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结】 小说篇
我们很少看海,毕竟相逢的时候的时间总是短暂,再加上日益拮据的生活下,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因为收入增长赶不上路边小吃店的起伏幅度。
其实我很喜欢与母亲走在路上聊一下对未来的看法,可最终的结果却总是一拍两散,站在对立面的我们难以调和,互换身份后却又总能理解,像是一个无限旋转后汇成的点,没有共同语言,谈话没有交集,等着时间把矛盾融成不相矛盾的点。
如同海边那古老的珊瑚礁一样。
1.
我不期望有人能理解我,理解一个想当普通人的我,不上进就是与全世界对立,稍微放松一下就会被冠以混日子的标签,一切的失败都是因为没有激发足够的潜力,而并非天赋使然。
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只因为小时候表现得稍微出色,就被认为是天赋异禀的绝世天才,拿了每个孩子都会有的奖状,家长们就认为自己的孩子绝不是凡夫俗子。
生于河南四线城市的小镇的我,自然出生就被托以了这种期盼。
当然,我并不认为自己的故土有什么不好,相反,如果我能在安稳的故乡好好生活,或许就不会让本就有的天赋荒废下来。人的天赋若是长久不用,就会被无情地收走,这或许是上帝唯一的公平了。
在海边时,我和母亲就生育问题进行了激烈地争论,各自有一番说辞,我认为母亲的思想有些落伍封建了,而母亲说我违背了自然规律,到晚年一定会落得一个糟糕的下场。我朝着远处的星辰眺望,其实我早已疲于奔命,在某一天幡然醒悟,才会认为不生孩子其实是一种善良。
我只不过想问。
“妈妈,你觉得幸福吗?”
我觉得不幸福,倘若某一天我感到了幸福,我将会期待那个新生命的到来。
我想我可以替母亲回答,外公外婆们做错的事,母亲也做错了,而我绝对不会再走错路。
母亲生于信息最为混乱的年代,报纸上的新闻都是变为了一次性的,某个杀千刀的干部刚被执行枪毙,第二天就被追悼为革命党员,只可惜逝者永逝。河南的饥荒才刚刚结束没多久,洪水便再次席卷了母亲生活的小城,而免费义务教育是在新世纪之初才实行的,这注定了我们三代人的悲剧。
母亲当时考上了县里最好的初中,当时学制只有三年,两次考试都脱颖而出的母亲,仿佛有着最光明的前途。
只可惜,家中并非只有母亲一个孩子。家中孩子不是男丁,让外公外婆们哪怕是冒着交独生子女的罚款也要坚持生下我舅舅。
只能供应一个孩子,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结果显而易见。
所以母亲常会这样说:“你看你,十几岁还不会自理,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早就下海打工供你舅舅念书了。”
我不知道母亲说这话的用意,也不知道其中夹杂的到底是自傲还是自叹。那种状况下,似乎一切命运都将母亲和我推向了深渊。
母亲遇人不淑似乎成了定数,一个人在外漂泊流浪,十六岁的年纪,和现在我一样。我在高中处理不好人际关系,母亲在南方高楼里的大厂子中也无法处理好世态凉薄。我们的命运总有些相仿之处。
直到二十六,母亲才把我生下,这是她生平里做的最糟糕的决定。世间幸福吗?我觉得回答这个问题后再选择创造生命未尝不是一种善良。
没有彩礼,没有祝福,母亲就这样嫁给了我的父亲。一切都理所应当,母亲想,女人到了年纪就是要嫁人的。当时母亲的眼中估计全是结婚证上荒谬的祝福: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白头之约?倒是有这么一回事,那个男人曾经对着我们家门大喊,这辈子,就是我头发白了,你们家也别想跟我脱干系!
于是在我看见那张象征美好的证件时,我便感到了一股深重粘稠的恶心,甚至是反胃。灰烬是它的归宿,当时我并没有想太多,也不知道这所谓证件有何用途,我相当于是把母亲重生的机会烧掉了。母亲的枷锁由她亲自拷上后,再次由我折掉了钥匙。
我的亲生父亲把我当成了筹码,一场普通牌局的筹码。
他是个赌徒,隐藏得很深的赌徒。母亲发现时早已晚了,只能被一次次凌辱打骂,我如同锁链一样将母亲禁锢在原地。现在唯一庆幸的是他并不聪明,没能想到杀妻骗保以及卖子求荣这样的招数。
小时候的记忆我尽数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把我哄睡后放在衣柜里的画面。醒来时到底哭没哭呢?我想保护母亲的话,定然是没哭的,但母亲脸上不时出现的伤痕,却再次令我的记忆混乱。
混乱中我被陌生男子抱起,被粗暴地拉出安全的庇护所,被带到小屋外广阔的地方,便于他挥动手中的砍刀。
“妈妈没事,左手废了还有右手呢,再说了,不是也没断么。你好好学习,妈妈还能继续当你翱翔的翅膀。”
唯一一次被母亲动手狠打,仅仅是因为年幼时好奇摸了一下桌上的扑克牌,那像个机关,控制母亲性格的机关。危险的机关。
十几年过去了,母亲还是没能和他离婚,即使他已经在牢中待上了几年,和我们依然有某种藕断丝连的关系,斩不断,剪不尽。这成了母亲重重的枷锁,婚姻是束缚女人的枷锁,孩子是女人的软肋,此话不假。而母亲拖着沉重的枷锁,抱着我历经寒霜岁月,在本就悲苦的世上立足。一个人很难做到这一点,况且她还受伤了,于是母亲在遇人不淑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我们的命运波折起伏。
“所以,妈妈你觉得你幸福吗?”
2.
六岁那年,我被母亲沉重地嘱咐道,一会会来一个人,我得叫他爸爸。爸爸?奇怪的称呼。之前只听见过幼儿园里的同学这样叫过。
但无论如何,妈妈的嘱咐还是要听的,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就只是动动嘴皮的事。到后来导致我对这个称呼无感,以至于分不清这两字重重的含义。
“爸爸”拿着一部学习电脑推开我们的小居所,把屏幕点亮,在2013年的冬季,连电视都没能进入千家万户的时代,Windows系统就这样摆在了我的面前。这有种原始人突然发现火的欣喜,所谓“爸爸”就是能带来物质财富的人吗?十五岁之前,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中秋节的时候我们一起吃了大大圆圆的月饼,一是庆祝我有能有一个被叫作爸爸的高大男人作依靠,二是庆祝我即将到新爸爸的老家体验新的生活。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次暑假,就算是现在,手机电脑同时在线的每一个假期,也比不过当时在学习电脑玩五子棋的快乐。
月饼的包装很厚,实际上能吃到的地方很少很少,后来我知道这叫做包装效应。和新爸爸一样。
新爸爸的老家在临近云南的四川领土,不同的大多是地势,蜿蜒曲折的山脉,此起彼伏的上下坡,以及步行数里的辛苦,现在仍历历在目。
和所谓的奶奶斗智斗勇的日子快要来到,所经历的岁月里唯有一项是受益终身的,那就是别以貌取人,看似慈祥的人内心狠毒,看似老实的人实则狡诈,看似阔绰的人实际上是打肿脸充胖子。
竹林的后面是两堵近乎塌方的土墙,是有点寒碜,但总会好的,母亲说。她总相信美好的未来会即将到来。只要肯努力,总会将生活踏入正轨。母亲认为祥子一定能买到属于自己的车,驴拉完这一车肯定能稍作休整。可她一直都是错的,没有学识的她处处碰壁,很多举动都是在所难免的。
没能让奶奶认可我,原因在我,打她看见我第一眼开始,就把我归为了异类。在她心目中我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梁,是什么样的树结怎样的果的杂种,是会打洞的老鼠的孩子。
因为我和她儿子不像,因为我之前的经历。我的父亲不是好人,所以我也不是好人。
我总不能和一个七旬老妇争论什么是受害者有罪论,和她生活毕竟是无奈之举。眼观四方留守儿童多了去了,也没见谁那么矫情。
可是母亲,你临走前一次次语重心长的嘱托,滑落在半空央消融成冰晶的泪水,都告诉了我你不是那样想的。
3.
日子不算好过,但也没有到揭不开锅的地步。按奶奶的理论,不吃树皮就是好日子,身上披皮就是古代的帝王。
由于我的到来,奶奶对他儿子的攻击算是又找到了新的花样,我成了一个无法反制的武器,每当电话里传来母亲的声音时,我便会被当作最为丑恶的脏话,打得我母亲无地自容,她会在我埋头吃饭时冷不丁地蹦出一句:
“我那没出息的龟儿子,找了个饿死鬼投胎做干儿子啊。”
然后收起碗来到厨房里刷洗,又似乎突然想起来似的开始嘀咕:
“我命苦啊。”
十年前一千块每月的生活费,都不知道被拿去何用途了。母亲见到我时总说我又变瘦。肯定是我挑食的毛病,小孩子家家就是被惯坏的。奶奶说道。
我又能说什么呢,七岁的我根本不知道餐桌上摆放的到底是为何物,要说是路边的草估摸都有人相信,再加上她含糊不清的吐字,让人顿时失去了与她理论的想法。
母亲也曾试着改变我的生活处境,给我弄一个零钱罐,可我并没有自控能力,根本不会合理规划钱财的使用,与母亲联系还得靠奶奶的老年诺基亚,还得看她的脸色。用久了会浪费她的话费,长途电话得少打,没什么跟你妈说的,你过得不挺好么?
我过得好不好,我自己也不知道,倘若我没吃过肉糜,便不会觉得吃青菜是什么坏事。若是没见过高楼,住在四方土墙中也未尝不可。只是在夜晚被迫独立时,偶尔会想起母亲在床头给我念故事的场景。
耐不住奶奶的一再催促,家里的土墙还未翻修,奶奶就催着闹着要孩子。再生一个,你该不会找了个没法生孩子的婆娘吧?
第二年,也就是我刚上三年级时,母亲又生了个和我同母异父的弟弟,母亲再次亲手为自己涛上了枷锁。都说女子本强,为母则刚,只不过这下面临的便是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局面了,而我,因为没有他们身上流淌的血脉,自然被归为了局外人。
我不知道家族这种形式的地位划分算不算古老,运用现在学来的知识便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爸爸在一个小木工厂打工,没有五险一金,手指头被锯子锯断了一节,只领取五百块的慰问金。
他在外混不好,我在家也混不好。亲戚请吃饭,每当看到我狼吞虎咽的架势,都会好好数落一番,而奶奶用她铜铃般的眼睛瞪着我,吃什么吃,没吃过饭啊,饿死鬼转生的东西。
换作是别人,或许亲朋好友还好帮他们说几句话。只不过我压根不是他们家族的血脉,全当是混饭吃的小杂种。没什么大不了的,孩子小,还没长脸呢。这事就算被我母亲知道,也只会被冠以这么一个虚伪的回答。
于是母亲和奶奶就爆发了巨大的矛盾,孩子受委屈了作为老一辈你就这样看着?
这有啥的,小孩子家家的,说了就说了,又没记性。
双方兵戎相见,母亲舌战群儒,最后闹得整个饭局不欢而散,而这反而让奶奶对我的偏见越发加重。她摆摆手,你的种爱咋教咋教,我管不了。
母亲曾经问过我跟着她受不受苦。我当时不知道什么是受苦,擦干眼泪拿着鸡腿使劲啃着,有妈妈陪着就不受苦。
弟弟的出生让我的存在变得更为透明,原本奶奶对我的偏见只是刻板的,而现在她就要开始实体化这种偏见了。例如我在外不怎么说话,在家就只会窝里横,嘴皮子练得愈发熟练。
我只能说耳濡目染,还得是您老人家教得好。和奶奶待惯了,骂人的话也听得不是一点半点,也知道如何反驳了。
有时我饿得眼冒金星,而看见弟弟正在大口大口在饭馆吃饭时,我开心极了,认为能沾点荤腥润润嘴。结果刚一靠近,就被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奶奶轰了出来,哪里来的野孩子?赶紧滚蛋。
就这样我被撵走了,被反锁在屋外,等到他们大快朵颐后回家,把门打开后我才能进屋,而晚上的饭菜又是一成不变的清水炖白菜和烂豆腐。
久而久之我得了胃病,经常低血糖,学校老师说我身体不大好,打电话给我家长,却被声称打错了电话。我默然无语,被这样对待,我当时并不知道因为什么。
直到大年三十母亲回家,看见我躺在楼上一间破烂的屋子里,衣不蔽体,被子透着一股湿气。我妈哭着哭着就拿着棍子朝奶奶房间走去,两个妇人大打出手,我依稀记得上次母亲当时的惨状,便竭力想去拦住母亲,母亲说过她就算没有了左手还有右手,没有了左手就没法拥抱我,但没有了右手连抚摸我都做不到了。
我担心过度,两人都只是拿着棍棒,没有尖锐的物体。声势浩大,而当人们知其缘由,却把矛头一齐指向了我们母子二人。
男孩子本就是体质火热,冻冻没事,发发烧熬熬就过去了。
我不知道这种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总之我感觉糟糕透了,过往的画面就像连环画一样在脑海里播放。所幸它停留在了我与母亲的点滴,否则我恐怕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那时,你紧握着我的手,不时地抽泣着。其实没什么的,你为了保护我,胳膊到现在还有后遗症,我受到的这点寒冷根本不算什么。
“这时,妈妈你是幸福的吗?”
我刚康复不久,奶奶就查出患有胃癌,胃癌扩散到了肺部。家里的锅中还漂浮着外面采摘的野菜,腌菜罐里还夹杂着馊掉的腌豆腐和烂白菜,那是奶奶之前的主食,她莫名的敛财让人感到奇怪。
她躺在床上,呼吸的间隔足够让我去洗漱一番。妈妈总让我去看看她断气了没有,我去看时房间里只有弥漫的臭气,而当我刷完牙回来,微弱的气息就会再次重现。那时我对死亡的界限就十分清晰明了了,要死的人能不捏住鼻子,在臭鸡蛋气味弥漫的空气里呼吸,生者反然。实际上要不是爸爸一再坚持,奶奶早就被扔在院里接受阳光的再次洗涤了。我们在房间外等待奶奶大限的到来,此时生在此侧,死在彼侧。
当奶奶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从床上下来走路时,我和母亲都惊呆了,站在原地呆如木鸡地看着她。她似乎并不想搭理我们这个两个外乡人,我听到她的声音里夹带着撕裂的波动,即使这样她还是努力地反复说了三遍,这才让我和母亲明白她想表达什么。
她当时好像在问:“我的大儿子回来了吗?”
我和母亲摇摇头。
“还在路上呢,正急着回来见你呢。”
母亲骗了奶奶,其实她不应该骗奶奶的,这句话又让我的奶奶忍着肺部割裂的痛苦努力坚持了一整个下午,她不顾我和母亲的阻拦,慢慢跨过对她来说高耸入云的门槛走到厨房。一边把菜洗净一边开始自顾自地说:
“我的大儿子要回来啦,不能饿着我的儿啊。”
奶奶的回光返照并没有坚持太久,半盆米粒压垮了她的腰肢,米粒洒落到她的嘴边,这位忍饥挨饿的妇人死后还含着一口米,但愿她在彼侧弄明白吃米饭不是很奢侈的事。
尊长永远是要在有前提条件下的,死愚孝就是愚蠢。而我那怨种爸爸没有我这样的觉悟爸爸本想在县城里买房子的钱全部付诸东流,其中还有母亲辛勤劳作的血汗,葬礼办得大差不差,棺材买得不好不坏。台上的人吹着喇叭唱着哀歌,脸上却挂满了灿烂的笑容,因为爸爸给的钱太多了。听说奶奶高寿,是喜葬,所以前来吃席的人个个笑容满面。饭桌上的人酒兴正欢,他们推杯换盏,高喊着。
“走一个!”
而我奶奶的遗像挂着房门的正中央,仿佛目光正在向他们看去,我顿时感到后背一凉,这种余韵直到奶奶深埋入土后才渐渐消散。
奶奶仅剩不多的遗产没留给爸爸,留个了她的大儿子,其实是因为她不想留给我。而葬礼进行是,伯伯打来电话,电话那边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他好像说沿海地区有日本间谍,小区有恐怖分子袭击,伯伯作为保安,要与恐怖分子做争斗,实在赶不回来见奶奶最后一面。听到母亲这样说,我当时脑补想象了许多战斗的场面,伯伯的描述是我这个小孩对现代国防的初步了解,只可惜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如果能够再次见面,一定要问个清楚看伯伯拿了几等战功,这样奶奶在天之灵或许也能安息。
4.
我好似芦苇一样飘忽不定的生活不知何时才有定数,或许是上天看我不该这样命运多舛,给了我一点异于常人的写作天赋。小学沉迷于写人物传记,凶神恶煞的奶奶便是其中的西游记的白骨精,在爸爸面前装出慈祥的样子,然后不时露出獠牙。
母亲的计划由于母亲的逝世而全部泡汤,形式主义的葬礼带走了我之后大多的学费,她也因此和那个男人大吵一架。
“那是我妈啊!我不管谁管?我不尽孝心谁来?”
“又不是我妈,你妈就不是你哥妈了?”
直到争论的最后,那个男人还在说。
“我就算是个不负责的男人,也至少不是个不孝的男人。”
那时我又好像学到了什么,不孝的人生活滋润,尽孝的人家破人亡。
母亲说,那就好聚好散吧,你带你的种,我要我的儿。
如果在奶奶家念完小学升学,我至少能在小升初的时候脱颖而出一把,不管如何也不会留在深山里。但可惜时不待人,死去的亡魂无人怀念,妈妈估计也对那个男人失去了希望。疫情开始前两个月,我回到了户口所在地,河南四线城市的小县城。
这里蛮好的,我好似一个游子浪游天涯后回到了家乡,可不是举目无亲,而是举目皆亲。我还以为再也回不来这里了,想到这里,不禁感觉之前的所有不幸都是有补偿的。
后来才知道是母亲与我生物学上的父亲又有了关联,按母亲说来就是,不能让他活得这么轻松,必须给出抚养费,如果有必要,还要申请离婚手续。
我们十一年的第一次见面,又是在冬季。一切不好的事都在冬季,我出生在冬季,妈妈受伤在冬季,我生病在冬季,奶奶死去在冬季,收走我天赋的疫情也在冬季。一切事情串联起来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
见到我那所谓的父亲,很难让人联想起对他恶行的叙述,不过母亲手上的伤疤告诉我确有其事。这个憨厚秃顶圆脸的中年人,除了身高比我和母亲高一头外,看不出来有任何杀伤力,脸庞布满月球表面一样的坑洞,尖锥一样的头颅上长着端正的五官,放在古代只能联想到被欺压到死的农民形象。
我和他之间又有什么联系呢?这个男人历经监狱的改造又经历生活的沧桑,和我的样子得用完全不像来描述。可母亲却非让我和他见面。
“就委屈一下,见到了叫两声爸爸,拿他狗日的赡养费就行。”
我不知道我说的话是虚伪的,还是这个世界上虚伪的。只不过在他的目光下呼喊爸爸的样子让我感到十分悲哀。时隔十年春秋,再次呼喊出来的名字仍然是一个虚伪的拟声词,深刻的意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体会到。
母亲说让我尽快与他培养起感情,我知道母亲的别有用意,我不能责怪母亲的玩笑。母亲坚持了这么多年,她身为一个女人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动了放弃我的念头也是应该的。
“要是你觉得他好就跟着他吧,还妈妈一个自由。”
感情这玩意不是说建立就建立的。饭局上,我身在一堆人其中,低头静静地体会思量某句话的深刻含义,母亲一直暗示那个男人之前的各种罪行,而男人一直在争取一个和解的可能,母亲越说越激动,声仗之大吓得我不小心把筷子掉在了地上,母亲一反常态,很生气地对我说。
“你看看你,我都说了吃饭的时候安生点,你说你是不是狗改不了吃屎?”
母亲粗俗的话语让我感到茫然,而旁边我称之姑姑的人又开始随着附和。
“嗐,孩子还年轻,别动火,和气一点,对孩子也好。”
“他都十几岁啦,这样的事还能做出来,你说说该不该打?”
母亲举起筷子就要往我身上抽去,而旁边的姑姑把我拉过去抱在怀里。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宽容一点嘛,道个歉就好了。”
母亲如同一只被激怒的猛虎一样,开始怒吼。
“这是道歉的事吗?”
我那看似懦弱的父亲此时终于站了出来,不停地讽刺和抨击早已让他怒气难耐。
“那你他妈要怎么样?你就是个下贱货,就你能养活我儿子?学费都是借的吧?”
“我去你妈的,老子就一个女人照样把我儿子拉扯这么大,看着吧,我至少不跟这俩老不死的一样弄个败类出来。”
浓汤已经被蒸干两次,母亲指向了远处的两位老人,硝烟代替水汽弥漫在饭局。
两个咆哮如猛兽的成年人把弱小的我夹在中间,我只能拉着母亲的衣角希望争吵能够停止。我突然想到他们可能会同时拉住我的胳膊争夺我,到时候母亲一定会先松手,于是我抱住母亲把双臂紧紧贴在母亲背后。
不了了之的饭局不欢而散,那个男人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和母亲,似乎他早已洞悉了全局。
“要走就走呗,反正你养不起,总会回来的。告诉你,娃不跟我,我一分钱都不出。”
我构建父亲的形象完全崩塌,大年初一的早晨,我和母亲乘坐满为虚席的列车回到老家,窗外洒落着片片晶莹。我和母亲紧紧依偎在一起,列车驶向的是春天,前往的是未来。
5.
在母亲的故乡,我终于算是找到了适宜的土壤。但并没有任何的肥料滋润,也未有人替我铲清身边的杂草,甚至于土壤还不是很肥沃。但比起漂泊不定的生活,能够扎根的欣喜也曾让我惊喜了一番。
我寄宿在舅舅家中,他对我有应必求,也许是看出了我的孤单,他为我带来了两位伙伴——一只兔子和一只鸽子,我把它们叫做天同和地合,鸽子飞翔时翅膀同向,而兔子在地上脚总是并合在一起蜷缩。姥姥总问我为啥起这样的名字?不好记又不好念。还不如叫兔兔和鸽鸽。
我是这样想的,兔子和鸽子不能同笼,天与地不能相合,总不能相宜。我的人生不完整或许也是定数。比起坦然地接受命运的不公,还是找个理由糊弄自己比较能自勉。
其实我知道舅舅是想弥补对姐姐的愧疚,倘若当时让我母亲去上学,悲催的命运或许就会更改。
只不过他的愧疚并没有持续太多的时间,某天的汤里,我尝到了熟悉的味道。
“它又不下蛋,要他来干嘛呀?你不是有手机,还让它送信嘞?”
上初中之后,我对战栗这个词语有了新的体会。这种感觉伴随着一阵颤抖,罗列在愉悦之后,后来我知道那叫战栗。这种感觉总会在黑暗中一点点将我吞噬,接着在想象中具体化,在猛烈地颤动后化身为战栗将我包裹,最后我不得不对自己这么大了还尿裤子的行为感到羞耻。
我曾经试图抵制过战栗到来,但仿佛黑夜有种说不出的魔力,他不是让战栗进入我的内里,而是诱发战栗从我身上扩散与弥漫。我恍然大悟,原来这种莫名的感觉是我独有的。
接受这个现实后,我并没有因此而心安理得,那段时间见到阳光让我感到痛苦,置身于阳光下我虚伪的表皮就会焚烧,只有黑暗里战栗能够再次拯救我。
我不仅患上了日光恐惧症,甚至因此害怕与他人的目光对视。每当看到年龄相仿的女孩欢快的笑颜,我就会悔恨自己丑恶的行为,这么美好的场面竟然会令我浮想联翩,我不禁感到深深的罪恶。
我与他人的对话变得扭捏与复杂,直至我把自己在班里划分为一个独立部分,我会怀疑他人能够看穿我丑恶的内心,然后把我内心所感公之于众让我颜面扫地,独自发呆甚至变成了我不安的原因,我只能趁着这种感觉将我吞没前独自跑到厕所对着墙壁诚惶诚恐。
生理上的愉悦让我抗拒不了战栗的到来。我甚至开始试图将战栗拉到白天享受愉悦,我总是看着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出神,我想象她身姿的曼妙,思量她话语的窈窕。本该夜晚降临的战栗在此刻蜂拥而至,独自浮想联翩的我此刻露出了邪恶的笑容。
我莫名的目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当她朝我靠近时,我难以掩饰心中的慌乱,惧怕在此刻替换掉了战栗。要是她过来,我就跑,跑得远远的,最好跑到厕所,她进不来。
我在脑里构思逃跑的路线,竟然没有发现她离我越来越近。她说不定会一改往日的文雅,对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再一一描绘我不该出现的下流幻想,而我在深夜中的战栗也将被公之于众……
我不敢再想,把裤子整理好就往厕所飞奔,一边跑还一边往后查看她的动向,所幸她没有追来。我甩掉她的同时却没有甩掉战栗,刚才脑中构建的画面又开始接续,光线阴暗的厕所更加加深了欲望。没人会发现的,我想,不会有人去触摸墙的每一寸。
我鼓起勇气跑出厕所,强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而当保洁阿姨进去清理厕所时,我不知道怎么隐藏自己的忐忑不安。
我对那个姑娘的迷恋不再限于深夜的战栗,倘若可以的话,我更想拉着她的手在沙滩上散步,又或是感受夏季燥热的季风,而实际上,我与那个女孩根本算是萍水相逢。以至于有人向她提起我时都会说。
“就那个总偷看你的。”
疫情三年充斥我的整个初中,黑暗中的战栗也将我拉向深渊,我曾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直到我看到试卷上的不及格时,我知道上帝是公平的,由于我的堕落,他把我的天赋尽数收走了。
6.
在学校的透明并没有激起我对自我的反省,反而让我激起了对命运的不公与对学校的厌恶。
我的母亲,那个为我操劳一生的女人,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反而要遭受我的怒火。
中考以后,她在这个小小的四线城市花了近五千块打听了六所高中,只为了让我去到最好的高中,而我依然在我自己过了普高线而沾沾自喜,并且对我母亲的行为嗤之以鼻。
“去哪里不都一样,修行靠个人。”
母亲又开始她冗长地教导。所谓大道理与说教,讲真的,我的辩论更加有力,并且引经据典。母亲终究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氛围呀,氛围很重要。”
我十分耐烦,叛逆期的我善于反驳母亲的任何话语。
“哪有,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我出淤泥而不染你懂不懂?”
母亲嘴唇微张,由于缺水又干裂了几条缝。她在仔细思索该怎么教导我,又苦于对我说的话不明不白。啥金子会发光啊?她问,我有个金手镯,晚上也看不见它发光啊。
“听妈的,去补习班,开学好好表现,争取去好高中。”
我对于补习班的反应就像进了油锅的活鱼,你敢报名我就敢逃课。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你看看那个孩子暑假像你一样天天玩啊?”
我的态度很坚决,不去就是不去。
“你要是不去,就别认我这个妈!”
母亲使出她的最后杀手锏,这是她的绝招,之前的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化解。而我早已把矛头指向了母亲,所有的不幸,我受所有的对待,以至于我的命运,究其源头都要归根于母亲那个不理智的夜晚。
“我就是不去!家里很有钱吗?”
母亲傻了,她声音有些沙哑。
“你别管,妈有钱。不缺你吃,不缺你穿。你上大学妈还能干五年,你读研妈还能干十年,你结婚妈还能干二十年。都是为你好。”
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从前我至少还能骗自己命运本该如此,可我通过学习却得出了一个恐怖的结论,我的命运悲催就是因为我的母亲。
“别搞这一套了,我都嫌恶心。你要是真为我好,就少管我。”
面前的妇人似乎没有意料到这样的场面,这似乎已经不是三年前依偎在她怀中呢喃的男孩。
“我就不该生下你!”
“你生下我算我倒霉行了吧!”
其实我说错了,倒霉的是我们母子二人,我们是一体的。我们只是大江里的一叶扁舟,如今只是稍微遇到了一些风浪,而我母亲似乎好像丢失了桅杆一样魂不守舍。
我看着垃圾桶里的纸团一点点堆积,堆叠成山。等到两卷纸用完,衣架上悬挂的衣服又遭了殃。
我不知道该自怜还是该安慰母亲。去商店买了一卷纸递给母亲,于是母亲又开始独自呜咽起来。我能够理解母亲的心情,她为我付出心血的全部,可我并不感谢她。
母亲像个受了委屈的女孩一样,此刻她的表面的倔强被卸下来了。也许只有这时她才能卸下为母则刚的本性。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为什么会讨厌呢。抛开大的意义,我乐观的秉性是你教给我的,你总告诉我,以后会好的,努力能行的,妈妈会来的。我在你的谎言里跌跌撞撞,朝着泥泞不堪的人生前进。
但我还是点头。
“你是不是很恨我。”
为什么会恨呢。抛开小的意义,我的生命,我能够感受到这世间冷暖,不都全是因为你给予了我吗。
母亲似乎将泪水哭干了,她神色茫然,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失去了生活的全部方向。
“我的人生太失败了。”
“就是很失败。”
母亲似乎对我的回答死了心,我说什么她可能也不会有反应,她只是一个劲儿大自言自语。
“我的人生太失败了。”
是很失败。失败了两次,选错了丈夫,生下了儿子。一个女人活成这样已经是失去了人生的全部意义。
妈,我常这样叫你。我们曾经共用过一个心脏,我是唯物主义者,但我相信子宫就是天堂,因为那是我离你最近的地方。
但是,你就是很自私,你就是很失败,我就是很恨你。你把我拉到这个世界里来,却没有事先感受一下这个世界是否美好。
你认为所谓的教育就是学历的高低,却不知道最好的教育其实就是听你细细轻语。
你尽自己最大所能想让我的生活变得美满,却没能让我有个童年的样子。
我知道不应该把你写到文字里,这玩意本应该是用来粉饰的。我没法把你写的完美,连我自己都写成了败类。
你说让我学习理工科为国家做贡献,可我所爱只剩下了文字。
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也不会作词写赋只想为你稍作ps,作为我眼中的母亲永远长存。
把你写的这么坏,他们估计会骂你自私自利,愚昧,蛮不讲理,骂你泼辣彪悍,固守己见,多愁善感,都是些笼统杂乱的词。
我知道你不识字,但我仍会一字一句的念给你听,我会兴高采烈的告诉您,看,他们都在夸您伟大。
愿我们如海边的珊瑚礁,经过数万年的变幻,仍然紧紧依附,永世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