的安静，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是郑锐开口了：“新年到，喜气到，李叔年纪大了，喝高了，不如去屋里躺躺醒醒酒再来？”
郑锐才说完，老李太太立马就把眼里含着感激的泪光的老李从座位上掺了起来，打着哈哈的对众人说：
“醉了，醉了，我先把老李搀回屋里去，你们喝，不用管他，他就是一高兴喝大了，别介意。”
饭桌上又恢复了一派和谐，大家也打着哈哈的回：
“没事没事，老师累了就去休息吧，我们再玩会儿就走。”
待老李回了房，关上了门，饭桌上又没了声音。
还是原媛打破了沉默，因为她离着老李是最近的，她一脚踢开了老李的椅子，一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不停地想要把经久不散的臭味扇走。
“老师果然是老了，都大小便失禁了。”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但立马又有另外一句接了上来：
“太臭了，为人师表怎么能这样呢？”
“这顿饭我是吃不下去了 ，都快被恶心吐了。”
“算了算了，人老不中用了，大家也体谅点儿。”
······
饭桌上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小声嘀咕着，却也还不肯走，直到把菜吃抹干净了才去屋里请了老李太太出来。
老李太太僵着笑容，送走了人，沙发上还睡倒了几个，看样子是走不了了，老李太太招呼他们去了客房睡，忙里忙外又是小半天。
正满心疲累之际，郑锐却又回来了，还说要帮忙，老李太太可高兴坏了，指挥着郑锐去收拾，自己扶着酸痛的腰坐了下来。
郑锐系上围裙，带着手套，手脚麻利的收拾着。
老李太太很满意，心想那么个棒小伙子，怎么就不找媳妇呢，于是就问道：
“小郑啊，你怎么不找个媳妇呀？”
郑锐听完，动作僵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
“我有老婆，很漂亮。”
“诶，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呢？夫妻两闹矛盾了？”
“是啊，不过我都想清楚了，很快就会去找她了。”
“那感情好啊，我看你小伙子不错，也挺会说话的，就怎么有时候和你说话，你一愣一愣的？这可不礼貌。”
“哦，这个呀，不如我先给您讲个故事吧。正好，李老师也听听。”
老李趴在房门口偷听的动作僵了起来，他抱着肚子走到客厅坐下来，也是一脸疲惫，只不过他和老李太太不一样，他这可是丢人丢大发了，他进了房就一直在偷听，学生们议论他的东西，他一字不落的听了个全。
老李聋拉着脑袋感觉瞬间又老了，郑锐进了厨房给老李冲了杯热牛奶，老李看得越发感动，差点儿没当场收了郑锐做亲儿子。
郑锐也坐在了沙发上，开始了他的故事：
“其实，我也是李老师的学生，只是我改了名，老师你没印象也理所当然。我就先不说我的名字，到最后，老师猜猜我是谁。”
（二）
“我们当时的班，班长是张兴才，文委柯远，纪律委员原媛，劳动委员舒向英，各科课代表还是您亲自定的，您大概不记得了吧？
我可还记得，当时我就想，老师您刚开学谁也不认识，怎么就从几十个人中把这几个优秀的人挑了出来呢？后来也确实证明，这些人都很优秀。
不过我就想老师您肯定有火眼金睛吧，我心里对您充满了无比的敬仰和崇敬，我对您的感激之心大概就是从那时起的吧。
当时班里有个小胖子，叫张天天的，您还记得吗？我们当时给他起外号叫天黑黑。”
老李想了想，说：“嗯，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整天对我傻笑傻笑的。”
“对呀，天黑黑穿着土，人又黑又胖，体侧的时候还把大便拉在了裤裆里，一直穿着屎裤子到放学回家，一路走还一路掉呢。那个场面，足足被全班笑到了毕业。”
老李笑了起来：“是是是，是有那么个人，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我教书那么多年还没见过那么笨的，不，不应该那么说他，他还是很老实的一个小伙子，也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还有一个您最喜欢的学生周民。”
老李摇摇头：“这个我倒是没印象了。”
“这是我要感谢您的第二个地方呀！我要谢谢您的栽培和指导，直到现在还对我有着莫大的影响。”
“哦，是吗？”老李笑了起来，“那就好，那你是周民？”
“不，我不是周民，我继续讲吧，周民一直很优秀，班长也听他的话，小混混龙棋也愿意跟着他，全班人都很喜欢他，有一次迎新晚会，周民还自告奋勇的担起了节目负责人，负责我们班的表演，表演是话剧，天黑黑反串公主，大家那时候还小，这样的新奇点子瞬间就获得了所有人的好评。
老师您也很开心的奖励我们所有参演人员一人一颗糖果，糖纸我现在都还收着呢，是您让我知道努力是会有回报的。
第三个要感谢您的地方就是六年级的一件事，感谢您对我们的保护和负责任。”
“啧，六年级？哦哦，我想起来了，你是范榭！和你爸一样又瘦又高，这鼻子，这薄嘴唇！我记起你了！”老李高兴的说道，郑锐笑了笑又继续说：
“您当时一直从中午处理到了晚上，才让我们免了记过的处分，不让我们在小学就有黑历史，真是要感谢您呢。”
“哎，这都是我该做的，毕竟你们也都还小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老李摆摆手，转头一看，老李太太睡着了，便吩咐郑锐：
“老婆子睡着了，我也困了，明天再和你叙旧吧，我回房了，来搭把手把老婆子扶进去。”
老李正想起身才发现不对劲，身上没有一丝力气，手也开始无力，鼻头嗅到了一丝甜味儿。是煤气！
老李的双瞳开始渐渐放大，但除了这个动作他什么也做不了了，凉意从心底慢慢上升，郑锐继续缓缓讲道：
“可惜，我不是范榭，也不是龙棋，我是全班最爱您的学生。
但我却记得，我在办公室罚抄时您对周民妈妈说的话！原来您没有火眼金睛，也没有通天本领！您只是看到了关系，因为周民妈妈是您的同事，您就对他栽培有加。
而我拼尽全力，每一次都将手举得高高的，上课从来都是认真听讲，您却从来没注意过我，我想不通我哪里比其他孩子差，后来我想明白了，不过是因为我的父母没跟您打过招呼，套过近乎罢了。
我每一次去找您评理，理都永远是他们的！您对我说，他们都比我小一岁，我身为哥哥，要让着他们，小孩子之间不应该有那么多矛盾，忍忍就过去了。
您还亲自去了家访，问我妈妈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还让我妈妈平时多注意我的心理问题！
迎新晚会那一次之后，所有人都得到了奖励，但是他们抢走了我的糖，我只剩一个外号！一个充满嘲笑和愚弄的外号！
六年级的时候，当我被他们围在中间，被强行脱掉裤子的时候，您知道我有多绝望么！就因为我发育比他们早一点，有了阴毛，就应当脱掉裤子被他们羞辱吗？！他们还逼我把它一根根拔掉！
最后我妈妈直接去找校长的时候，您又做了什么！
我不是班长，也不是周民，我是天黑黑张天天啊！
经过了六年级的那件事之后，我妈妈带我转去了其他学校，改了名字，有了新的身份，但是那段阴影始终影响着我。
我害怕被人孤立，所以我苦练口才，但是我真的好怕，好怕这些人，他们单纯的笑容背后尽是冷漠。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遇见我的妻子，一个一眼就看穿我的人，她和我一样，有着同样的痛苦，我们一起相互扶持，以为今后都会好，直到过去的阴影再一次影响到了她，她开始疯狂整容，最后死在了手术台上。
我要感谢您让我能遇见我的妻子，让我能拥有这样的人生。他们说性格决定命运，而我的性格正是老师您塑造的呀！相对于老师您，我也是个小孩子，那么老师会原谅我今天对您所做的一切吧？”
郑锐笑着，标志性的暖心笑容，正如老李第一次看到搬来的郑锐时的笑容，正如多年前一个小黑胖六年如一日的对他的笑容。
“睡吧，”郑锐说道：“老师您的第一份礼物——”
郑锐举起一根抽完的烟，缓缓说道：
“我在烟尾加了点儿药，因为不确定您会拿哪支，所以我都加了，只是吸的话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我一直都知道老师您有个习惯，喜欢咬烟尾。所以，那么多人，只有老师您拉了肚子。
第二份礼物——我加在了酒里，可惜您最爱的学生周民没来，但其余的几个人，我都还记得，他们此时也正躺在屋里呢。
今天是新年，我们不如新账旧账一起算个明白。煤气我已经打开了，老师，这是我给您的第三份礼物。
这些，是我对您的报恩啊！”
（三）
本市报道，一名男子新年之夜从窗口一跃而下自杀，消防队赶到时，发现该房屋中另有煤气中毒者八名，经过及时抢救已无大碍。
（四）
对不起，我还是没能做到那么残忍。
文/喵喵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