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有一种花,一生只开一次,开过,就是一生;听说,有一些人,一生只爱一人,爱过,就是一世。
-01-
四月,乍暖还寒,新燕啄春泥,红杏枝头俏。
我抱着一本《圣经》缓缓从圣·索菲亚教堂走出来,散漫地舒展了一下腰肢,却惊扰了一对正在斗趣的白鸽,它们盘旋几圈后,落在圣母玛利亚塑像的指尖上。
眯起眼,迎着东方刚刚升起的朝霞,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第四十二天了!
第四十二天,我在晨光熹微中,想念你的轻声耳语。你究竟是唤了句宝贝,还是道了句再见,有没有吻过我的面颊,拭掉我的眼泪,我都记不得了。对不起,沈先生,每次想起你,我的身体和头脑都很慌乱。
胡戈着了一件米色的针织毛衫远远地迎过来,他盯着我颈上的大红围巾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微微露出个笑容。是啊,这样正的红色在这样平常的日子里,连我自己围得也是很心虚。
他把一个档案袋递给我,犹豫了一下才说,三叔让我问你,晚上沈老太的寿宴你去不去。
我说,去,为什么不去?帮我备一份厚礼,怎么说我也是沈家的准儿媳,这么大的场面不露个脸,显得我李家姑娘多没教养。
胡戈点点头,手抬起来又放下,欲言又止,最后手指向刚递给我的那个档案袋。
我绕开绳扣,却犹豫了,然后看向胡戈。他移开目光,轻声地说,确认了,是遇难者队伍的队旗。他又把头抬起来看向我,你也别多想啊,还没有证据表明他就在这支队伍里,也许只是碰巧他拍了张照片……
这样的安慰只能加深我的想象,我打断他说,他生他死与我何干?我只是想确认下,要不要改嫁。
胡戈说,何必呢?你怎么想我会不知……
我实在不想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随手一指,快看,一枝红杏出墙来……
一个美丽女子挽着一个中年大叔配合地从街面路过,女子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胡戈一本正经地吟诵起来,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好吧,曲有误,周郎顾。
胡戈是个有才华的人,为人温厚,心思细腻。他委身于我父亲身边五年,所谓何求,我心里清楚。
这世间情爱纷纷扰扰,谁能说得清楚呢。
一枝出墙的红杏,在晨风中妩媚地摇摆着。它没有辜负春色,而我,却辜负了华年。
亲爱的沈先生,今天,我很想你。
-02-
我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至少在沈照煦出走以前,我还不是。
我有一本《圣经》,是他离开时,悄悄放在我枕边的。现在,我每天都会翻一翻。
神说,要有光,于是世界就有了光;天和地要分开,事情就这样成了。我也希望自己拥有这样的能力,然后在胸口画一个十字说,沈先生,你要活着,好好活着。
一周前,电视上报道,昆仑山发生一次较大规模的雪崩,一支探险队不幸葬身其中。
我曾见过遇难队伍的队旗,沈照煦刚到昆仑山时,给我发过一张照片,背景就是茫茫的雪山和那面迎风招展的旗子。我现在只能祈祷,他不在这支队伍里。
除了胡戈,还没有人知道这个消息。他们都当是沈照煦与我吵架后离家出走,是感情破裂的一个征兆而已。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沈照煦的未婚妻,所以沈家老太的寿宴,我得去。
胡戈开车送我,包了几大包礼物。我们刚一进门,沈老太就离座亲自迎了过来,亲昵且过分亲昵地拉过我的手,把我牵到她的身边坐下。
几位哥哥嫂嫂还在,我觉得这样不妥。沈老太环视了一圈后说,无妨,今天就坐这儿。我无奈,也只好歉意地对长兄长嫂们笑笑。他们嘴上应着,眼神里却看不到任何温度,于是我就安心多了。
沈老太叫人给我换了杯热茶,慢条斯理地问,照煦有给你打电话吗?他现在在哪儿?
我摇摇头,她就佯装发怒,这孩子可真是,三十一二的人了,还让我跟着操心,等他回来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一下。
大哥沈照和在旁边帮腔,是呀,老四都这么大了还不定性,说走就走,招呼也不打一下。沈李记这么大一摊子,怎么好放心交给他打理?
我吃了口茶,看向他,问,那大哥觉得沈李记该谁当家最为合适呢?
二哥沈照风也要插嘴,沈老太咳了一声说,好了好了,我这把老骨头一时半会儿还散不了,三叔身子骨也还健朗着呢。我看人差不多齐了,就开始吧。
沈老太六十岁的人了,面色红润,说起话来条理清晰,极为精练,把持沈李记几十年,风雨飘摇走到今天,自然是有一些非凡能力的。
关于沈李记,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可说,但追溯历史,似乎得从一桩旧事说起。
三十几年前,我父亲与沈老太有过一段情感纠葛。据说,她是他的初恋,后来因为什么分开,沈老太是怎样嫁入沈家的,便很难知晓了。大抵如世间所有情爱一般,你恩我怨,并不新鲜。
那个时候,家父在当地已经是一个名医了,仁心仁术,声望颇高。按辈分,许多人都会喊他一声三叔,后来所有人也就跟着这么喊了,以示敬重。
我们李家是世代行医,悬壶济世,最有名的是祖上传下来的一剂古方,专治各种风湿及跌打损伤。这剂古方一直被人觊觎,不是没有人出过大价钱想要收购,或者共同开发,但都被我父亲拒绝了。祖宗的馈赠,他视如生命。
遗憾的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听闻有一天,年轻的沈老太请他喝了一顿酒后,那剂祖传古方就莫名其妙到了她手里,一时间流言纷纷。
沈、李两家几代交好,李家行医,沈家从商,在当地算是两大名门。当然,沈家更有钱一些。
沈老太拿到祖传秘方以后,便和我父亲一同合作开发,定名沈李记。只是短短几年,资本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现在为止,已经从当初不起眼的小药房,变成市值几十个亿的大公司了。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沈家有一子,就是沈照煦,对中医有浓厚的兴趣和天分,我父亲对他青眼有加,就收入门下。那年我六岁,他九岁,两家人一商量,竟然订了娃娃亲。
沈照煦学医,需要读的书比我多得多,当我研究生毕业进入沈李记管理层时,他还在美国苦研学术。
一晃几年就过去了。在得力助手胡戈的帮助下,我与沈家其他三位善谋权术的哥哥,打了个平手。每日、每事小心周旋,哥哥们都对“大当家”那个位置垂涎欲滴。只是,沈老太偏爱沈照煦,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寿宴散了以后,我扶沈老太去后堂休息。她坐好,压低声音说,李米,我知道你心里在恨我。可是你和小煦是青梅竹马,天作之合,没有比你们两个更般配的了。我不求你能原谅我,只求你和小煦能好好过日子。至于我和你父母亲之间的恩怨,会有清算的,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怎么清算,一命换一命吗?我黯然失笑,把手机里的新闻拿给她看,又给她看了沈照煦拍给我的照片。我说,他就在这支遇难者队伍里,现在生死不明。
沈老太的眼神有些慌乱,但很快又恢复平静。毕竟,她是个经历过大风大雨的老太太。
可我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此时仇恨的欲火已经将我的头脑燃烧起来。我笑了笑说,你知道他离开的原因吗?就是因为知道了当年那桩旧情的真相。如果他真的遇难了,那么这一切,也是您一手造成的。我凑近她说,是您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沈老太身体颤抖起来,捂着嘴咳了几声,有鲜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急救车呼啸而过,寿辰变成了受难日。
我站在四月的晚风里,有种前所未有的快感,但过去之后,便是漫无边际的悲伤。
对不起,沈先生,我控制不住自己。
-03-
第四十四天,我在圣·索菲亚教堂里虔诚地祈祷,用心地忏悔。
我不知道那些罪孽滔滔的人,在自己信奉的神明面前悔过以后,内心是否会得到宽慰,但我是这样。我已经不再为把沈老太气吐血这件事而自责了。
只是,我依旧想念我的沈先生。
沈照煦学业结束以后回国,我们便遵父母之命订了婚。从娃娃亲到无名指套上钻戒,这一路走了二十几年。本来该是夫妻恩爱、和和美美的故事,可感情的路不经历万水千山,似乎总难见得到赤诚。
某一天,他给了我一本日记,是他父亲的遗物,里面是对旧时光的记录。
日记里有一个老套落俗的三角恋故事,主角就是她的妻子 —— 年轻的沈老太。对于李家的祖传秘方,是怎么到她手上的,他父亲也怀疑,至死未有答案。
根据日记里的记载,那天我妈妈挺着大肚子气势汹汹地找上门,责问沈老太是怎么取得李家祖传秘方的,二人言语不合,就争吵起来。我母亲似乎比较激动,毕竟情敌就是死敌,撕扯中,我妈妈被沈老太推了一下,就倒在了地上。
在医院里,医生问了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问题,保大还是保小?我妈妈用最后的力气喊,要孩子,否则绝不苟活。于是,那一天,她去了,我苟活了下来。
我曾问过我父亲,妈妈是怎么去世的,他只是说难产。我拿着沈照煦父亲的日记再去问他,他叹了口气,都是过去的事了,又何必去苦苦追究对错呢?你妈妈在天之灵,看见你长大成人,已是最好的告慰了。
我摇摇头问,那这事就是真的了?
他没有否认。我又问,那祖传的秘方是怎么到沈老太手上的?知道是她害死了我妈妈,还与她合作,您现在是不是还对您的初恋情人念念不忘?
我越说越激动,我几乎是冲他喊,是你们联手杀害了妈妈!
我父亲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努力地做出解释,李家没有男嗣,你又不曾学医,这份祖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毁在我手上。当初那份合作计划书还在公司备案,从今天的成就来看,也是正确的选择。我是爱过她,可那又怎样?我没做过一丁点儿对不起你妈妈的事情。你以为是我不想忘记吗?
他说,有一种花,一生只开一次,开过,即是一生;有一些人,一生只爱一人,爱过,即是一世。要忘记,除非呼吸停止。
我不理他,他生养了我,我无法、也不能将他怎样。于是,我把愤怒的洪水向沈照煦身上倾泻。他不做任何解释,拿起桌上的一把剪刀和一副手套给我,闭上眼睛说,动手吧,一命抵一命,我替我妈妈还债。
我的剪刀刺破了他的皮肤,但终究没能再进一步。我摔了剪刀,说了狠话,我说的是,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妈妈的,我们的感情也就到此为止吧,此生不复相见。
然后,他走了。
沈照煦离开的那个凌晨,我还在睡觉,但我知道他轻轻拉开我的房门,把一本《圣经》放在我的枕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后,俯下身子趴在我耳边说,宝贝,再见。
他吻了我的脸,却没有拭掉我的眼泪,所以,我没让自己醒来。
我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深冬的雾霭里。
原来,他那么瘦。
-04-
六岁那年,家里来了一个男孩,父亲让我叫他哥哥。他板着脸,我不喜欢,所以,没有叫出口。
他拘谨、内敛,不喜欢说话,而我小时候调皮顽劣,他就成了我最好的消遣对象。我经常恶作剧,他也只是皱皱眉头,继续做事。
大概是在他读初三的时候,我才真正喜欢上他。一天坐公交车,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就晕倒了。所有人束手无策时,他从书包里掏出几根银针,扎扎点点后,那个人居然神奇地醒来了。在人群的掌声和喝彩里,我觉得他当时特别帅,特别有魅力。
那天开始,我便称呼他为先生,而知道我们有娃娃亲婚约后,我反而羞于再去靠近他,可是,却页总是忍不住想去靠近他。
他上高二时,便不再来父亲这里学习了;等他上了大学,我就更难见到他了。为此,我难过了很久。
有那么一年,我每天都盼着天黑,因为我可以用手机跟他在QQ上聊天。他跟我讲他大学里的事,我回头再给同学们讲沈先生的故事。他们全无兴趣听。可那又怎样,我就是喜欢讲沈先生。
他出国那天,我从北京赶回老家去送他,离别时,哭得稀里哗啦。他揉揉我的头发,在我耳边说,等我。瞬间,我就又开心了。
异国他乡,思念如潮。
沈照煦是个内心干净、纯粹的人。他的爱好不多,但每一个都爱得执着,爱得凛冽。他喜欢研究医术,苦学了二十几年,扎进去就不出来;他喜欢探险,三十岁之前登顶过一次珠峰;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坚持每天祷告。
沈老太让他接管家业,他却对经商全无兴趣。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无国界医生,毕业就去申请了,但没有成功。于是他去了非洲,悬壶济世,做了一名苦行医,给当地穷苦的人们看病。一走就是一年。
亲爱的沈先生,今天第四十四天了,我发了疯地想你。我不要再去管那些爱恨滔滔了,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对不起,我收回我的狠话,请你原谅我。
-05-
我去医院看望沈老太,也许我父亲说的对,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再怨再恨又能如何。
她的精神看上去不错,见我来了以后,忙招呼我坐到她身边。我低声地说了句对不起。她笑了笑,拍拍我的手。
手机嘀嗒地响了一声,是一封邮件的提醒。我只看了一眼,泪水就哗哗地流了下来。我把手机举到沈老太面前,语无伦次地说,活着,照煦,还活着……
沈老太闭上双眼,老泪滚滚而下。原来,她这么老了。
沈照煦在邮件里说:经历浩劫,遇见了贵人,大难不死。我从雪山里走了出来,找到一家网吧。我发现,这世上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想和你说几句话。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原谅我,但是,我就是无法阻止想和你说话的念头。
我迅速回复他:回来,结婚。然后又笑出了些泪水。
三天后,沈照煦回来了。我们没有时间叙旧,没有时间坐下来聊聊。沈老太病情突然加重,医生摇了头。
最后的时刻,沈老太却精神起来,沈照煦问他大哥,妈怎么突然就病了?
我刚要张口,沈老太摇摇头,抓起我和照煦的手,放在了一起。她喘了一口气说,好好照顾小米,她是个好姑娘,替妈赎罪。妈这半生都过得不安稳,活在自责与愧疚里……
我说,我已经不怪您了。
照煦说,妈,我会照顾好小米的。
沈老太笑了笑,闭上了眼,离开了我们。也许,这是解脱。
头七刚刚烧过,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找沈照煦,告诉他是我把沈老太气病的,沈照煦就先找来了。他什么也没说,只问了一句为什么。
我猜,他应该已经知道了。事实也的确如此,并且,还有寿宴那天我和沈老太对话的录音为证。
我已经不去想,是他大哥大嫂,或者二哥二嫂告诉了他这件事,因为,那实在是没有意义。我说,是我错了,请你原谅我。
沈照煦摇摇头,他说,你没错,我们沈家欠李家的,现在,两清了,再无瓜葛。
他转身就走了。
半个月后,沈李记变成了沈记和李记,清算得很彻底,李记甚至还占了一些便宜。
好吧,那好吧,我不想哭着闹着乞求他的原谅,就像,当初我对他说的狠话一样。一切,交给时间来定夺。
又半个月以后,沈照煦走了。沈家家业,终于落到了他大哥手里。据说,他的无国界医生申请通过了,这样也好,他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匆匆,匆匆,韶华逝去无影踪。
沈照煦这一走又是一年,除了在电视上见过几次关于他的采访外,没有其他任何消息。采访过程中,他依旧不善言辞,不苟言笑,说得最多的就是,对不起、对不起,我有点忙。
胡戈把李记打理得井井有条。他约我吃饭,选了一家温馨的西餐厅,开了一瓶不错的红酒,摆了一束鲜艳的玫瑰,一切都在为什么做着准备。
最后一道菜撤下去以后,他终于开了口,小米,做我女朋友吧!
我摇摇头,歉意地笑了笑。胡戈是聪明人,善揣人心。他说,如果他再也不回来了呢,或者,娶了其他人呢,你还要等上一辈子吗?
我摸了摸无名指上的婚戒说,那又何妨呢?我想起了父亲那天说的话,此刻领悟颇深。
有一种花,一生只开一次,开过,即是一生。有一些人,一生只爱一人,爱过,即是一世。
哪怕,一生只为一欢颜。
文|吴发强
一个会讲故事的蓝同学
坚持走心,坚持长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