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振委会推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湘西的茶山在清明前总含着三分烟水气。青黛色的晨霭缠在保靖黄金茶的虬枝上时,整条酉水河谷都浮着泠泠的茶香。我跟着背竹篓的苗家阿妹往坡上走,赭红色的岩板路被露水浸得发亮,每步都踏碎几粒蕨草尖的银珠子。
烧炭的老者说这山是会吟唱的。青苔斑驳的茶马驿桥墩下,沉着元末苗兵遗落的青铜箭镞。最奇是那株寄生在悬棺旁的"云雾仙",龟裂的树皮纹路天然生成长短横,暴雨倾盆时,整座山都能听见《竹枝词》的调子。
山梁上的雨来得劈头盖脸。制茶师傅拽我躲进岩壳砌的茶亭,石缝里还嵌着大跃进时的炼钢口号。他取下棕蓑衣甩水,绑腿里突然滑出半截东西,竟是柄乌油油的茶刀,刃口还凝着去岁霜降的茶膏。"武陵山的雨是茶娘在筛茶哩。"他说话时,崖畔的悬瀑轰然作响,雨帘顺着藤萝编织成水幕,把层叠的茶树浇成碧玉屏风。
雨脚刚收,我在揉青棚撞见踩茶的土家汉子。他赤膊站在木甑边,新摘的芽叶在蒸汽里舒展翻卷,好似翠蛟在云雾中腾挪。"要学得会茶开口,须拿掌心纹来认。"汉子塞给我把烫手的茶叶,蜷曲的叶片突然在指间弹跳,叶底渗出的汁水竟带着野蜜甜。深谷里飘来《薅草锣鼓》的尾音,满坡茶林跟着簌簌摇动,仿佛十万翡翠响板齐齐震颤。
暮霭里的茶王庙最是苍古。石龛两侧的千年紫枞垂下气根,在夕照里轻抚明代残碑。庙祝点燃艾草绳,青烟缭绕间,神案上的蚩尤像竟溢出温润的铜光。供桌前除了明前茶,还摆着傩戏面具与智能手机,古老与新鲜在这丈许洞窟达成奇幻的共生。庙祝说每到谷雨,整条峡谷的老茶树都会在寅时吐蕊,可惜那稍纵即逝的茶蕊,到底是抓不住的流光。
夜宿茶场的吊脚楼,忽闻后崖传来窸窣响动。推窗望去,月光似水银泻在茶沟里,七八支火把在墨色峰峦间游走,恍若飞舞的萤群——原是茶工们摸黑采"露水青"。他们背上背篓里渐渐鼓起的,不是嫩芽,倒像是半阙湿漉漉的野菜枝。
五更天摸上老鹰岩,但见云涛在胯下翻滚。当第一道天光刺破雾帐时,神迹显现了:层层叠叠的茶树逐级燃亮,从鸦青渐变为蟹青,最终凝固成荡漾的琉璃青。采茶妇的银饰在曦光中明明灭灭,木叶情歌与茶气交融着漫涨,给每粒茶毫都镶上金边。此刻方悟,原来茶山真是通灵的,它把万千悲欢都揉成了舌底鸣泉。
下山时特意穿过废弃的茶盐墟,残存的吊脚楼廊柱下,几个娃崽正在玩"擂茶"把戏。他们用枫树皮卷作擂钵,拿山核桃充作擂棒,欢叫惊醒了梁上的红嘴相思鸟。我吞下他们捧来的"茶汤",陶碗里盛的不过是黄莲水,却尝出了整个武陵山的烟霞。回望茶马古道蛇行入雾,岩隙间的虎耳草正开得疯野,蓦地懂了这山为何总抿着唇,原是咽下了天地悲欣,便连酸楚都酿成了回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