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19年的第一天,城市中处处透露着彻夜狂欢后的疲惫气息。
青子藏在出租屋的角落,享受着狂欢的余韵。
青子知道,她等这一天太久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终于下定决心,等到了这一天。
每年的1月1日都让人愉悦,它代表着旧日的痛苦绝望全部逝去,新的幸福将到来。可惜过去的二十四年里,青子从来不觉得新旧年的交替有什么特别——对她来说,所有的年份都一模一样。今年,她却意外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与舒适,或许她终于懂得年份更迭的含义,那代表的是“希望”,在青子下定决心后,她终于能感受这个词中所饱含的炙热情感。
现在,青子很满足。
沉眠的人们不会永远沉睡,他们终究会醒来。青子听见窗外开始有汽车鸣笛,有人群互相祝福,还有蝉鸣。
青子确信自己听到了蝉鸣,聒噪的,刺耳的,喋喋不休。她不明白,为什么蝉能活到冬天。在她的记忆深处,有好几段不同的蝉鸣。
但那是在夏天,令人厌恶的夏天。
青子记忆中的第一段蝉鸣,得回到千禧年的夏天。彼时青子还住在安居小区,青子最喜欢邻居家的阿婆了,阿婆是世界上对青子最好的人,比妈妈都好,她把青子叫做“小妞妞”,把席宴上的巧克力装进口袋带给青子,给青子买好看的头绳,简直就把青子当做自己的亲孙女对待。
那个夏天的午后,青子像往日一样,打开阿婆家的防盗门——阿婆为了方便青子串门,为青子准备了一把钥匙。阿婆没有像往日一样,一边“小妞妞来啦”的唤着,一边给青子递上切好的西瓜。最后,青子在最东边的房间里,找到了阿婆,阿婆躺在床上,安静闭着眼,一动不动,阳光洒在阿婆身上,阿婆看起来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天使。
青子怯生生地喊道:“阿婆,我来啦。”
阿婆依旧闭着眼,她再也不会回答青子的话了。
阿婆曾经问过青子:“青子,你猜人走后,会变成什么?”
青子晃着脚丫,专心和眼前的半边西瓜抗争:“阿婆,我不知道呀。”
阿婆笑了,阿婆的笑容,是青子见过最慈祥的笑容:“阿婆告诉你,人走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这样,他们就能在每个夜晚,照亮深爱的人们的道路。”
“阿婆也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
“会啊,阿婆有一天也会变成天上的星星,这样青子一个人的时候,看见天上有颗星星闪啊闪,像是阿婆对着你眨眼睛,就不会害怕了。”
青子歪着头想了想,放下西瓜,认真说道:“那我不要阿婆变成星星,我要永远陪着阿婆,阿婆也要永远陪着我,不行的话,我要先变成星星,这样阿婆就不会孤单了。”
“呵呵,还是阿婆先变成星星,阿婆才会开心啊。如果青子先变成星星的话,阿婆会很伤心的。”
原来阿婆没有骗青子,她真的先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阿婆家很快就被搬空了,青子听见大人们在议论,说阿婆的儿子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阿婆生病时不来照顾,现在阿婆走了,争遗产倒是争得起劲。青子不懂大人们话的含义,但她隐约知道,阿婆的儿子们一定是对阿婆做了很过分的事。于是在阿婆的儿子们最后一次出现在小区时,青子冲上前去,狠狠在为首男人的手臂上留下牙印。
男人哀嚎一声,甩开青子,青子正脸朝下,跌倒在地上,下巴磕破皮,流出鲜血。男人先是往手臂上看了一眼,之后血红着眼,指着青子,环顾四周,怒骂道:
“这是谁家的兔崽子?家里大人是死绝了吗?”
青子不甘示弱地瞪着男人,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阿婆,你们把我、我的阿婆,还给我。”
在场人群全都愣住,一片寂静中,只剩下青子的哭泣,还有蝉鸣。那是青子遇见过最悲伤的夏天和最悲伤的蝉鸣。
现在,那些蝉找到了青子。
青子皱起眉,她试图分辨出蝉鸣的含义,于是她来到窗前,探出半个身体。她终于听清蝉在说什么了,它们疯狂叫嚣: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什么嘛。青子缩回身体,傻愣愣的笑:原来是想要我去死啊。她听过一种说法,在人大限将至的时候,死神会化成世间万物,监视着人的一举一动,催促她死去的时间。
小时候,青子坚定地认为自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后来,又觉得如果有来生,她不想做人,想当条狗。
现在青子改变主意了,她不想变成星星,也不想投胎成狗。
她想变成一只云雀,像风一样自由的云雀。
像风一样自由。
从青子懂事起,妈妈就一直告诉青子,她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
青子出生的那天,整个城市都被暴风雨掩埋,医院手术室,青子的妈妈临盆了。青子爸爸守在手术室外,眼巴巴盯着手术室大门,眼中一半是期待,一半是担忧:他想要个男孩,他家里祖祖辈辈,都想要个男孩。青子爸爸想好了,如果是个女孩,他就和青子妈妈继续生,直到生出男孩为止,总之,不能是个女孩。
“咔哒——”手术室大门终于打开,青子爸爸连忙起身,护士怀中新生的小东西哭声嘹亮,青子爸爸想:哭得这么大声,应该是个男孩吧,女孩子应该没有这么足的力气。
护士说:“恭喜恭喜,是个千金,很健康,母女平安。”
青子爸爸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来,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转身走向手术室,不愿再多看青子一眼。
青子妈妈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了,惨白着脸,笑容里却抑制不住幸福,她看见青子爸爸,一字一喘气,问到:“我们的……孩子……是……不是……很可爱……”
青子爸爸没有回答,只是握住青子妈妈的手,低下头,突然开口:“小惠,我们再生个孩子吧。”
在青子妈妈震惊的目光中,重复到:“我们生个男孩。”
青子妈妈终于明白青子爸爸话里的含义:“宋成功你是不是人!这个孩子是你的亲生骨肉,不管她是男是女,她都是从我们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小惠,你消消气,我今天不和你吵架,反正我们肯定得生个男孩。”
“宋成功,我告诉你,我这辈子就生一个孩子,管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我李惠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孩子!”
青子的爸爸在青子三个月大的时候,带着个愿意生男孩的女人,悄无声息的消失在青子妈妈和青子的生活里,青子成了没有爸爸的孩子。
五岁的中元节,在青子家只有两人的饭桌上,青子问妈妈:
“妈妈,爸爸还会回来吗?”
青子妈妈脸色一沉,把饭碗摔在桌上:“怎么?你还想你那个贱人爸爸了?”
青子低下头,假装扒饭,她的确有些想爸爸,就算妈妈总骂爸爸是个贱人,就算爸爸嫌弃青子是个女孩,青子还是想爸爸。安居小区里,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爸爸陪着骑大马,只有青子没有,甚至都没亲眼见过爸爸的长相。
青子悄悄翻出妈妈藏起的老照片,见到爸爸的模样,青子爸爸长了一张老实敦厚的脸,剃着平头,眼睛又大又闪,双眼皮。青子对着镜子看了看,她有点儿像爸爸,一双眼睛也是又大又闪双眼皮儿。
青子有点开心,她不是没有爸爸的孩子,她的身上流着爸爸的血液,眉目间也有爸爸的影子,她和其他孩子一模一样。
“宋青书,你给老娘听好,老娘为了你,整个家都毁了,你要是敢不听话,老娘打死你。”“啪——”的一声,青子妈妈的巴掌,落在青子脸上。
青子捂着泛肿的半边脸,低声回答:“哦。”
“老子是个贱人,女儿也是个小贱货,哎哟,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哦……”青子妈妈趴在饭桌上,又哭又骂,青子捂着脸,呆愣在一边,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生气,是因为她?可她很听话啊。
突然青子妈妈抄起身旁的扫帚,一下又一下,抽在青子身上:“贱人!贱人!要你嫌弃我!要你跟别的女人跑了!操你妈的!贱人!”
青子一边哭一边跑,无论跑到哪,扫帚就像躲不开似的,不停地落在青子的背、大腿、肚子,青子只能哭喊着:“妈妈,求求你,别打啦,妈妈,呜呜呜,我会听话的,我会当个听话的乖孩子……”
“闭嘴!贱人!贱人……”
青子回想起来,大概是那个夏天的蝉太吵闹,没人听见青子哭泣。青子不记得妈妈打了自己多久,只记得那天,她透过落地窗,看见楼下老阿姨们,对着她家的方向指指点点。
最后,青子妈妈停下手,抱起青子,抚摸着青子身上青紫相间的伤痕,泪流不止:“我可怜的女儿啊……”
“妈妈,我好疼……”青子睁不开眼,吊着最后一口气,虚弱的说道。
“妈妈不好,妈妈错了,青子,妈妈只剩你了,你一定要听妈妈的话,一定不能离开妈妈,好不好?”
“……”青子说不出话,只能微微摆动脑袋,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点头。脑子越来越沉,晕过去之前,青子想问妈妈:
妈妈,如果我听话,爸爸会回来吗?
后来青子明白,她的爸爸永远不会回来,青子爸爸在另一个城市组建了新的家庭,生下两女一儿。
他不记得青子,也不爱青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青子。
和青子一起长大的玩伴,叫做阿伟。
阿伟是安居小区里最可爱的男孩,脸圆圆的,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还有一对可爱的小虎牙。如果问起安居小区里的小女孩们,以后要当谁的新娘,一半的答案是爸爸,另一半是阿伟。
但阿伟喜欢跟青子玩,阿伟喜欢青子的眼睛。放课回家,阿伟在前边跑,青子就气喘吁吁跟在阿伟身后,跑到安居小区的入口,阿伟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对着青子笑:
“青子,你见过仙女的眼睛吗?”
“我、我当然、当然没见过,呼。”
“我猜仙女的眼睛就和你的眼睛一样。”阿伟笑起来可真好看啊,眼睛闪闪发光,小酒窝里像藏了蜜。
七岁的青子,赫红着脸,举起拳头:“你乱讲!阿伟,我揍你!”
青子时常想,如果日子能一直这样无忧无虑该有多好,这样的话,阿伟笑起来还会露出小酒窝和虎牙,夸青子的眼睛像是仙女。
如果他们没有在七岁的夏天遇见马育良就好了。
蝉啊,蝉啊,从来都不打算放过青子。夏天的阳光灼得人皮肤生疼,阿伟买了两根冰棍,牛奶味给青子,香橙味给自己。青子穿着绿格子连衣裙,阿伟穿着红色运动衫,两人躲在树荫里,阿伟问青子:“青子,你长大以后想当什么?”
青子想了想:“我还没想好,你先说。”
“我要当警察,专门抓坏人,拿着枪,遇到坏人就抓,可威风了。”阿伟说着,从裤子口袋中掏出水枪,“就像这样,哒哒哒哒哒,一个都不许跑——”
青子和阿伟嘻嘻哈哈的笑成一团,青子学着阿伟的样子,用手装成水枪,也“哒哒哒哒哒”,阿伟惨叫一声,捂住胸口,装作中枪的样子,倒在地上。
蝉又开始叫了,知了,知了。
马育良不知从哪里溜了出来。马育良是个青年男人,安居小区的人都知道,马育良没什么本事,就靠着爸妈留下的财产,天天在安居小区混日子,人不是什么坏人,就是有些懒。
马育良虽然懒,但待人有礼,尤其喜欢小孩子,每逢哪家溜孩子,碰上马育良,马育良准上前一顿狠夸,夸得家长心花怒放。平时没事喜欢送孩子们几块糖,安居小区里的孩子们,都喜欢马育良叔叔。
马育良看见青子和阿伟,鬼鬼祟祟上前,问:“青子,阿伟,你们家大人呢?”
“在家里睡午觉呢。”阿伟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
马育良眼睛转几圈,突然凑近青子和阿伟,神神秘秘的说:“叔叔家里买了进口的冰激凌,你们想不想尝?”
阿伟咽了口水:“真的?”
“真的。”马育良信誓旦旦,“有草莓味,西瓜味,水蜜桃味……”
他看了一眼阿伟手中的冰棍,补充道:“还有香橙味,你们不来,叔叔可就要吃完了。”
阿伟看着青子,青子突然有点不安,她摇摇头:“我不想去,阿伟,我害怕。”
“去吧,青子。”阿伟怂恿,“你别怕,出什么事,我保护你,你看,就像这样,哒哒哒哒哒。”
阿伟举起水枪,握住青子的手。
阿伟的手粘乎乎满是汗,青子却从阿伟的手中,找到一丝温暖的安全感,她终于点点头。
青子相信,阿伟会保护她。
那天,青子和阿伟,谁也没有吃到马育良家的进口冰淇淋。
马育良把青子带到厕所,让青子一个人安静待好,接着锁上了厕所的门。门外开始放摇滚乐,歌声中,青子隐约听见阿伟的哭喊,还有撕心裂肺的尖叫。她不知道马育良和阿伟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感到害怕,于是敲着厕所的门:“阿伟?马育良叔叔?”
摇滚乐真吵,青子不喜欢摇滚乐,更不喜欢阿伟哭,她不想阿伟哭泣,警察哭的话,就没有力气抓坏人了。青子想要保护阿伟,她把门敲得砰砰响,回答她的,只有音乐,阿伟的哭声,还有窗外的蝉鸣。
阿伟的哭喊逐渐平息,不久后,马育良只穿内裤,打开厕所的门,他让青子把衣服脱掉。
青子摇头,妈妈告诉过她,不可以在陌生人面前脱衣服。马育良的脸突然变得极度扭曲,他对青子说,如果青子再不脱掉衣服,他就杀了青子。
马育良一步步向青子逼近,青子不由自主的放声大哭,她从来没有哭得那样凄惨过,像是把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委屈,全部藏在眼泪里流出来,甚至楼下有人大骂:“谁家的孩子啊?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马育良开始慌乱,他捂住青子的嘴,恶狠狠的警告青子不许再哭。
可青子的眼泪停不下来,马育良捂得越紧,她哭得越大声,直到最后,头脑充血,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不停地干呕。
最终马育良放开青子,让青子滚出他的房屋,临走之前,马育良对青子说,这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如果青子敢说出去,他就杀了青子全家。别以为青子可以躲起来,他在青子身上装了监控,无论青子躲在哪里,他都能找到青子。
青子想和阿伟一起走,马育良要青子安分点,别提要求,阿伟睡着了,等会就会一个人回家。
青子跌跌撞撞冲出马育良家门,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脆响,青子回头:马育良的脚,踩在阿伟的水枪上,阿伟用来抓坏人的枪,被马育良碾得粉碎。
很长一段时间,青子都没见过阿伟。再见到阿伟时,阿伟不会笑,也再不夸,青子的眼睛就跟仙女一样好看。
小学毕业后,生活日渐拮据,青子妈妈变卖安居小区的房产,和青子一起,搬到城郊的小房间。安居小区的记忆,也随着居住地的改变,被青子深深埋在心底。
青子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阿伟。
搬走那天,青子看见阿伟站在路旁,死死盯住搬家货车,青子从没见过阿伟那样可怕的眼神。
青子好像听见了蝉鸣,蝉鸣对青子来说,就和阿伟的眼神一样,青子心尖直颤。
青子上高中了。
青子成绩一直不错,考上市里最好的几所中学之一,她没想到,会在开学仪式上,遇见阿伟。
几年过去,阿伟没怎么变,只是耷拉着嘴角,眼神阴郁,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叫嚷着要保护青子的小男孩阿伟。
青子分到4班,阿伟在6班。
青春期总有一些莫名的情愫在躁动,青子也是。她喜欢上了三楼高三的学长。学长校服总是干干净净,有薄荷的味道,写得一手好文章,字也很好看。青子把学长悄悄装在心底,再也装不下其他人。
学长是指引青子前进的光芒。
喜欢是藏不住的,一个眼神的停留,眼里的喜欢就能满溢出来。某个夜晚,阿伟拦住青子:“听说你喜欢高三的学长?”
青子羞红了脸:“我没有!”
阿伟冷笑:“喜欢就喜欢,没什么好否认。”
青子转过头,有些慌乱:“喜欢又怎么样?”
阿伟不言,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青子,突然嘴角一撇,一字一顿:“好,我知道了。”
第二天,四班所有人,都用怪异的眼光看着青子,青子满腹狐疑走到课桌,同桌笑得神秘莫测,凑到青子身边:
“嘿嘿,青子,你胆子够大啊?”
“什么?”青子愈加疑惑。
同桌环绕四周,声音又压低几分:“听说,你和学长,那个了?”
“什么那个?”
“就是,那个呀。”同桌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环个圈,又伸出左手的食指,向青子比了个动作,“青子,看不出来啊,你平时还挺羞涩的嘛。”
青子的大脑“轰”的炸开,突然明白四周那些怪异眼光的含义,她抓住同桌的手,声音直发颤:“你……你不要乱讲!你听谁说的!”
“嘻嘻嘻,全班都知道呀,青子,没想到你是个追爱少女啊,嘻嘻嘻……”
“你、你是诽谤!”青子红了眼,同桌翻着白眼,甩开青子的手,“冲我发什么脾气,又不止我一个人说!”
末了不忘嘀咕:“当婊子还立牌坊呢。”
青子嘴唇颤抖,脸色发白,感觉是自己被扒光了衣服,丢在人群中任人审视一样。
关于青子的谣言愈演愈烈,所有人都在说,四班叫青子的女生,为了追学长,和学长睡了。
人们在八卦时格外喜欢添油加醋,有时候说是青子一个人趁学长父母不在家的时候,跑到学长家楼下,然后就和学长那个那个;有时候说,青子是下晚自习后,在停车棚等学长,然后就献身了。他们说起来的时候,嘴里喷溅出唾沫,听者眼里闪着淫邪的光,听得津津有味。
他们都不清楚事实真假,却毫无理由的相信,青子是故事中的荡妇。
人性深处的恶,从来不曾消失过,只是大部分人,选择把恶藏起来,仅此而已。
故事发展到最后,青子成了为成绩和老师睡在一起的婊子,后来被师母发现,扇了一耳光;也有人说,青子本来考不上这所学校,是和校长出去开房,最后破格录取……
所有故事的主角,都是青子,也不是青子。
青子当然能猜到是谁散播的谣言。当有人在课上理直气壮的说出“反正我的成绩再烂,也比睡出来的干净”后,青子流着泪,在六班门口,堵住阿伟,声音嘶哑又绝望:
“李伟,你这个混账!”
像是青子不存在一样,阿伟面无表情从青子身边走过,青子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阿伟,她狠狠踹向阿伟的腰,却被阿伟躲开,一连好几步踉跄。
阿伟说话了:“宋青书,你凭什么骂我?”
“你还好意思问我?”青子怒极反笑,“李伟,你有病!”
青子的话击中阿伟的痛处,还没等青子反应过来,阿伟就伸出手,掐住青子的脖子,面目狰狞:“宋青书,你骂谁有病?”
青子呼吸困难,只能断断续续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你……有……病……”
阿伟双眼充血,青筋直跳:“你他妈,再说一次,谁有病?”
“……”青子眼球翻白,几近窒息。阿伟突然咬上青子的下嘴唇,疼得青子四肢痉挛,直到流出鲜血,阿伟才松口:
“宋青书,就算我有病,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宋青书,你别他妈的做梦了,你配不上他,你他妈就是个婊子。”
“宋青书,你别指望找别的男人,老子就是你的男人,你给老子记清楚了,老子有病,全部都是因为你。”
“老子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后来所有人又知道,青子和阿伟在一起了。
说法千变万化,可众人最认可的是:阿伟从小就喜欢青子,不忍心看青子堕落,于是在青子和某个老师出去开房时,拦住青子,最终青子被阿伟感化,走向正途。
夏天来了,夏天的风吹起校服的衣角。青子的教室,从一楼,搬到二楼,再搬到三楼,每一个夏天,青子都能听见蝉鸣,从来没有一声蝉鸣,是青子喜欢的,只有一声又一声,无休无止境的黑暗。
那个夏天的夜晚和其他的夜晚没有什么区别,青子又听见蝉在叫了,二十多年来,青子已经习惯了蝉鸣,蝉鸣永远都在提醒青子,她还活着。
高中毕业后,青子和阿伟都没有考上大学。
阿伟想发财,发财就要去大城市,于是青子跟着一起去了。两人挤在不到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青子找了份服务员的工作,工资勉强能维持生计。
阿伟?青子只知道阿伟早出晚归,却不知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这些年下来,阿伟开始酗酒,性格愈发暴戾。每个夜里,他一边耸动着下体,一边抽得青子脸颊发肿,嘴里不住地骂:“妈的,婊子,臭娘们……”
青子已经麻木。
青子经常在和阿伟做爱的时候,想起街边的流浪狗。
流浪狗多好啊,有东西吃,又自由。
如果有来世,青子不想做人了,她相当条狗,做狗比做人轻松。
青子推开出租屋的门,眼前的画面,刺激着青子的大脑:
阿伟躺在床上,身前摆着白色的粉末。
“你……吸毒?”
阿伟懒懒抬起头,瞥了青子一眼:“关你什么事?”
“多久了。”
“我饿了,去做饭。”
“我问你多久了。”
“妈的,臭婊子,怎么这么多屁话!”阿伟从床上爬起,掀翻饭桌,冲到青子身边,揪住青子的头发,接着把青子摔在地上,“你是不是欠揍?”
青子额角渗出鲜血。泪早已流干,她只是不停地反复:“你怎么能吸毒……你怎么能吸毒……”
“操你娘,给老子闭嘴!”阿伟不耐,又往青子身上狠踹一脚,接着,手忙脚乱的扒掉青子的衣服,然后扒掉自己的衣服。阿伟挺腰,青子一声惨叫,感觉身体被撕成了两半。
肉体的疼痛,青子可以忍受,可现在,青子心如死灰。
二十多年来的委屈和不甘,一齐涌上心头,她做错了什么?不,她做了什么?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幸运,偏偏降临在她身上的全是不幸?
凭什么?谁能告诉青子凭什么?她是犯下了什么深重的罪孽,才该坠入无尽的黑暗,如果没有,那凭什么?
凭什么经历一切的人是她?凭什么承受一切的也是她?
老天,你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啊?
青子视线模糊,她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已经不会哭了,只能发出“啊啊”的怪叫,像是地狱恶鬼的悲鸣。阿伟怒骂道“婊子,你怪叫个什么”,抬起手臂。
阿伟的动作忽的停下,这一掌,迟迟没有落在青子脸上。
青子躺了好一会,终于能看清眼前的一切,她起身——
阿伟歪着脑袋,没了呼吸。
时间差不多了,青子听着窗外的蝉鸣,告诉自己。
这是2019年1月1日,她感到释然。这件事,青子犹豫了很久,最终下定决心。或许这件事很不容易,可青子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不做不行。
终于能解脱了,二十四年来,青子从来没觉得,她的人生中,有哪一刻,跟现在一般轻松过。
现在是早晨10点32分。
时间到了。
大街上已经陆陆续续拥挤着人群,人们还沉浸在新的一年到来的喜悦中。
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叫:
“来人啊!有人跳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