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染红了大地,冒着滚烫气息的血液犹如火山决堤,蔓延开来令世间哗然。
1970年11月26日,《朝日新闻》头条罕见的刊登了一张血肉模糊的照片。一具没有头的尸体俯卧在地上,男子被砍掉的整颗头颅规整的置于地上,双眼紧闭,已看不出一丝痛苦。
已进入和平年代的日本人当看到这则新闻几乎惊吓到晕厥,不可思议的情感犹如惊涛巨浪,整个日本社会沸腾了。
死者是三岛由纪夫(Yukio Mishima),这位曾被诺贝尔文奖三次提名的大文豪,却选择以这种残酷的方式了结自己。
三岛由纪夫(笔名),原名平冈公威,这个被誉为日本“海明威”的文学家,是世界文学史上不可或缺的璀璨明星,他短短一生竭尽全力用文字诠释着美的多元性。
天才与疯子一步之遥,三岛由纪夫便是如此。
自小,三岛由纪夫是孤独的,是压抑的。原本衣食无忧的家境因祖父的玩忽职守,一夜之间倾家荡产。
祖母夏子对于丈夫的无能,可谓极尽憎恨。
祖母夏子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自小享尽荣华富贵,出身于江户时代显赫武家,在她12岁时,又被养父寄养在与明治天皇血缘很近的亲王那里。
却奈何命运,下嫁给时任小官吏的平冈定太郎,也就是三岛的祖父。
夏子控制着平冈家的每一个人,然而家运衰落,毁灭了夏子出嫁平冈家以来的奢侈生活。
而三岛的诞生,让夏子犹为开心,她把对于未来的期冀统统压在了孙子身上。
当三岛刚出生第49天,祖母夏子便决定要亲自教养。她残忍的把三岛从生母那里抢来,软禁在自己屋中,只有喂奶时间,生母倭文重才得以见到亲生儿子。
母亲在这里如同一个喂奶的机器,除了喂奶,根本体会不到拥有孩子的幸福,只有夜里的哭泣和难以释然的痛苦。
祖母强势的性格,扭曲为一种变态的宠溺和过分的保护,三岛的饮食起居,每一个细节祖母都要求的十分苛刻。
她不允许三岛像男孩子一样调皮玩耍,只允许把玩属于女孩子的玩具,水果只能吃削成薄片的苹果和少量的蜜柑。
甚至开始嫉妒三岛与生母的关系,每当三岛喊妈妈时,祖母就大发雷霆,十分不爽。
童年的三岛几乎过着三重隔离的日子,与母亲隔离,与同岁游玩的伙伴隔离,与户外自然隔离。他的世界便是祖母那空气浑浊的小房间。
13岁的三岛终于可以告别这样的日子,回到了母亲身边享受天伦之乐,他与祖母离别时,祖母那依依不舍,凄凄切切的场面,简直就像一场新派的悲剧。
三岛曾说过「13岁的我,有一个60岁的恋人。」这番话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扭曲的童年,让三岛变得十分敏感,常年和祖母一起,甚至言行举止都变得十分女性化。
封闭的三岛没有朋友,他自娱自乐画画写诗,他的玩伴是脑海中无尽的空幻,也正是这段黑暗的童年,让他展露出异于常人的细腻情感和文学天赋。
母亲是三岛第一位读者,只有15岁的三岛便能写出美丽的诗歌,那细腻的俳句,令母亲尤为骄傲。
可是父亲态度却大大相反,他只希望三岛能当官从政,光宗耀祖。每当看见三岛作诗,父亲便撕毁其作品,一顿呵斥。
母亲默默忍受这一切,却每每在深夜时,秘密为三岛送上崭新的纸墨和新鲜的水果。
儿子对母亲的期望、热情和庇护,异常感动,往往一边流泪,一边奋笔疾书。
也正是母亲坚定的鼓励,三岛在16岁那年,发表了他的第一篇处女作小说《鲜花盛时的森林》,并举办了人生第一次成功的出版纪念会。
三岛曾回忆道「看着母亲在房间一角,眼角闪烁着泪光,我才发现母亲对我来说是如此重要。」
如果说母亲是三岛少年时期的「启明人」,那同学近江便是三岛的「懵懂情人」,这般情愫让三岛渐渐意识到自己奇妙的性取向。
他疯狂迷恋近江那强壮有力的胳膊和腋下那浓密的体毛。
在一次父亲带回的欧洲画册上,一副《圣塞巴斯蒂昂殉教图》彻底催促着三岛青春萌动的性意识。
他对着这幅图任由下体膨胀,炙热,犹如一把巨大坚硬的刀,瞬间割裂迸溅出芬芳的初液。
在三岛的文坛之路上,除了母亲的激励,还有一贵人一恩师,为其左右指点,这人便是川端康成(Kawabata Yasunari)。
也正是川端康成的推荐,三岛的短篇《香烟》得以在当时颇有名气的杂志《人间》上发布,从此登上作家文坛。
24岁时,三岛正式推出了自己长篇小说《假面的自白》,这一本自我传记的推出,在日本文坛引起巨大的轰动,也正式确定了三岛由纪夫的作家地位,连一向对三岛作品嗤之以鼻的中村光夫也不禁称赞起来。
《假面的自白》以大胆而客观的形式,将三岛人性的纠葛表现到了极致。
他用文字展现着内心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憧憬,他将这虚幻异常的混合人生升华至艺术美。
随后三岛创作了一系列短篇小说比如《爱的饥渴》《禁色》《潮骚》,其中《潮骚》又一跃成为三岛由纪夫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这本看似情色性欲的书名,内容却大大相反,这是描写男女纯情的啊,除了崇高的情和纯洁的爱,三岛没有介入任何杂质,更不用说邪念。
《潮骚》唤醒了人们对于男女纯情的渴望,在当时日本几乎每个少男少女人手一本,这般如雷贯耳自然要会被后人翻拍成电影。
其中1975年电影版的《潮骚》最为精彩,是由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分别担任其男女主角,将《潮骚》中的唯美浪漫、你侬我侬演绎的叫人无比动容。
三岛由纪夫的文字妖艳唯美、浪漫虚幻,古典却又不失前卫哲思,《金阁寺》便是其最佳诠释,《金阁寺》也是三岛由纪夫创作的最长的一篇小说,很多人说《金阁寺》是他尤为出彩的一本著作。
1950年7月2日,京都金阁寺町方向火光漫天,一瞬间整座古建筑付诸一炬,这是日本史上真实的纵火案,三岛由纪夫以这件事为灵感创作了此书。
人类容易毁灭的形象,反而浮现出永生的幻想,而金阁的美,却反而露出了毁灭的可能性。像人类那样,有能力致死的东西是不会根绝的,而像金阁那样不灭的东西,却是可能消灭的。
—《金阁寺》
三岛巧妙地用金阁寺与人生相比喻,写美与人生,艺术与人生的悲剧关系,美为何容易引人嫉妒憎恨?为何越是美的东西越危险?三岛在书中引人入胜,不禁陷入沉思。
三岛对于美的渴求,不仅仅是表现在精神领域,他开始将美赋予肉体。他认为肉体比精神永恒。
已步入中年的三岛开始积极投入健身事业,在那个年代日本乃至亚洲,健身可谓是一件十分新鲜的事。
三岛由纪夫为了达到肉体层面的力量美,除了健身还苦练剑道、空手道。
他曾与恩师川端康成的书信中写道「自从升到黑带以后,对手少了许多,很多人都不愿与我比试了呢」这口气简直又无奈又自负。
同时为了在修炼身体时有所参考,特地在家中庭院安放了一尊圣塞巴斯蒂昂裸体雕塑,开始追求希腊式肉体美。
这种身材在三岛的很多小说中出现,比如《潮骚》里描写男主角新治是有着名画圣塞巴斯蒂昂般的肉体,观赏性与力量并存,还充满了海腥味的汗水。
在《肉体的无常》里三岛又说道「 人生只有这么一回,为何不多加珍惜短暂无常的身躯,予以锻炼雕琢呢?」
可见三岛由纪夫无比崇拜男性的力量美,他觉得美的根源来自外形的雕琢,那是眼见为实的诱惑。
而以下出自其小说《禁色》这段更是把肉体上至了一种精神领域的美 。
「你现在正处于向往感动的状态之中。你的纯洁无垢的心时时渴望感动,这是一种单纯的疾病。你就像一个长大了的少年为爱而爱一样,只不过是为感动而感动罢了。固定观念治好了,你的感动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你也很清楚,这世界除了肉感没有其他的感动。任何思想和观念,没有肉感就无法感动人。人明明为思想的耻部所感动,却偏要像一个装腔作势的绅士,硬是说为思想的帽子所感动。」
这段话就不先入为主将其解读了,不过从三岛《禁色》、《潮骚》等作品中,可以窥见他都是紧紧抓住男性的生、活力和健康,以其独特的方式来表现男性肉体最真实最激烈的东西,男性肉体美即是他艺术美的绝顶。
1968年,恩师川端康成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日本历史上获得此奖的第一人,三岛听闻喜愤交加。
喜的是自己的老师挚友赢得了此殊荣,愤的是自己提名三次,却毫无收获,当听到获奖的不是自己,三岛脸色铁青,开着车在高速公路上疯狂绕圈以此泄愤。
伴随着二战的结束,裕仁天皇的投降公告传遍至日本各个角落,日本战败的消息对于三岛来说是极为矛盾的。
从他后期的作品中,可以窥见一斑,他从原本的唯美、浪漫、古典主义渐渐专向复古主义、国家主义,甚至超越历史与政治。
他开始变得激进,忧国忧民,他害怕战后的日本会沦为西方列强的傀儡,他渴求人民能回到最初,回到忠于武士道精神的时代,去保护自己的国家,去保护日本传统的文化。
1970年11月25日,世界格局冷战对立,全世界掀起极左的思潮,学生们纷纷涌上日本街头,与右翼势力对抗,发生了大规模的暴力冲突。
三岛由纪夫感到十分痛苦,他内心忧国忧民的情怀膨胀到极致,终于按捺不住他以暴力威胁的方式,召集了一大批自卫队成员,开始他自以为鼓舞人心的演讲。
他当着所有人,声嘶力竭的大喊着「战后日本沉醉于经济繁荣,为金钱所迷失!你们忘了国家的基础啊,忘了我们民族的精神啊!政治家不考虑日本,只为了追逐权力啊!醒醒吧!大家!醒醒吧!大家.....」
然而台下无人理会他,发出对他的阵阵痛骂!声音早已嘶哑的三岛由纪夫深感绝望。
于是当着众多人的面三岛突然坐下,右手握短刀,刀尖指向左肋腹部。背后站着的是森田。这位早稻田大学出身的介错(介错:武士道切腹仪式中为其补刀断头的角色),手握大刀,紧张得额头出汗。
三岛再次三呼「天皇陛下万岁」,有心计地为自己的自杀涂上政治色彩,他大吸一口气,大叫一声,把短刀刺进了左腹,深度达5厘米。然后他两手用力向右肋方向划动,拉开13厘米长的口子,小肠涌出了50 厘米。
被三岛绑在一旁的的益田总监,虽然嘴里塞满了充填物,但还是爆发出近乎哭喊的叫唤声:「不要砍头啊!不要啊!」森田还是挥动了手里的日本刀。但由于他的手在发抖,第一刀从三岛的颈部砍向了右肩。第二刀砍向下腭,敲碎了大门牙。
相当痛苦的三岛,叫着再来一刀。森田看来无法完成介错了。站在一旁的古贺浩靖替下森田,扬起大刀,总算解决了问题。接着是森田必胜脱去上衣,正坐,手握刚才三岛用过的带血的短刀,快速地刺向自己的腹部。与此同时,介错者古贺一刀砍下,身首分离,干净利落。
结束了,一切结束了,三岛由纪夫选择切腹介错结束自己一生,他用身体演绎了人生最后一首诗。
三岛由纪夫至今都被后人解读为军国主义者,有人说他爱国爱民,有人说他是战后日本高速畸形发展的牺牲品,然而后人依旧无法解释清楚,只能究其主观贴上各种标签。
三岛由纪夫,犹如日本文坛的异类,他一生崇拜殉教式的死亡,在他的美学理念中,一切相反的事物都是美,这些对立事物的交织和循环,形成了他毕生主要的两个美学公式:血+死=美 / 生+青春=美。
三岛由纪夫在美学无尽的执念中孜孜不倦,挥洒出对于人性善恶美丑的滚烫文墨。
如果老舍没有投湖自尽,1968年的诺贝尔奖很可能是属于中国作家的,如果川端康成没有获奖,三岛由纪夫便不会失望加速走向极端。
川端康成在三岛死后不久,也以自尽告终,对于自己最爱的学生,川端内心的苦闷和愧疚无人诉说。
有人说文艺是吟一首诗,是南下的走走停停,是耳机中的疗愈民谣,然而真正的文艺是哽咽的,是孤独的、是困苦的,是苦到无法言说的。内心世界的繁花似锦、瑰丽斑斓,又该与何人说呢?
图片均来自 Gettyimages / Mishima Yuk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