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邓铿与陈炯明的历史渊源、政治动向以及其被刺后的系列人情伦理细节,首先可排除“其因支持北伐,被陈炯明派人暗杀”的说法。
那么,邓铿究竟是为何人所害?
国民党时期,比较盛行的说法是邓铿在代行粤军总司令和省长职权时,严厉贯彻陈炯明的禁烟、禁赌的法令,查获了大量的走私鸦片,令鸦片商损失巨大。而这些鸦片的背后老板就是陈炯明的亲信洪兆麟、陈炯光、杨坤如、陈觉民等粤军将领,他们因而嫉恨在心,遂派人暗杀断财路的邓铿。
这种说法基本上就是将“反派”定位为蠢货,难以让人信服。
其一,自古绝少有富商因生意门路被断,而泄愤去刺杀高级官员的事。既然称作商人,自然懂得权衡利害得失,况且所谓的这些后台老板还是身居高位的在职官员,说他们因为损失了部分黑钱而冒险去杀代省长,实在有拉低“老板们”智商的嫌疑。
另外,禁烟法令是陈炯明颁布的且严格执行的,在大量烟土被查后的风骨节眼上,难道冒险杀了省长的参谋长,省长就不会彻查黑烟吗?可见,即使是很愚蠢的商人,也不会选择这条风险极大的泄愤之计。
其二,这个说法本身就有陈炯明已定为“反派”后的造谣嫌疑。
原第一师的李洁之在回忆录中写过一篇“邓铿之死”(文史资料24辑)的文章,绘声绘色的称,邓铿是因为大力禁烟遭人嫉恨而被杀,凶手陈觉民还在1928年被广州卫戍司令邓世增抓到枪毙了。
虽然李洁之声称其也是听邓世增口头说的,李在文章中还贴出了一段说是军法处的犯人“口供”。这口供和教科书如出一辙,犯人一五一十的交待了罪行,说邓铿首先支持北伐,已经对他嫉恨在心云云...,不过令人惊奇的是,如此重要的事实与口供,既然没有存档也没有见报,当然就只能“听说”了。
结果李的文章,很快收到了政协文史研究会的纠正,纠正告知,其文中的主犯“陈觉民”,证实没有在1928年枪毙,其于1939年在汪伪任职时还登报公示过。
考虑到李本人回忆录本身多天马行空之作,且在一定背景下,所作多有掐媚奉承之意,本人认为其关于邓铿的“道听途说”和“口供”,几无参考的价值。
李顺春(邓铿夫人)透露其临死之前说过这么一句话“我不外为国事,弄到我这样”。上回有说到,邓铿认识直接行凶的刺客,他应清楚幕后凶手是谁。显然,“禁烟”列不上为“国事”,邓铿口中的“国事”,又会是什么事呢?
邓铿夫人李顺春(右三),1954年于梁鸿楷香港追悼会所摄,中间主祭者为张发奎
邓铿在中华革命党时,颇得孙中山的信任。在孙陈矛盾之际,邓铿处于中间人的旋涡之中,其跟罗翼群表达过,“中山先生遇事过于勇锐,或要求过高,而竞存则过于持重,且每不肯降心相从,常令我左右为难”。
1921年,孙中山在北伐前要求邓铿补充李安邦部枪械,以扩充为警卫团。邓请示陈炯明后,陈不同意,指示将陈炯光(陈炯明弟)部改编为警卫团。
但孙中山又不同意用陈炯光,邓铿在两人间来回沟通,最后陈炯明才答应从第一师中拔出一个团编成大元帅府的警卫团。
同年11月,孙中山向美国买了四架飞机,交待心腹朱卓文(后认为“廖案”凶手)去菲律宾运回来。朱卓文找到邓铿,请邓铿安排军舰去接。邓不敢擅自作主,回复说要请示陈总司令。
朱卓文则大怒,咆哮道这是大元帅的命令,谁敢延误。邓铿答:只知服从陈总司令,不知其他。两人遂大起冲突,后陈炯明得知此事原委,大怒欲下令将朱卓文的航空局解散。
1922年1月,也就是邓铿被害前两个月,孙中山在桂林召集各省军政首长或代表参加北伐启动前的会议,陈炯明和邓铿商议后,计划仅派总部参议罗翼群为粤省代表参加。
陈炯明作出此计划后就回海丰老家了,罗翼群得不到参会要领,找邓铿商量,邓认为这样去徒托空言,还不如不去,遂交待罗翼群亦不用参会了。
孙中山的这个北伐大会不仅没有粤方代表参加,还开得相当不如意,因为湖南的赵恒惕不肯借道北伐。唐继尧在顾品珍之乱,重得云南后,精力放在了稳固政权,对北伐也失去了兴趣。
孙中山因此十分失望,以至于说过,要搞北伐,必须铲除的三个人是赵恒惕、唐继尧与陈炯明。
可见,邓铿被害前夕,孙中山的北伐大计已岌岌可危。赵恒惕、唐继尧的不支持,刺激了他对陈炯明消极态度的怨恨。摆在孙中山眼前的一个事实上,湖南不让路,要北伐的话,他必须得到陈炯明的支持,走广东韶关这一条线,以借道江西北上
北伐大计酝酿已一年之多,大军云集,不动则乱。陈炯明私德服众,在粤资望甚高,大元帅府无口实而欲以一纸之令让陈炯明下台,陈炯明或许无奈,但他的几万部下未必会同意,这招显然不太可行。
要让陈炯明短期时间内改变消极态度,只能采取激进而切实的高威施压手段。而邓铿的性命,即很大可能成为了孙派人马采取行动的棋子。
据台湾汪祖荣博士所述,邓铿被害后,英国和美国的在华情报部门,均向其使馆报告了此事件,均判断邓之死乃孙派人士所为。英国领事的报告有述,邓铿被刺后一个月,孙给陈下了最后通牒,要求参加北伐以及提供五百万元经费。如果办不到,陈必须离职。
在得到的回复不满意后,孙中山于4月21日下令免陈的省长职,以伍廷芳为代理省长。次日,陈炯明即乘车退出广州。英国领事认为,陈的突然退出虽让人觉得意外,但是,“他的参谋长邓铿为国民党所谋杀,已为众所周知的事实”。
可见,邓铿之死,最大的可能是处于中间人的旋涡,作了孙陈之争的牺牲品。
虽然邓铿与陈炯明私交甚笃,但孙中山毕竟是多年的革命领袖,在斡旋两人矛盾的过程中,邓铿并非有过激表现,如拨给孙中山的警卫团,邓铿送出的三个营长,都是第一师的精英翘楚:薛岳、叶挺、张发奎,体现了对孙中山的充分尊敬。
但是,在陈炯明决意不去参加北伐大会时,作为参谋长的邓铿,理应主动站出来解这个围,但他没有,且建议罗翼群也不用去参加,亦可见邓铿在政治主见上明显倾向于陈。
邓铿为人正派,处事精干有加,私德颇高(辛亥革命后,胡汉民曾意将女儿许以邓),孙派人士在私人上未必对他有多大仇视,但其处于“二号人物”的角色,或许亦不得已牺牲他以达“杀鸡儆猴”之意,以试图解北伐的“燃眉之急”。
有人要问,既然如此,为何孙派不直接刺杀陈炯明而一劳永逸呢?
此为短见,直接刺陈,极大可能引发陈部几万之众愤而反孙,两方开战,胜负尚不好说(几个月后,因“炮轰总统府”开战,当年陈胜孙败),北伐肯定会提前终止,不到万不得已,想必不敢出此下策。而选择“二号人物”下手,对内可达高威恫吓作用,对外亦可栽赃所谓的烟土老板或者刚被驱走的旧桂系,此计方为上策。
我们再回到前文所述细节,邓铿被刺后,在陈炯明司令部奄奄一息中,有人让邓铿写出凶手名字,被现场一党国要人阻止而作罢。
该要人不让写,现场亦没人反驳,恰恰反映当时在场的人,大多对幕后凶手心知肚明,悲哀已远胜于愤慨。
当时尚有不少人对孙陈调和存在幻想(如汪精卫等人),白纸黑字坐实幕后凶手,可能会让双方矛盾无法调和,引发开战的险机。大错既已铸,说出来亦无益,这应符合当时的场景。
或许这就是邓铿所言,自己是为“国事”而死的原因吧。
诚然,百年前的邓铿之死,没有留下现场影音、当事人录音等,亦无可盖棺定论的十足证据。上文所述结论,均为在多位当事人或关联人的回忆录基础上,根据当时的政治环境、人物个性、人情伦理等整理而得。
虽如此,亦不难看出,这宗百年悬案中,陈炯明指使暗杀邓铿的说法基本可以排除(在国民党时期,鲜有此说法),而邓铿因为禁烟问题被刺,可能性亦甚微。而最大的可能性,则应如他所言,自己因“国事”而死。
日月如梭,英雄仍跃于纸间,百年悬案,定论自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