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

写于2025年4月5日。

父亲去世三年了。

2022年8月3日,夏天最最炎热的时节,患有双相情感障碍(俗称躁郁症,病人会在躁狂和抑郁两个极端来回转换,经过长期持续的药物治疗也会出现调整到正常情绪的状态,但不能根治,每一次转换也意味着病情的加重)的父亲却深陷抑郁的冰窟不能自拔,清晨,做完最后一顿早饭的他,决绝地选择了在院子西南角钢筋泡沫板搭建的西屋的大门门框上,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68岁的一生。

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听着她苍老的声音传递过来的恶耗,我顿时僵在那儿。彼时,孩子爸爸还在尼泊尔一个隧道工程项目的工地出差,计划三个月后才能回来。他出差的这几个月,我一个人在家照顾两个女儿,妹妹还未上幼儿园。我发信息告诉他。他立即打电话给我妈妈,说了家里的情况,表示他没法回来,我因为要照顾两个孩子,妹妹太小一直没离开过妈妈,我也不回去。他给我妈妈转了一万块,用于办葬礼的相关花销。然后,他又电话安慰我,两个孩子还需要我照顾,他已经和母亲讲明不能回去。从和我妈妈结束通话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就一直忍不住的流啊流的流不停。妹妹在客厅自己玩,我在厨房准备午饭,切菜,菜板上的食材花了;煮水,热腾腾的水汽也是花的;盛饭,手止不住的在发抖。安排好姐妹俩的午餐,我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

和北京的二表姐说了,她是我姨的二女儿,妈妈只有一个姐姐,姨姨夫在平顶山,大表姐是小学老师在平顶山,二表姐是律师在北京,表弟考公后在广州。二姐同样悲伤不己,告诉了全家。大表姐不顾刚刚手术还没完全恢复的手臂,立即动身开车从平顶山赶到老家,她说她离的最近她先回去陪陪我妈。三姐弟凑了些钱让她带回去。大表姐陪了一晚,第二天下午我弟到家,她呆着也没什么能帮忙的,上午就离开了。

我心神不宁,精神恍惚,脑子却停不下来。二姐安慰我不回去没关系,父亲一直很和善,他理解的。她婆婆在北京养老院去世,她老公回老家办的葬礼,她和两个孩子都没回去。她北京政法大学导师去世时,她正怀孕,北京工作的同学都去了她没去。我说那不一样呀,我是女儿。可是我自己被悲伤淹没的状态,连自己和两个小孩的照顾都是强撑着勉强维持,回去后要守夜,要有农村丧葬礼仪的事宜必须我亲自做,两个小孩怎么办,谁能帮我照顾?把她们留在上海,让我的好友住我家里照顾她们?姐姐还可以,妹妹太小,一直没离身都是我在带,晚上睡觉肯定要找妈妈的。我的头炸裂般的疼痛。

下午,我拔通妈妈电话,她的悲伤经过一上午的释放,看似稍稍平复了一些。我还没说什么,她先“善解人意”的开口了:郭Ya Jun打电话给她了,他在国外走不开,你一个人还要照顾两个孩子,葬礼只是一个形式,你爹生前你们一直很尽心,还没少出钱给他治病,不能回来也没关系,郭不在家,你就把两个小孩照顾好吧。

我还以为她是真的善解人意,真的体谅我的为难,真的在开解我的愧疚,对她起了感激的情怀。最重要的是,以我当下的状态,自忖我承担不了这全部的责任重担。我说按理说我肯定必须回去的,现在郭不在家,我没法抽身。

后来我有幸听到我妈亲口说,当时她以为她言语里先体谅我一番,那么我应该会主动表达无论多难一定要回去的意愿,没想到我直接说不回去。哼,你要是敢不回来,看看郑家一帮人饶不饶得了你?我弟(广东东莞)、我堂姐(重庆)都是当天订了车票第二天赶回到了家的。

经过难熬的一天一夜,第二天,当新的太阳升起后,我感觉我能压制住内心的悲伤不至于情绪崩溃失控,也考量着自己可以带上两个孩子回去同时完成照顾好她俩和父亲葬礼两件任务,下午,我告诉了郭先生我的决定,火车时间太长,他订了我们仨明天的飞机票,我们会在父亲去世第三天的下午到家。

这之前我收到堂姐的连环轰炸,她订好车票就问我订票了吗?我说没,我不回去。她气极了。她电话摇来在昆山的堂弟,让他开车来上海接我们仨,一夜就能到家。上海开车回去要十个小时,孩子车上这样颠簸根本受不了(我公公房颤我老公找老家司机包车开到上海,那天我公婆难受的说再多坐一会儿车他怕命都交车上了,我婆婆也是缓了好几天才缓过来)。并且我和堂弟联系,他说疫情管控,他车子不知道能不能开进上海。我说我们坐火车去昆山,他表示可以。我想想还是决定坐飞机。堂弟在堂姐的逼迫下,不得不又发信息给我劝我现在赶回去还能赶上见最后一面,后天一大早就要火化啦。我拒绝了。我不要见最后一面。这个家里唯一一个还算有点真心给我点好脸色给我一丝还算是家的温情的也就是我爹那张温和的夹着狡猾的笑咪咪的脸,我带着两个孩子回去,本来就要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让我当孩子的面见那张永远也叫不应的父亲的脸,这样的最后一面对我来说太残酷了,我不要当着外人和孩子的面崩溃,更拒绝去体会这种形式的告别的最后一面。堂弟还在坚持劝说,堂姐还在发信息讲我爹生前如何疼我、我是唯一女儿怎能不回去……

当我把订好机票的信息发给我妈告知时,她回了路上我们仨照顾好自己。我当时肯定想象不到她心里大约是出了一口怨气和恶气、对结果很有掌控也很满意的心情吧。

问了我妈我们回去是住家里还是我订酒店,她说住家里。晚上我收拾着三个人一星期的衣物和用品,别指望那个家里会有什么。

我一手推着行李箱一手拉着妹妹,有时候还要抱,姐姐背一个双肩背包,疫情管控,要填很多信息办三个人的手续,姐姐忙前忙后的张罗。

这两天我已经回过味来,意识到回到家会有什么责难的脸色和言辞等着我。又不是第一次啦。

南阳机场外,堂姐带着一肚子气,姑家表弟开着车,他俩来接的我们。我提前问过堂姐,她说她安排表弟开车来接。没人接我也能自己打车,表弟开车来的话我就把因为葬礼他要接送好多亲戚长辈的费用全包圆还多给他啦。我堂姐那么喜欢张罗管理,我就给她机会。经过漫长的疫情管控检查填资料,我们终于出了机场。孩子在场,堂姐强忍着没冲我发火。我若无其事地带娃哄娃,妹妹成了我的第一道防御屏障。姑家表弟淡定地问我年龄,43,姐看着你不像呀!上一个说我年轻不懂老家风俗不懂事的是我一个舅舅,我懂表弟的意思哈,我选择无视。

在村口买了最高规格的火纸鞭炮等。

快到家门口了,堂姐提醒我进门要哭的。表弟说哪那么多事,娃们跟着呢,别吓着娃们。

大厅里一口黑漆漆的棺材,供桌上放着供品燃着香,火盆里不停息地燃着火纸。我拉着两个孩子一起跪下,姐姐和我一起跪,妹妹不知所措地站着。我没哭。我妈把我们带到楼上我弟的卧室,楼上只有那儿有空调。楼下东屋有空调,摆一张八仙桌,沿墙又放了一圈椅子,招待客人都在那儿。上下两层楼的房子,只有两个空调。午饭是送到家里的,我妈热情的把饭菜端到楼上让我们吃。我没什么胃口,但为了保存体力随便吃了些。姐姐嫌辣,吃的很少。妹妹大概吃不惯,没怎么吃。我用随身带的保温杯、奶瓶、分装好的奶粉给她冲了一瓶配方奶喝。交待表弟开车帮我买了一箱牛奶、一箱方便面。

堂姐吃好饭来到楼上,她一直没能发火出气,火大的不行,居然凶巴巴地冲过来对妹妹发难,她刚说一句,我用身体挡住她,把妹妹护在身前,淡淡的冲她说:你太凶了,不要吓着妹妹。

稍微安顿好姐妹俩,我下楼。大伯小叔都在。整个葬礼实际上是我大伯伯在主持大局,他当过几年村长,一星期的葬礼,什么环节什么时候干什么事找什么人都是他在打理。他说跟我商量一下,下葬当天女儿要准备什么。表弟帮我找了一家订殡仪馆的纸人、鞭炮、烟酒等,他们有专门给女儿送殡的套餐,但是还是要我去现场确认一下细节。

因为妹妹没吃正经饭,我想让妈妈帮忙煮份西红柿鸡蛋面。妈妈问怎么做,我简单说了一下,她去邻居院子里摘西红柿。我看她好像不情愿,就自己去厨房,电热水壶外𤩹油糊糊的很脏,水槽里一堆没洗的碗筷,我先洗岀来一个干净的锅和碗,准备煮面。煤气灶是坏的,只好喊弟弟来修,我弟弟一边修一边也是很烦燥的样子。不知道怎么捣腾了几下,可以点着火了。

后来就有了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名场面。我妈放下西红柿给我,到楼上空调卧室,气呼呼地跟我弟妹发牢骚:你爹去世以来我什么活都不用干,郑YU NA回来了想指派我去煮面!!!我弟妹赶紧指指床上在补觉的姐姐,示意她小声点儿,我妈不以为然,一副根本不怕姐姐听到的样子。(后来我妈亲自给我补充了更多画面,比如我谈起一个人照顾俩孩累的身体吃不消时,她和儿媳相视一笑,背后里俩人还讨论着笑话我,在家又不上班,管两个孩子还不是轻轻松松的吗?怎么会那么笨还能累着)但是我妈当着我的面时,她又表演着一副对回家亲戚的热情和周到。说起父亲的自杀,她说那天早上她去老宅院里喂羊了,还说羊住的那个屋太热了,她想给羊屋里装个空调。我问她,你房间有空调吗?你房间都没装空调你要给羊装空调?我不确定她是不是想让我出钱装这个空调,如果是装在她卧室,我出就出啦;如果是装在羊卧室,我肯定不出。后来才知道,她神神叨叨的认为我爹的魂跑到羊身上啦,那段时间宝贝羊宝贝的不得了。

再聊,就说她孙女考上大学了,我小叔这次见到她给了她二千的红包。这是又来暗示我给钱了吗?我冷冷的听着,什么也没有说。

几年前弟妹要改善居住条件,现住的电梯大两房房间不够,她舍不得卖掉但又想购入一套大三房,问我借十万,我当时也在办贷款买房,也管朋友借钱,我没有钱借给她。她为了逼迫我给钱,竟然用我弟的手机发信息给我,假意和我商量要卖老家楼房。意思是你不肯借,我就卖楼逼你父母住回老宅。笑话,卖呗,我没意见。后来我父母知晓后表示也不反对呀。她还假惺惺地问我老家楼房能不能办抵押贷款,我回复她:老家房子能不能我不清楚,但是你们在东莞的电梯商品房绝对可以办抵押贷款。她没音了,自此之后我们基本上没有任何联系。他们还笑话我在上海花那么多钱买老破小,那个价格在东莞可以买别墅啦。这样的关系之下还想让我给他们的子女考入大学的红包?还是由我妈出面来暗示我最好呢我听得懂暗示主动乖乖拿钱出来?哈哈,可笑!我不拒绝和侄子侄女有任何感情层面的言语交流,也不会和他们有任何金钱上的牵扯。

我和侄女第一次直接金钱上的牵扯是在她一周岁时。当时他们在广东东莞,我妈电话轰炸过来逼问我这个当姑的准备什么周岁生日礼物,我说二百块够买个蛋糕了吧。我妈不满意,逼着我出一千块钱当生日礼金。彼时,我和郭先生租住在纯毛坯的一室户,省吃俭用的为买房储备着,最少的一个月我们俩吃饭交通只花了二千。电话时郭先生也在旁边,我们当时都太年轻,还和各自的原生家庭保留着难以割舍的所谓的亲情,还对父母保留着既使不舒服也不会绝情地直接拒绝和反抗,更不知道如何逃离原生家庭的桎梏,宁可自己委屈,也会在长辈的无理强势下忍让,最终选择成全别人委屈自己。我的大女儿出生时,弟妹收拾了一大包不花一分钱从厂家顺来的外贸品牌童装,说这些绝对值一千块啦,估计是按吊牌价吧,说值一千,意思就是她还了侄女周岁我给的一千礼金啦。

我爹生病十几年,到上海和我们同住期间才被郭先生查资料确定躁郁症并去精神卫生医院治疗,一年多后已经恢复正常。他们在老家,我妈自做主张停药,半年多后复发变得更严重,催她去医院赶紧治疗,她带着他俩人去建筑工地干活挣钱,后来发狂打伤她,才下狠心送到县城一个老中医开的封闭医院治疗,病情控制住稳定后,她又为了省几块钱药费,不从老中医那儿拿药,自己去药店买。老中医开的除了她看到的西药,还有自配的中药。她自以为自己很聪明。后来病情又反复,老中医那儿他们不好意思去,又找到一个新开的封闭式管理的精神病院。我爹在里面吓得要死,一直叫着不住。听说住院了,我转了五千给他们花。我大伯家堂哥回家时特意去医院看望我爹,那天我妈跟着旅游团在外面旅游。我爹回家住后,我妈就把做饭洗碗的家务活派给他负责,自己天天往外跑接各种零活工作。我爹一个病人让她在家,她吼着拒绝。儿子女儿都给她钱的,让她不要操心挣钱只管好我爹就行,她拿着子女孝敬的钱,干着自己舒心的小工,扔我爹在家里做饭做家务伺侯她,这时候的她估计又一次地骄傲地觉得自己聪明会安排吧!!!儿子女儿都不在他们身边,我妈如何安排他俩的这些事的细节,我知道的时候都是很晚很晚啦,既便知道了劝她,她也是固执地觉得只有她自己最了解我爹的情况,她已经做了最好的安排,并且是在替子女着想没有到子女家里为难。我和我弟都有和躁狂期的我爹生活在一起的经历,知道在城市里的风险负担比农村大的多,我家有半年多,我弟弟也有一个月左右,那一次还是我妈故意让他们知道清楚这个病况和照顾他的不易。是呀,对一个犯病需要治疗的人,我妈不是第一时间去看医生开药治疗,我不停地催她去医院看医生,她没去的原因居然是我没主动给看病钱!!!每年春节都给上供,平时特别的假日、生日也不定期转帐发红包,如果回家一趟也会留钱,这些钱都哪去了???

我和二表姐讨论过,我妈能力和认知有限,照顾精神病人的人承担的压力其实更大,我爹这样的结局对他自己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所以,尽管了解我妈的种种,我在决定回老家参加葬礼时就定下了这样的论调:这是一个意外,不去责怪我妈,我爹终于解脱,不必因为他是自杀就有心理负担。我们已经永远失去一个亲人啦,剩余的彼此之间应该互相珍惜吧。

怎么可能呢?我想嘲笑自己太天真太幼稚!

下午住在隔壁的四叔家堂弟大晓下班回来了,他电瓶车停在我家院门外,气势凶凶地叫嚣着:小娜呢?小娜回来了吗?他比我小半岁,从来不肯喊姐,一直是小娜小娜的叫。彼时我正在把一张张火纸折成固定的形状,压一下再点燃,一张一张不能让火停。他刺耳的声音传遍整个院子,冲到我跟前时他手指着我大声训斥:“你不敢回来是不是?你不敢见是不是?你怕什么怕?你在怕什么?”我腾的一下站起来,抄起巴掌照着他屁股一顿狂揍,用足了全身的力气,啪啪啪三巴掌轮下去我的手掌都被震痛了,然后一双要杀人的血红的眼睛死瞪着他:“对!我就是害怕!我就是不要见最后一面!怎么啦!!!”大晓被我打懵了,也被我的气势吓到了,愣在那儿,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岀来。如果堂姐是被我妈当枪使的第一个人,那他就是第二个人。可能不止我妈吧,这个家里不止一个我妈想拿这事治我吧,那我就拿大晓开刀,杀鸡骇𤠣,谁他妈的想过来找茬,放马过来试试吧!院子里屋里都有人,大晓媳妇还就坐在我身边,没有一个人理会我们俩。干架完毕,各自走开,该干嘛干嘛去,仿佛没发生过一样。

晚饭时,几个本家兄弟和帮忙的邻居围坐一桌在院子里吃菜喝酒,我走过去拍拍大晓的肩膀,郑重地说:“晓,你是兄弟我是姐,以后别对我大呼小叫。”大晓愣愣的一句话没说,估计还没从挨揍的震惊中醒过来。我弟笑着说:“不叫不行呀,连大伯都说你不回来说不过去呀。”我没理他,走了。

晚上哄睡妹妹后,姐姐陪着睡,怕妹妹摔下床,我把床边放了床被子。姐妹俩睡了大床,我妈也挤在妹妹脚头陪护着。弟妹、侄女只好睡在床边地上铺的席子上。我守夜到后半夜,妹妹醒了找妈妈,我抱着她,一边守夜一边哼着清冷的旋律哄她继续睡。弟妹和侄女又转到床上接着睡。

夜里,我在手机里订下后面四晚的县城一品酒店双床房间。第二天早饭后我收拾东西带她俩回酒店了。我妈得知我们去酒店住,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伺候这些难伺候的主儿啦。

后面两天只是守夜和白天招待来吊唁的人,我不用必须出面。我必须出面的一是去殡仪馆订相关东西,二是下葬葬礼当天全天的礼仪。到了酒店后,我联系了高中同学好友田fan,我想这两天让妹妹和她家熟悉熟悉,葬礼当天我一个人参加,姐姐陪着妹妹在田凡家玩,她帮忙照顾她俩中午饭。联系上以后才知道田fan新家就在酒店旁边小区,我们走路去了她家。现在是暑假,田fan丁Feng都在家没什么上课的工作,俩人都有空。两个小孩丁丁和笑笑有辅导班要上课。丁Feng管接送丁丁笑笑上课,田Fan可以在家帮看管姐妹俩。丁丁笑笑回到家和俩小姐妹一起玩。妹妹还有点儿怕人,丁Feng叔叔就不露面,让孩子们一起玩。田Fan阿姨身上有和妈妈一样的熟悉的气息,那是家和爱的味道。我还买了几种不同的玩具,这样妹妹也不无聊,会好打发时间一些。妹妹很快就适应了,中午姐姐抱着还能睡个午觉。就是辛苦田Fan,大热的夏天,每顿都做了丰盛的饭菜。

小叔、堂姐、堂妹、堂弟都住在这个酒店,早餐在自助餐厅遇到小叔。我问小叔,葬礼当天有专门人记帐录入送礼人和礼金数额的,我一开始想着回不来,郭给我妈转了一万,现在我回来了,还需要当天再给礼金吗?我小叔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我,好像我是个傻子一样。记帐的目的是为了分钱,谁的朋情礼金归谁。比如,如果是我堂弟的公司同事给的,这个礼金会分给他,因为以后对方有事要回礼也是他去回礼的。我给的属于我妈,我已经给过了当然不用再给。这个答案我当然知道,我故意说岀来我出了一万。因为我意识到他们之所以这么针对我,可能是因为我妈只说了我不回来,我给了一万礼金的事估计她一个字也没说。我还跟小叔说了,姑家表弟开车火车站、机场、县城城镇的来回接送大家,我用给他油费的借口给他包了三千。我小叔说你给的太多了。我说姑父在世的时候没少照顾我,一直也没机会回报,就当是回报姑父了。事实上我猜的没错,我给了一万的消息大家很快都知道了,也再也没有人来责难我。我堂姐甚至还主动过来客气地说葬礼期间不兴给小孩礼金,这次见面就不给妹妹包红包啦。我本来也没奢望谁给我的孩子见面礼金。只是她讲的理由让我不禁思考:我小叔不知道这个习俗吗?为什么他给了侄女红包?我弟弟妹不知道这个习俗吗?为什么他们同意收下没有返回?我妈不知道这个习俗吗?她还要暗戳戳地暗示我主动给侄女红包?

这天的酒店自助早餐我妈也品尝到了,我邀请她来的,让她出来透透气。她到的时候餐厅里人不多,她饶有兴致地选了各种不同吃食,开心地说她都选了什么什么,还给我展示她的光盘。聊到妹妹在我同学家挺好,她笑眯眯地满不在乎地说:“唉呀,你根本就不用担心,小孩子离了你在哪儿都行!”我的火气蹭一下窜岀来了,我不用担心?如果我没有知心同学在县城帮我呢?如果我同学是和老人同住老人忌讳不让葬期的我们进家门呢?如果我同学夫妻俩上班忙根本没法抽身来帮我呢?你想过没有?我妈被我呛得不再说话不再笑了。听说她后来自己哭了一场,被我的言语气的。

我很郁闷,给大学下铺室友发信息,我们俩大学相伴四年后又一直同在上海工作安家,告诉她我在老家,我父亲抑郁自杀。她赶紧安慰我,还给我转了一千。我只想和她聊聊天心理上透口气,没想要礼金。她急了,你收呀,这种礼金不能退的呀!

葬礼当天,表弟带我去殡仪馆拉东西,我的一份,姑姑表弟家一份,东西很多,装在大卡车后面,防止掉落和碰坏,用绳子扎紧了。我让表弟开车载姑姑、表弟媳妇,他开车在前面领路,我坐卡车车厢上看护东西。一路颠簸着,进村后村里高大杨树上的树枝横扫过来,我护着东西不被损坏,难免被树枝的惯力扫到,生生的疼,生生的麻木。在家附近停下,把东西归整好,有来迎接的队伍。我一直紧崩着,没有哭一滴泪。

进院后,放下东西,我们去大晓家,小叔也在,他是兄弟,一大早就来了有要做的事宜。交谈中小叔说你妈前几天都看见你爹拿绳子要自杀,她留心着留心着还是没防住。

我的心里却咯噔一下,不敢细想下去。

小叔很伤心,也有些生气,这种去世的方式郑家多少年从来没有过。

大伯伯也很伤感,他前后操持了我二伯伯、我奶奶和我爷爷的丧葬,现在轮到他三弟。

我回到弟家那边,在屋里,弟弟叫我,说邻居二舅妈四舅妈和表哥们都来了你去打个招呼。我爹是村北五组,我妈是村西南六组,我爹兄弟五个一个姐姐,我妈只有一个姐姐,外婆在她两岁就去世,外公养大自己的两个姑娘和兄长留下的一个姑娘。外公去世前只有我妈未嫁,他安排好我父母的婚事,在婚礼前已经离世。我父母结婚后住在外公房屋这边,外公说这样我大姨回来还能有个去处。我们随父亲姓,分地也是在五组,但从小一圈邻居都是叫舅舅、舅母,从小到大一起玩的哥哥姐姐都是舅舅家的。我从屋里岀来,院子里一条长凳上坐着一排舅母,她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最前面的舅母还在大冬天赤脚被扎破去池塘里救起落水的我弟弟一命,我刚张口叫了一声,一直紧绷的情绪突然失控,全身一软,就扑倒在她怀里,我把头深埋在她怀里,哭的稀里哗啦。舅母什么也没说,任由我鼻涕眼泪蹭了她一怀,二舅母走过来轻轻唤我别哭了。我放肆的哭了好一阵子,终于收住了,眼圈红红的非常干涩,勉强和表哥们打了声招呼,离开了。

我没有参加中午的餐饮,一个人骑着电瓶车来到田Fan家楼下,没有上去,田Fan下楼来陪我站了一小会儿,说娃们玩的很好吃的也好情绪也很好,让我放心。我回到酒店房间,洗了把脸,点了一个米饭套餐送到房间里吃了。估模着时间,快到下葬的时候回到院子里。

送葬队伍里,大晓媳妇一直拉着我。一年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和他们的不同。她是会在大晓讹我一个五千块液晶大彩电我声称是送她肚子里宝宝礼物后却坚持在我生二宝时发来一千的红包,她是在我又给孩子买礼物又要给红包时大声斥责我把红包还给我的,她是看到妹妹那么喜欢饭店里月子银丝面就买来一箱让我带回上海吃,她是我这次回来一直默默陪伴我身边的那个人,只不过当时我竟然一直不知道,我还以为我孤孤单单无一人可依靠。葬礼一路上她一直挽着我,一直一直的。

葬礼结束,堂姐小叔等都要去火车站赶车,我明天要备礼拜访5家亲戚,大伯说葬礼结束了可以串亲戚,所以我的房间还没退房。天气炎热,坟穴在田野中间,葬礼结束回来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堂姐的女儿脸晒的红透了,一身一头一脸的汗水。堂姐不知道在哪儿和人聊天,她口才好,不论男女老少她都能跟人聊上好一阵子,村里很多人我看着面熟但不知道名字不清楚辈分,她却熟稔地叫着称呼打着招呼聊聊家常。我找来毛巾,把堂姐女儿的汗水全部擦干,又拿书当扇子给她的红脸蛋降降温。后来看见堂姐姐弟仨过来,他们房间已退房,我问她要不要先回酒店我的房间简单洗洗,可以叫前台开门。她说好的。

人们陆续离去,我和我弟还有任务,墓穴全部封合后,要子女去烧几件生前穿的衣服等。我焦灼地等着。我妈在衣柜里翻衣服,弟妹在旁边盯着,似乎怕她拿错。果然,又翻一件后,她叫起来,说这件是我弟的。我妈耐心地回忆解释这是我买给我爹的一件。俩人争论不休吵声不断,我很烦,大吼一声,把这件放回去,不要啦。妈你负责把衣服往外拿,梅你来把关,快点选好我带到坟上去。

坟头,烧了衣服,放了鞭炮,磕了头,烧了火纸。我以为仪式结束,就掉头要回去。走了十几步远,弟妹凶凶地叫我,说还有一项忘了什么,叫我回来。口气极其嚣张和蔑视,赤裸裸地要压我一头,大概刚刚拿衣服她那口恶气还没出吧,现在正好借机耍耍威风恶心我一把。我站定,冷眼看着这个气焰嚣张的女子,又看了看她身边活泼的侄子侄女,硬生生咽下了要攻击她的言语。

我可以离开的时候,表弟正送一个亲戚回镇上,他走的时候交待让我等,我不想等了,我急不可待地想离开这个地方,离这样的人们远远的。我骑了我妈的电瓶车,出村口在两边都是绿油油的庄稼田的小路上,我一下子把车速加到最大,手松开后车速却不会自动减下来,车子飞一般的往前冲,我在这段直路的尽头必须转弯,否则会撞到那所学校的红砖围墙上。情急之下我双脚挨地,利用鞋底与地面的摩擦迫使车子减速。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同时扬起阵阵泥土路上的灰尘,从我对面骑车过来的人们惊奇地看着我,就在快靠近转弯处,就在我几乎做好了跳车的准备时,车速减慢许多,我稳稳的转弯,一路开到上面的柏油路上,再开5分钟就到了酒店。把电瓶车停好,我先回房间清洗收拾干净,再去隔壁小区田Fan家吃晚饭。

第二天,表弟帮我买了5份三百的礼,最先去大伯家。大娘已经有些迷糊,像个小孩子一样,大伯包揽所有的家务照顾她。我给大娘留了二百零花钱。聊天时,我告知大伯我给了一万,他说已经很多了,并举例村里谁谁去世,女儿给了小几千,还没有哪个闺女给一万的。接着大伯讲了丧葬的花费,从去世当天家里三餐尤其是中午和晚上都是包给厨师班子做的,葬礼当天更是在院子里支锅现场做。一个星期光餐饮酒水都花了一万多,所有的开支估计不到两万。我弟带了一万给大伯办事用,我一万直接给我妈了,收的礼金大部分会归我妈。至于她和我弟怎么分配礼金收入,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跟我无关。

一圈亲戚串完,最后一份礼是备给表弟自己家的。之前没说,他不知道还要去他自己家,给他300的定额还给他看了我选的牛奶等的照片,他在置办时没去大超市,在一个代销点,买的也是便宜的其它品牌产品。我没点破他,还是给他转了1500。走一趟亲戚,每家买礼品300元,红包每人给200元。姑姑是每次都要给我的孩子们一样的红包包回来的,表弟让姑姑给我小孩包200,还拒绝我再给他家三个孩子包红包。

车子又开在昨天我差点失控的土路上,我打开车窗拍照留念。很想和好友聊聊,却发现无从说起,只是分享了图片,留了只字片语的信息。

第二天,表弟开着做好保养的车子来送我们去机场。再见,故乡。

到达上海浦东机场,看着扶梯上拥挤的人群,有种亲切的熟悉感。我喜欢这座城市,它给每个努力奋斗的人相对公平的机会,它有相对透明的规则,它比我刚来的时候更安全,马路上没有了结成群的新疆小偷,小区里也绝迹了撬开防盗门网格偷皮鞋的小偷,春节前入户清洗油烟机可以网上下单不用担心碰到看家里没有男性在场借口维修用很贵的价格卖一个便宜的零件的骗子。我也有幸在来到上海后赶上了房产和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红利。这个城市不便宜,生活成本和育儿成本不低,处处充斥着钱的味道,我喜欢钱的味道,尤其是花啦钱并没有换来伤害。我喜欢这个城市,因为它离故乡很远很远,它离我想要切割的人和事足够远,这帮助我切割起来更容易一些,毕竟是要从自己身上一丝丝的下刀剥离。

又是清明,我依旧不会回故乡给父亲上坟,他的坟头肯定也不缺火纸。在老家农村的习俗里,女儿老去坟头烧纸会影响娘家好运的。既然影响不良,也不必有三年时限之说。

如果想要悼念,处处皆可。心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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