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
他说起昨晚做的一个梦,海滩上有两条鱼,嘴吐泡泡,濡湿着对方。
而她问起的却不是关于鱼,也不关于梦。
“你爱我吗?”话语直截了当。
不知从何时起,她与他抱得再紧,心里也会有一块空缺。可能的法子她都试过了一遍,想要弥补,可又皆不奏效。在将其余种种都排除得干干净净后,她把症结归结到一句话上。
她想他是知道应该说什么的。在她和他之间,有没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呢?她从前也觉得没有。两个人在一起,能够说话,偶尔为一些小事争吵,却仍守着这个家,能贴心就很好了。
可时光缓流,缓流了已有三年,她终于看清这么多次,他一次也没说过那句话。她并不属于那种生性要强的女人,可有些时候也会寸步不让起来。为了听得那句话,不惜屏蔽掉四面所有的噪音,又把全部的耳朵都倾注上。
此时他们躺在床上,她再看着他,已有些远远的。
“鱼,你说什么?”她以为他八成又要把话题扯远了。
“是两条鱼,他们被海浪拍打上海滩,海滩上泡沫都已吸干了,他们还逗留在那儿。”
“够啦!”
她说他从来只会自顾地地说着他的那一套话,而不在乎她想不想听。
他说她会想听的,他决意还是讲下去。而另一侧,她已经说不上在没在听了,合着眼,闷闷的。
“那两条鱼是困在了海滩上,它们能望见海水,海水深处还是海水,起起伏伏,可再没有海浪折回来。他们后来才发觉彼此挨得很近,在海浪汹涌地迫近时,他们还妄图抓着海水,海水是抓不住的,他们抓着的只是彼此。最后海浪将尾巴一扫,他们双双遗弃在海滩上。
那天海滩上阳光很晃眼,才一会儿他们已晒得难受。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游回海里,他们摆动着鱼鳍,可那只在海水里能逞上劲,在岸上他们空空的扑着沙砾。四面的海滩光秃秃的,他们贴着,似要昏睡,他们想象着在海水里并不窒息,能很充盈的游转。此时头顶的太阳却已把大片沙滩晒得干烫。
是挤在他们当中胀破的一粒泡泡,才叫他们又感觉出彼此的存在。
‘对嗳,我们可以互相吐泡泡,将身上濡湿。’
两条鱼的话一致起来,他们以鱼儿的眼光打量着彼此。欣喜时,他们的眼睛是水灵灵的,即便眼泡已晒得肿胀。
于是,他们虽在一种热烘烘的氛围里喘息也艰难,却又鼓着劲地挤出胸腔里多余的水分,往对方身上濡湿着,也被对方濡湿。
渐渐地从一个个气泡的涨与破中他们感觉出一种情谊。两条鱼自小生长在水下,他们都还很单纯。贴着彼此他们说起话来,并不像曾栖身的大海有那么宏大的说法,他们只说着小小的,似嘴吐的泡气泡那么小的话。
他们说曾以为的海很小,可挨着它的边缘一瞧,才瞧见海是这么深,又是这么广阔。
他们又都说着他们是背着妈妈偷偷跑出家的,海岸是一处很险恶的地方,他们这才知道,现在都想要回去了。
‘你的家在哪呢?’这一个这样问着。
‘是在海里,在有礁石的一片区域。’
他听了,他的话也引得那条鱼同样地问着。两条鱼各自地交换了家住在何处,将名字也一并地交换了。
可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那天许多遍地他们问起你的家在哪儿,也问起过对方的名字,可他们又全未记得住。
‘你的家是在哪儿呢?’这一个张着眼睛,话仿佛从未问过,仍是问着。而那条鱼也很郑重地在把答案说出口。
海浪却已涌起势头,渐渐地似一堵高筑的墙,要倾轧着他们了。”
她这时还闷着,眼睛却已睁开。
“他们仍是想抓着彼此,可海浪的势力委实过于凶猛,茫茫的海水里他们晕头转向,又各自地被吸入海水卷出的一个漩涡里,快要被卷得不知去向时,又冲弹海浪浅浅的一隅。
等海浪掀起的怒气都息住时,他们才平衡下躯体,渐渐地眼睛能望过海水,似乎一直有一个深处,他们的眼睛望不透。
‘海是这么广阔。’他们都记得耳边响过这样一句话,说话的那条小鱼的名字却记不起来。
他们惆怅地便又游回海里他们最熟悉的一块区域。他们在海里摆动着鱼鳍,仍是过着游游转转的一种生活。可海是那么深沉,放眼又无止境,有时他们便会感觉出孤独。
有一天,其中一条小鱼终于忍不住地向他妈妈诉说着,他是喜欢上了一条小鱼,他想找着她。
他的妈妈也能在它无忧无虑的眼里看出一丝阴翳,很热衷地地在想着计策,——去能够找到她的地方找她啦,或者呼唤起她的名字。
可他已记不起她的名字,她的家在哪儿也记不起,只记得是有这样一条小鱼,往他身上吐过泡泡。
‘呃,’他的妈妈也曾经历过喜欢,却没有经历过这样又痴又傻的喜欢,便也有些为难。
‘我想你还能做的是不放弃想念,想念有时比寻找更为确实。对鱼而言,想要维持住一段记忆,唯有想念。想念能浸透漫漫的海水,也能延展过几千年的时空。即便眼下找不着,可你知道终有一天你会找着,这便是想念。’
他的妈妈一调头,已记不起她说过的话,可那条小鱼还记着。在海水里游得深游得浅,他全在想念,想念化入很深处,不止在他那七秒钟的记忆里。
有时他会忘记了摆动鱼鳍,等待着海浪的来袭。他隐约记得他们牵过彼此,正是在海浪来袭的时候。海浪汹涌地来,又汹涌地去,他不过把自己撞得一身伤。他也曾去过海水最深处问询,那儿很黑,他很害怕,到头又还是一无所获。
他不禁地忧想这世上会有一条鱼苦苦追寻另一条鱼,而那条鱼却是无动于衷。
可无论怎样他还是在想念。他往海水里吐着泡泡,一长串又一长串,那些泡泡代表他的想念。有时逢着身边有另一些鱼儿游过,他问起它们有没有碰见过同样吐着泡泡的一条小鱼。
‘是有一条。’
有一回,他真的听说过也有小鱼往海里吐着成串的泡泡,可那条鱼的指引又还是将他弄丢了。
后来有些悲哀,又还怀着想念地这条鱼死去了。他不再游弋,尸骸静静地在托付在海里。
一条鲨鱼潜过时,张开黑洞洞嘴,把海水,把那条小鱼一并吞入腹中。在一片黑洞洞里,那份想念于是沉积到那鲨鱼的体内。
鲨鱼自然也会死去,他死去的同时,诞生在这世上的有一条蜥蜴。那份想念自出生时起便伴随着那条蜥蜴。
后来一代一代的流转,起先存在于那小鱼体内的想念,相继辗转于一只跳跳虎、一尾芦草、一只伴着夕阳翩翩起舞的蝴蝶体内……又一丁点未曾泯灭过,因为当初那条小鱼的想念是那么深,至死时也念念不忘。
而最后那想念进化到这世间一个人的体内,这世上有人什么也不想念地在活着。那人托着腮静静想着时,头脑里却能感觉出很确实的想念,甚至能感觉出那想念沉积的重量。可人海仍是茫茫,那想念有时变得不确实起来,他会感觉出孤独,和那条小鱼一般的孤独。
他于是睁着眼,在人潮里总像是寻找着什么。他说不上那是什么,一个个泡泡、海滩、潮湿……幻化出的模糊意象?
直至有一天,他跻身在人潮里,人那么多,好像世上所有的人都按进了同一片空间。
而另一张面孔便在这些人的分隔之后,他望见时想念变得前所未有地确实起来。一个泡泡、海滩……他不再让眼睛模糊。
而巧合的是,或者不单纯是巧合了,那条小鱼也从没放下过她的想念。
寻寻觅觅,此时,再在人海里觅见,他们想起了曾经相濡以沫的那片海滩。他们被彼此的目光牵引着走近,什么也未说,他们已经紧拥抱在一起。
而我爱你就像海滩上那两条相濡以沫的鱼儿爱着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