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贡嘎回来后,我爸给我发了一条信息,他看到了那条有人在贡嘎遇难的新闻,便对我说:以后不要再去雪山了。
2024年五一,贡嘎转山路上发生了多起遇难事件,有人死在了雪山深处,再也没有回来,也有人靠着虚弱的呼救,等来了救援。救援队抬着担架,一边从垭口匆匆撤离,一边喊着:让一下、让一下——当时,我正排着队,准备登上垭口,临近冰川——我看到担架上的男孩裹在厚厚的羽绒睡袋中,他已经昏厥,冰天雪地中,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据说,今年五一有两千人进入了贡嘎。我们在老榆林村里集合,被编排成不同的队伍。我在二队,我们一共有31个队员,在那个清晨,一同朝着远方的雪山出发。当地人说:今天是个好天气,是这些天来难得的好天气。我身后的一对北京夫妇说:那我们真幸运!
走到两岔河营地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对来自北京的夫妇。我帮他们拍照,他们帮我拍照,我们的身后是一片湛蓝的天空,以及巍峨的雪山和铺陈而开的针叶林。我举起登山杖,她们为我拍下一个视频,然后,我们就出发了,再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们。
行至高处,我们队里只剩下了十几个人,一半的队友最终都忍受不了高海拔带来的劳累,选择了放弃。而湛蓝的天空也渐渐被乌云遮盖,云层中响起了雷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耳边。大颗大颗的冰雹砸了下来,大片大片的雪花飘了起来,之前清晰可见的雪山和森林隐匿在一片苍茫之中。我的身体一度接近极限,我感到我的背部似乎已被负重撕裂,疼痛像蛇一样缠绕着全身,我似乎一步也不愿再迈进了,可我抬起头,远方还很远。一路遇见的人们都在彼此加油,说距离营地不远了,再坚持一下,再咬牙坚持一下。可走过下日乌且,翻越垭口时,我的意识便已经开始模糊,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我已经没有了气力,甚至没有了意志力,脚却还在一步步地向前迈进,那似乎是一种惯性,是一种对于失温的恐惧,是一种对于极限的对抗。
直到远方似乎看到有人在招手,听见有人在喊我,我举步维艰地一点点接近,才听到对方问我:是二队的吗?我点点头。对方说,到营地了,快去帐篷里吧!
我走进一个大帐篷,拍落身上的雪,瘫坐在通铺上。我们队中早已有人提前到来,也有人因为高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只认识其中一位成都的男孩,和两位广东的男孩。成都的男孩问我,你经常徒步对吗?我说,可这是我最为艰难的一次。此时,我已经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了。
雪越来越大。向导进来,带我们去各自的帐篷。在钻进一个小帐篷前,我抬头四望,才发现浩茫的天地间隐约有巨大的山的轮廓,那些黑与白的线条就在四周缠绕、起落,五颜六色的帐篷点缀其中,显得特别渺小。之后,我爬进了帐篷,便恍恍惚惚地睡去。我本以为4500米的海拔会让我无法入睡,但最终,疲惫覆盖了一切,我的耳边似乎只有雪落在帐篷上的声音,此外,皆是深深的寂静。
忽然,我睁开了眼睛,眼前已是一片黑暗,我感觉帐篷的内壁已经压到了我的脸,才意识到雪几乎压垮了帐篷。但我太累了,便用手推了推帐篷,把覆盖其上的雪推掉,然后又再次陷入沉眠;不知何时,我又再次苏醒,喉中干渴难忍,只好摸摸索索寻找水壶,保温杯里的水已经变得冰冷,我送入口中,似乎有些清醒,我点亮手表,才不过凌晨两点而已,侧耳倾听,帐篷外依然是雪簌簌地下着,不知明日是否还能向上爬去,就这样想着,我又一次睡了过去,直到听到周围有人陆陆续续起床,再睁开眼,已是天明。
果然,大雪覆盖了整个帐篷,我艰难地推开雪、打开帐篷,雪已经停了,蓝天下,雪山近在眼前,山脊、岩石、峰顶,一切都清晰可见;日乌且、勒多曼因、小贡嘎,一座座雪山环绕四周。向导开始逐个询问,还有谁愿意继续走下去,我浑身疼痛,但似乎又有所恢复,便决定继续走。此时,31人的队伍,只剩下了11人。
茫然天地间,我们排成了一列小小的队伍,一点点地向前走去,向上爬去。海拔继续升高,直至日乌且垭口。这时,就看见了救援队正拨开人群,向下撤离。再向前望去,一夜的大雪已经彻底掩盖了不甚清晰的蜿蜒小路,许多穿越贡嘎的队友都被告知,不能再继续向前了,都需要向下撤离。
此时,我正站在冰湖上的一颗岩石上,身后是绵延千里的勒多曼因冰川,身前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可是高原反应向一块布一样把我裹了起来,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我甚至有些想呕吐,我知道,吐出来就会好一些,可我却又怎么都吐不出来,只剩下了空空荡荡的干咳。
就这样,冰湖、雪山、人群、亡灵,成为了我关于贡嘎的恍惚的记忆。
2
贡嘎是藏语,汉语是雪山的意思。而贡嘎又是大雪山的主峰,所以,便是雪山中的雪山。
他们说,这里原本没有山,是像塔公一样的草原。有一位叫贡嘎志玛的姑娘和一群黑色的牦牛住在这里。漂亮的志玛吸引来了山神,山神为了接近她,变成一只白色的牦牛,志玛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洁白的牦牛,便用它纯白的牛毛编织成了裙子。志玛高兴极了,但黑色的牦牛却嫉妒白牦牛所得到的垂青,于是群起而攻之,但黑牦牛们哪里是山神的对手,当志玛发现这一切时,草原上已经都是牦牛的尸体。穿着白色裙子的志玛难过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她变得越来越高大,最后变成了一座白色的山峰,这便是贡嘎。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贡嘎。
四年前,我去泸定时,就从海螺沟里望着贡嘎山间的皑皑白雪和浓密的针叶林。从海螺沟的三号营地到四号营地,之间隔着一个山谷,谷中皆是冰川和碎石,只能坐着缆车从深邃的山谷上方驶过。随着缆车缓缓上升,我举目望去,山间的森林逐渐过渡成白色的山脉,山脉绵延千里,似无止境。
怎么会有如此洁白的山呢?当时的我问自己:那山的深处,可有人类踏足过?有朝一日,我也会走进那山的深处、雪的深处吗?
没想到,四年后真的走了进来。穿过针叶林,趟过冻结的河流,踏过厚厚的白雪,我站在贡嘎面前,那是我不可能越过的神灵,她穿着纯白的裙子,背负着神的垂青和人间的嫉妒,那也是人们终其一生都不可翻越的情感。我知道在这山与神的背面,正站着四年前的我。我们之间隔着四年,隔着蹉跎的岁月,隔着不可诉说的情感,也隔着密密麻麻的足迹。
我终于走过了很多的路,可我有时候会后悔,自己开始徒步的时间会不会太晚了?四年前的我还没有完全地走近山野,可四年后,我的体力似乎已大不如以前,我还有那么多的山川没有走,还有那么多的地方没有去,我还有能力走完那些未竟的路吗?
从贡嘎下来后,我妈给我打电话,叮嘱我不要再徒步了。她怕我把膝盖走坏,老了之后会走不动路。她劝我珍惜剩下的力气,可我却觉得,正是力气尚存,正是双脚健在,才要活在当下,才要走得更远,竭尽全力走向那些难抵之路。
3
从贡嘎回来五天后,我身体的酸痛渐渐消退了,心中的念想却与日俱增。
我非常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我已在山里抵达了生理的极限,我迫不及待地想出来,出来后也不愿再进去。
可现在,我又开始怀念山里的一切:
不识名字的树木无惧严寒地抽出嫩芽,高山杜鹃沿着山坡悄然绽放,雪山融化成溪流、淌过每一颗红色的石头,驮物的马匹缓步前行、脖子上的铃铛传来由远及近的铃声,以及突如其来的风雪、四野飘散的雾气,还有在那冰天雪地的至高之处,接近窒息的巨大的疲惫与无力,都让我无比怀念。
我爸说,不要再去雪山了。我妈说,不要再徒步了。可有过这样复杂的人生体验后,我再也承受不了这庸常的生活了。
人,总要慢慢接近那条线。
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再次走进山里,准备好与山、与神、与死亡,遥相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