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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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记

初春,夜落下,霓虹闪烁,天府广场,男男女女穿梭不息,我游走其间,看那些陌生的面孔,欢喜、漠然、幼稚、年轻、衰老……在我的周遭快速流淌,我像河水中的一叶孤舟,在这湍急喧嚣的人形波浪里贩卖我的花。

我叫曲丽,曲折的曲,美丽的丽,这是师父给我取的,她说这意思是,你虽然曲折可怜,却并不妨碍你以后会善良美丽。

我从镜子中看到我的脸孔,我是非常喜欢,师父说,这是绝好的容颜,你这张脸就足以证明你的美啦!

师父说的是我的脸,但从不提我的身材,因为那是臃肿的一团。所以,我有满意的部分和欠缺的部分,这或许就是传说中老天爷的公平性,不可能把所有的完美给予一个单独个体。

因此我还要修炼内在的善,我为师父卖花,东奔西行,我也是为自己卖,这是我的工作,然而这有点矛盾,我既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又对那些买了我花的情侣们保持着怀疑,甚至从他们兴奋的表情上能看到未来破裂的征兆,每每这时我都禁不住涌起幸灾乐祸的情绪。我明白这很可笑,但我却情不自禁。我想,这是我转瞬即逝的不善良,畢竟我不能十全十美,没有任何物质或东西能做到十全十美。

我在熙熙攘攘中叫卖,在拥挤里兜售与播撒芬芳,我感受我和他们的不同,也希冀遇见一位相配的类型,无数人与我擦肩,那个对象却始终未出现。

1

那年小丘和我恋爱已是第三个春秋。她在成都读大专,总唠叨我不去看她,言外之意有和我分手的想法。

当时她在肯德基打学生工,认识了一个同样打工的大学男生,那男生温文尔雅,她下夜班太晚,他主动送她回学校。

总之,有那方面的意思,有给小丘暗示,这个男生叫杨桃,正也是她喜欢的类型;于是在一次夜间通话中,小丘向我提出了她的烦恼,潜台词便是两个字、分手。

虽然小丘终于没直接讲出那两个字,但我心脏扑通扑通地快速跳起来,同时,我又感到了激愤,她问我她现在该怎么办。我冷冷地答:随便。

小丘漠然地停顿了片刻,随即没心没肺地说:好的。

然后她挂断了手机。

后来,我躺床上辗转反侧,想着小丘在手机那头跟我讲这些话的表情。我不甘心地长叹数声,翌日,我向公司请了假,傍晚搭上开往成都的特快列车。

我买的卧铺,整夜脑子里浮满了小丘与那个杨桃的身影,几乎没睡着。

摇晃了一夜的火车,清晨抵达成都北站,外面飘着细雨。我在站外广场等半天才搭上一辆空出租车。

我把事先写上地址的蓝色便笺拿给司机看,他只瞄了眼,即点头发动车子,我们一路沉默,穿街过巷。

湿漉漉雾蒙蒙的大城在我眼前显现它苍白的繁华,四月已经是春天,但仍残留着冬的冷峭。

大约二十分钟后,我在小丘的学校大门口下了车,向门口的保安打听,然后穿过主教学大厦,到了后边的学生寝室楼。

在女生寝室楼,男生不能直接进去,管理员让我打电话,我在管理室用座机拨通三零五寝室,一个粗嗓门的女声接了,问我是谁。

我说:您好。我想找找罗小丘。

停顿片刻,话筒那边嗯嗯了几声,粗嗓门的女声便放声喊:骡子,电话找你,男人!

接着等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小丘睡意朦胧的声音:杨桃么?今天我不是早班呢。

我说:我不是你想的杨桃。梦里都见他啊?你挺能干呢!

小丘起初没听出我的声音,但顿了顿,立马清醒,居然欢喜地叫嚷起来:浩彬,是你吗?!

我感觉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我突然涌起的怒火,一下子减了大半,我怏怏地说:对啊。来看你怎么甩我。

她说:你在楼下等我,我马上下来!

我听到她呵呵地笑个不停,挂电话前粗嗓门女声问:不是杨桃啊,咋还这么兴奋?

小丘说:是我真的男人来了!

她这最后一句话把我逗笑了,原本对她的愤愤然变作一股甜蜜的暖流爬满周身。

2

她站到我面前,穿着睡衣,激动地对我笑,用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说: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

我抓住她的手,说:你不是说几乎没人来看你吗,所以我就来了。

小丘粲然一笑,说: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啊,你还没吃早饭吧,你等会儿我去换衣服,然后我领你去吃超级美味。

所谓的超级美味,是地道的灌汤包。就在她学校那条街的最西头,十几平的小店挤满了人,我们不得不在长长的队伍里排着,

同时我看着她乐呵呵的表情,从开始到现在都没停歇过。

我突然发问:杨桃是怎么回事?

她愣了下,遂笑道:追求者啊,在肯德基一起打工的同事。你吃醋了?

我说:没有。

她说:那你跑来干吗。我不是跟你说分手你答应了呀?

我有些发窘:说:我来是担心你,怕你被骗!

她哈哈大笑,周围的人都盯向我们,我推了她一把,她仍咯咯地笑个不休,最后包括我在内排队的许多人都被她带着笑起来。此刻我眼中看到的小丘变得出奇可爱。

约莫排了半个多钟头,才轮到我们,灌汤包裝在透明塑料袋,同时,小丘又到隔壁的小超市买了两瓶奶茶,我们开心地边走边吃。

汤包颇爽口,尤其是咬破皮后泛出的浓郁香甜美味着实让人陶醉。我一下子就吃了十个,觉得不满意,小丘又去给我买了十个,吃得我肚子一阵发胀。

小丘今天翘课,她本是要睡一天,晚上去肯德基上班,一直要上到凌晨一点半。好在这儿离学校也就隔了两条街,走二十分钟即能到达。

她带着我去附近找了旅馆,我们在房间里急切地亲热了一番,然后躺在床上聊天,我问:杨桃每天晚上都送你么?

她逗弄地撇嘴笑,用妩媚的眼神瞅着我,她散乱的长发铺在我赤裸的胸前,脸往上蹭,开始做鬼脸。

我又问一遍,她终于说:你一直在吃杨桃的醋啊!

我说:哪儿啊。我是怕你出事。

哈哈,她又大笑起来。笑声里满是戏谑。

末了,她说:我啊,正准备让他送,你不就急匆匆地赶来了么?

我心里暗喜,但表情仍严肃,说:你是故意的?

她说:什么故意?

我说:激将法。

她说:也不全是。不过算对你的一个考验吧。不然以你那懒惰的性格,永远不会坐一晚上的火车来看我。

这回轮到我高兴了,我心花怒放地抱住她,两个的光身子又交融在一起,这下我全然放心了,这个可爱的女朋友仍属于我。

3

之后我们的时间都停留在了床上,休息睡觉,醒来又做爱……直至下午五点她准备回寝室换衣服拿包,我再陪她去肯德基,从傍晚六点一直上到夜里一点半。

我们手拉手行过一条主街,十车道的大马路,车流如注,华灯初上,周遭的高楼大厦甚是气派,热闹和繁华无处不在,再穿过一条喧嚣的美食街,可以看到一个大广场,广场的西头那栋大厦底层肯德基的招牌闪着明晃晃的光彩,小丘指着说:我就在那儿,你等会来接我,现在别进去。

我说:为什么。

小丘说:我是去打工挣钱,带个男生像什么话。

我说:你还比较职业啊。

她在我胳膊上拧了把,说:你晚上记得一点钟过来,现在你先回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我说:要我给你带吃的吗?

她说:不用,我们包餐的。

我说:是吗,那我给你准备宵夜。

她笑道:等我下班了我们一起去吃铁板烧,学校附近那条街有家老朋友烧烤店,排骨特别好吃。

我说:完全服从你的命令!

她说:你以后什么都要听我的。

我愣了愣,说:行。我听我老婆的。

目送小秋进了她打工的肯德基店,我才慢悠悠地折回,在旅馆楼下的一家兰州拉面馆里吃了炒粉,喝了瓶啤酒,回房间沉沉地睡了一会儿。

到晚上十点过醒来,觉得一切变得比我想象的还美好,我点上一支烟,安然地吸着,接着出门,沿着旅馆西头的那条街,慢慢地开始闲逛。

后来,我打车去了市中心,在灯火璀璨的天府广场,我看见了卖花的那个女孩,她个子不高,胖乎乎的,第一眼给人很臃肿的印象,但再仔细瞧,五官却生得很精致。那种可爱的,小巧玲珑的面孔,越看越让人亲切。

她捧着一大把玫瑰和白荷向路人兜售,忽然发现我在瞅她,她嫣然一笑,随即上前问我是否需要,她说,可以送给女朋友,送给所有喜欢的人,玫瑰白荷都能代表爱的心意,一起送更是深具意义。

我买了两枝白荷和一只红玫瑰,让她给简单地包了包,两只白荷花夹着一朵娇艳的玫瑰,那模样看着也挺可人。

她和我說十五元,但我给了她一张二十,并不让她找了,说:这么晚了,还卖花,挺辛苦的!

我全程保持微笑,她显然有点感动,说:我还是学生,正好有时间打工,所以就出来了。

我说:你是大学生?

她点点头。

我说:你这要卖到什么时候?

她用一只手摸出手机看了看,说:快了,十一点过就可以回学校了。

我说:你这花是自己买来卖的?

她说:不是。我这是帮花店卖的,中间拿提成。

我琢磨那一朵花能拿多少提成,看来也最多就一两块,实在微薄,可见挣钱的艰辛。

我意在送她回学校,一个女孩终究太晚走夜路不安全,但我立刻打消了这个荒谬的念头,这太过唐突,反而让人怀疑我有不良的动机。

告别了她,我又到不远处的八宝街溜达了一圈,最后拦上一辆出租车,直奔小丘工作的肯德基店。

4

进到肯德基店,抬眼就看到小丘站在收银台后面正忙碌,快到十二点,客人还挺多,排队轮到我时,小丘冲我怪怪地笑,拿了我要的热可可和薯条,同时迅捷地在餐盘里又放了一只鼓鼓的小纸袋,她给我使了个眼神,那意思,这是特别礼物,我心里想,这家伙厉害,到哪儿都能捞一点。

我感动地想,小丘,——我的女朋友,你太可爱了,我不能辜负你的美意,我赶紧付了可可同薯条的账,端起餐盘便到楼上去找了个靠落地玻璃窗的位置坐下,接着,我急切地拆开那热乎乎的白纸袋,发现里面是一只刚炸好金灿灿的鸡腿,我抓起咬了口,尝到了小丘的味道,脆香中散发出的丝丝温柔。

我边吃边朝窗外看,凌晨后的广场还是有不少人的身影,我不知不觉又回想着刚才那个卖花的胖女生,我记住了她球一样的身躯,也记住了她清纯亮眼的五官,我禁不住将她与小丘做比较,这种比较很奇特,虽然小丘明显整体要比她更优秀,我就单指外表而言,这外表如果跑到那女孩的五官,我便感觉小丘不值得让我那么喜欢,雖然这个念头是转瞬即逝,我仍然为这个想法大为惊讶。最后我其实已经认可了我对那女孩产生了一种朦胧的情感。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精神出轨,我现在想得更多的是那个女孩,她顺利回去了吗,或者她还在那儿卖花。甚至有一刹那,我透过二楼的落地窗看见她,灯火明亮的广场,她还抱着那一大捧花朝路人兜售,但一眨眼她就不见了。我这样想了好一阵,直到小丘下班上来找我。

我们走出店门,两个男生过来打招呼,我猜想其中一个瘦高个是杨桃,因为他特别多看了我几眼。

我对杨桃的想象是修长清秀,又不失一股干练的劲儿,所以实际上我对他并无恶感,反而觉得,小丘的眼光还不错;我想,他们在一起总体上是般配的。

今晚估计小丘在工作的时候提前告知了杨桃,他也对我友好地笑了笑,然后认真地说:你好,小丘在我们这儿挺能干的。你们回去……哦……呃……

杨桃一时有点语塞,他旁边那个男生插嘴说:人家回去知道干吗不用你费心呀!

杨桃低下头,感觉是脸红了,他努力放大了嗓音,但音调似乎变得特别低,声音听着颇为不自然,他说:一路上小心。

那男生又打趣道:就十分钟的路,有什么好小心的。人家现在保镖已经到位了,你就别瞎担忧了!

小丘笑着对杨桃说:没事的李宽,你们也赶紧回去吧。

杨桃推了一把那个叫李宽的男生,抬头看看小丘与我,微笑着点头,转身离开。

他们走了,我才恍然,赶紧大声冲着杨桃的背影说了声谢谢。

杨桃没回头,只是嗯了声,然后快步和那个叫李宽的男生朝我们反方向的街行去。我才明白从前他特意送小丘,其实他们不同路,我又望了一眼杨桃瘦长的身影,似乎能捕捉到他的一丝落寞。

5

小丘让我紧抓住她手,要求我跟她一起飞奔,其实这有点做作,夜晚霓虹大街上,虽然已经过了子时,但还是有一些路人,会诧异地瞥我们;我知道,这个是因为小丘受韩剧的影响,那里边男主抓着女主飞跑一通,就找到了爱的感觉,或者具体说是浪漫,奔跑的力量,奔跑也代表了希望。

我是被小丘拽着一通飞奔,我并不乐意,末了我们弯腰大口大口地喘息,同时相视而笑,似乎要的便是这种情形,我意识到这是小丘的少女模式,颇有点戏剧化,也满足她内心的那份理想爱情的情怀。

我说:以前不会也这样吧?

她说:什么?

我说:你和杨桃呀,不会也这样狂奔过吧!

她大笑,笑得花枝乱颤。

然后她故作不满地说:我想过,可是没下定决心,如果你不来看我,结果就不好讲了!

我说:你是有点喜欢他?

小丘说:是哦。

我瞪起了眼,小丘说:你别不高兴,这事挺真实的,我喜欢你,所以不想欺骗你,我对他只是有那么一点点,但在我心中,你还是最重要。

我说:你这也算精神出轨。

小丘板起面孔,说:给你说实话你还恼了,我只是说对他有点亲近感,这是人之常情。看不出你心眼儿这么小!

我笑,纠正她说:我可不是吃醋。我认为,你只是没我在觉得孤单,所以想多了。

小丘白我一眼,说:可你总不能留下来看我,你还得回去。

我说:你忘了你常常在电话里给我说的那首诗了么?

她说:什么?

我说:看你那样子就装糊涂。你不是老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小丘笑道:我那是说着玩的。人是会变的。

我哀叹一声,说:你变得倒真快!

小丘说:你们男人不是说女人总是善变的么?不变就不是女人了。

我笑道:你这话说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你,哈哈。应该说,人都是善变的,这是天性,也可以叫劣根性。

我内心的醋意其实并没太多发作,只是那种有点不爽的意思。但我很快就理解了小丘,并主动搂着她的腰把她送到学校门外,我本来想让她和我去旅馆,她表示这样如果明天被查着会很麻烦,说:你也得多替你老婆考虑啊!

她略带疲倦地笑着,我立时起了惜爱之心,我无限温柔地顺从她。我可爱的小女人。

我回到旅馆楼下,正见着一家通宵营业的福建名小吃,我进去要了碗猪心汤,慢慢地喝着。

隔着玻璃店门,忽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我急忙付账追出去,那身影已经穿过了人行道,在街对面,朝北边的一个拐角处行进。

恰好红灯亮起,车流穿行,我只得等一会儿。

当我再穿过人行道,我隐约记着那儿白天我去过是一个卖玉石的小胡同,那个身影走进了胡同,我紧紧地追赶。

可我最终还是没赶上,她已不见踪影,不知她进了胡同里的哪一家院子。

我推测,她大约住在这儿,具体位置我不清楚,但这是个死胡同,也不深,可以完全确定她住在这胡同内。

我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喜悦,仿佛看到了希望,那奇怪的、不可捉摸的对那卖花女生的牵挂心情不断滋生。

然而很快我意识到我是错的,她不是大学生吗?她不是说回学校住吗?

我转瞬又变得沮丧,显然我很可能认错了人,因为仅仅凭一个背影是没啥实际意义的。

但或者呢?这个问题又连着另一个问题,显然我很自然地怀疑一个陌生的卖花的女孩,我的怀疑便顺理成章。

也即是说,她可能在撒谎,出于防范,对一个陌生男子的戒备。这样完全可以理解,也完全值得我去怀疑她是大学生这话的真实性。

我就这样胡乱思索着返回到了旅馆。躺在床上仍是那卖花女孩的形象,我想她进了那胡同,走到最里头的一方院子,在东边的一栋老掉牙的筒子楼,步入昏暗的楼道,轻飘飘地在黑暗的梯级间行径。这个场景无缝连接地步入了我的梦中。

6

在顶层的屋塔房,有人替她开门,她刚从裤兜里掏出的钥匙掉到了地上,她恐惧地看着自家的门打开了,走出的竟是我。我一把就将她拦腰抱起,不等她叫出声就把她抱进了屋,然后用后脚跟儿把门踢上。

我把她放到她租的那间简陋小屋的弹簧床上,很认真地对她说: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

灰暗中她看清了我的脸,她略感平静,徐徐地说:你想和我睡觉?今天真的不行。我那个来了。

我苦笑,拉亮屋子里的灯,橘红的微光立时笼罩了我们,我的表情有些恼怒,说:不。你把我想得太坏了。我只是,只是……

她似乎增加了胆量,提高嗓门问:只是什么,怎么不说了?

我想了想,说:只是找你聊聊而已。

她猛地从床上跃起,说:你赶快滚出去,你这个坏蛋!快点,我数三下,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她数到三我便醒了,我看到周围一片漆黑,我哀嚎了声,惊坐起身,额头与身上都出了汗。

我拿过枕边的手机看了看,凌晨三点一刻。

我起床进到旅馆的卫生间,发现浴缸里放满了热水,我不记得我刚才洗过澡,而且伸手去摸水是正放出来热热的,一点点朝外溢出,更奇怪的是水里浮动着一大片紫色与红色的花瓣。

我把那些花瓣一一捞起,放到空的肥皂盒中,仔细端详满满的一盒子紫色与红色的湿花瓣。

我感觉非常诡异,似乎那些花瓣是一张粉碎了的面孔的残留物。

后来,我情不自禁地脱光自己钻进了浴缸,热水恰到好处,我的皮肤与身体霎时感到了舒坦惬意。

翌日小丘来敲门,说今天没事情,我们一道去逛街。

我爽快地答应,因为不答应也不成,我内心的惶惑在昨晚已经精疲力竭,我什么都不再愿意去想,我对小丘有了特别的愧疚,因为现在脑袋里想的全是某个人,我甚至存在这样的疑惑、那个卖花的女孩压根儿不存在,只是我突然的病态幻觉来折磨我。从昨天晚上见着那个女孩到现在,我更关注的由小丘转成了卖花女,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我暗自惊讶我这个人的变化,照某些大哲学家的说法,便是,不以人的意志力为转移。即也切中了昨晚的变化的这个话题的讨论,小丘讲,我说女人善变,却也正中男人的善变,我即是活生生的例子。

我的心摇摆,应该是一时,追求新鲜感的无耻行为,我深觉羞惭,但又不可控制。

当然,倘若是永久的变心,那么我这个内在的东西,思维的人的模式就太奇葩了。我相信这只是一时。

得不到的、不具体深入了解的东西,往往就容易把它们全然地美化。

我现在是处在愚蠢的冲动的状态,我不停地提醒自己必须清醒过来。

7

清晨的风夹杂着春天的气息,带着徐徐的、自然的感觉,虽然有薄薄的雾,但阳光穿过来即缓缓地散开。

我们去到春熙路,那儿是成都的中心标志地,主要卖各种品牌的服装,小丘就逐家地朝里边钻,我看着价格合适的便会主动问她要不要买。

小丘只是说试穿着玩,并不要真正地买。

这让我很尴尬,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连连不知所措地笑。

之后,看她对一件米黄色的连衣裙爱不释手,我坚决给她买,一共是三百九十七,小丘低声说太贵,但心里应是非常欢喜。

我豪爽地说:要不再买条其他颜色的。买件长袖T恤也可以;我有大半年没给你买穿的了。

我这话说得小丘两眼有些潮湿,紧紧地挽起我胳膊,叫了声哥,然后又换一种俏皮的口吻说:我就晓得我老公对我最好啦!

我故意问:谁是你老公?

小丘便用粉红色的拳头在我的后背一阵乱捶,当时,我感觉到的便是她充满爱意的粉拳,是的,我毫不犹豫地体验到了粉红色的甜蜜,所以这样描绘。

我最后又用了五百六十八块给她买了双耐克鞋,这一上午也就算结束,小丘开心得像花一样,在我眼前飘飞。

我自忖,还是女人厉害,能装,表面不要心里却迫不及待。人都是这样吧,据说尤其是中国人,延伸到中国女人,即成了口是心非的典范!

当然上面一段只是我的胡猜,权当说笑。不过话又说回来,男人的钱自然便是给喜欢的女人花,据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多少花多少,证明这是我的女人。女人亦欢喜,男人也有满足感!

小丘提前把新鞋穿上,一蹦一跳,走路更显轻盈自然。她提议中午请我吃好东西。

我说:我可不吃肯德基哈。

她笑道:不会不会。给你吃点有营养的。

学校附近有很多小餐馆,其中一家羊肉米线很是有名。后来,小丘这样跟我解释,她特意要老板给我加了份羊杂,并且讲是老顾客,分量会加倍,因此我那只大海碗里不光有银丝一般的大堆米线,还有冒尖的一摊热气滚滚的羊砸。现在回忆,并不能勾起我的食欲,就是在当时,我也感到没什么特别胃口,似乎对羊肉有点不习惯,所以最后并没全部吃光。

小丘问我:不好吃吗?

我说:不是,太多了,我又不是猪,自然吃不完呀。

小丘流露些许遗憾,从她的目光里能看出。

于是我说:太撑了!

我让她摸我的肚皮,我故意把肚皮胀大,她摸了摸,突然开心地大笑,把周遭桌子上的客人都吓了一跳。

8

回到旅馆,我们一块儿钻到浴缸中,边做爱边洗澡,这是最亢奋的时刻,我有一阵子把小丘想成是那个卖花姑娘,在她身上努力耕耘。之后我们上床睡到傍晚,再起来,我去楼下买晚餐,在那家福建名小吃馆打包了煎饺和猪骨汤。

也在那当口,我又见着了那个卖花女。她在街对面一闪而过。我先是一惊,愣了几秒,随后便追出去。

她的踪影又消失在那个玉石胡同内,我又没追到她。

我向周围玉器店的老板打听,不论男老板还是女老板都说没看见这么个女孩,他们倒反问我:刚才?也没呀,没来这么个女的,你是不是眼睛看花了?

这胡同窄小僻静,货车都进不来,进来的就三轮和摩托,人也少,据他们说再往里走就是些没人住的荒废的四合院,最早还定义为文物,现在基本上当破烂对待,也没人去管它,过几年这片区域全得拆迁。

我回到旅馆,和小丘吃了煎饺与猪骨汤,然后小丘回了学校,我则再次折返玉石胡同。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两边的店铺都关了门,路灯幽暗,我径自朝里边走,进到其中一座荒废的四合院,几棵老槐树生长得茂密,正屋左右配房残缺破败,失去了门窗,屋顶多半也是空的,碎砖瓦落得到处都是。

一棵槐树上有只鸟飞过,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特别刺耳,我抬头看,看见鸟的黑影闪过,树叶间掉下一个东西,确乎是正瞄着我下落,我急忙躲开,然后我听到一块石头砸在地上的闷响,随之院子外有粗声粗气的男人喊:谁进去了,赶紧出来!

原来石头是那男人扔的,朝院里抛,画出一道弧线,从那棵槐树的叶间穿落而下。

我走出院子,看见胳膊上别着红袖章的一个老男人,气咻咻地对我说:你是什么人,往这里边闯什么呀?——我盯你半天了,鬼鬼祟祟的!

我口气有些恼火地说:这儿又没什么好偷的东西,你跟踪我干吗?

老男人带着吼叫的威胁声说:你老实点,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告诉你,你今天说不清就别想离开这儿!

我恍然明白他应该属于联防队员之类人物,五十多岁,看上去以前当过兵,人高马大,如果一对一我还不一定能干得过他,我转脸面带微笑说:大爷,别误会啊,我是听人讲这些四合院民国时候就建造了,属于文物,虽然现在荒废了,我出于好奇,所以一个人转着转着就到这儿来瞅瞅,没其他意思。

他口气略显缓和,硬邦邦地说:你把你的身份证拿给我看看。

我说:你没这个权利吧。只有警察才有。

我边说边朝外边走,他就跟在我后面,说:你最好小心点,别到处瞎闯。我下次再看到你就没今天这么客气了,你知道么,小伙子?我不是吓唬你呢,自己好自为之吧!

他站在胡同口一动不动,严厉地看我离去,然后才慢慢地折回。

后来,这个老男人,或者,这个老头的形象,在我的回忆里变得非常怪异,他和卖花女孩一样,我能毫不费力地将他们想起并认为他们曾在我身边真实地出现过。

9

我在成都待了两周,小丘除了周末去肯德基,平日也不怎么去上课,终日陪着我,我们常常在街上闲逛,去了成都很多有名的地方拍照留念,记录下我们的亲密爱情。可以说这段时间永远印进了我的脑海,使我终生难忘,虽然我们后来决定分道扬镳,但那些快乐的时光却不容抹杀,也根本抹不掉。

我回大花市后不到一个月就放暑假了,我上火车站去接小丘,她是上午九点半抵达,但火车晚点了一个小时,我在出站口耐心地等待,天气渐渐炙热,阳光烧人,和我在外面一起等着接人的一些男男女女也慢慢显出不耐烦。

就在这个当口,准确说,从车站广场的正北边,我不经意转头,熟悉的身影又出现了。

迈着小碎步,玫瑰红的T恤,洗得泛白的牛仔裤,胖胖的身体显得瘦小了不少,手里捧着大把的满天星和百合花。

她的面孔在阳光下显得清亮,愈加精细可爱,和我的目光相接,眼睛流露出微笑,同时缓缓地朝我走近。

我的心跳立时加速,难以自控,我也向她快步走过去,恰这当儿,火车进站长长的鸣笛声突兀且有力地响起,这打断了我,我停下了脚步,再去看她,

她已经转身朝广场东头的肯德基店行去。

我喊了声,但火车的汽笛声把我的喊叫吞没了,我紧追两步赶上拍拍她的肩膀,然后,她诧异地回头,那张脸,那张脸熟悉得让人赞叹,是她吗?然而又不很准确,这个姑娘和卖花女确实生得很像,但仔细瞧来,却能一下子判断出不是一个人。

这个姑娘疑惑地盯着我,随即笑道:帅哥,你是要买花么?

我本能地点点头,接着我选了两朵玫瑰和三枝百合。

我付款时随便问了句:你有个姐姐在成都吗?

她没太听懂我的话,我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她说:没有啊。我有个哥哥,现在在西藏当兵。

她疑惑地问:怎么了?我长得像你认识的人?

我略带苦笑,说:对。可能是我认错了。不过你是学生么?

她说:不是。我在这附近开花店,有时候会到车站广场来卖卖最新款的花束。小本经营嘛。你有时间喜欢的话也可以去店里选选,还有小盆栽。

我们互加了微信,我说:我有空一定来你花店,不过到时候我可能不会买太多的花,但我对小盆栽挺感兴趣。

她说:你买多买少无所谓,客人不分大小,在我这儿都是上帝!

她是个热情的人,和成都那个卖花女一样,我思忖,同时微笑着与她告别,转身跑向出站口,因为远远地我看见拽着笨重的拉杆箱,在拥挤的人群中排队准备穿过出站栅栏通道的小丘。

我喊着小丘的名字,她坐了一晚硬座火车的憔悴面孔朝向我,看见我手里的花,她有了精神,呵呵地笑起来。

10

我最近好像那个没来。回到我出租的房子,我们一块洗澡的时候,小丘突然这样说。

我脑袋里全是亲热的事情,冷不丁听到她这话,有些发呆。

小丘说:一个半月了。我是不是怀孕了?

我说:不会吧。我都戴套子的。上次在成都有两回没来得及买就没戴,但也弄在外面的呀。

她说:大约就是那两次,出了纰漏。

我说:这个,这个……

她恼火地说:现在我烦死了。只有你去药店买个验孕棒回来查看下啦。

我显出几丝罪恶感,默默地从浴缸里爬出,穿上衣服,到楼下连锁药房,先在门口踌躇了一分多钟,最后鼓足了勇气迈进去。

两个漂亮的女店员冲我职业地微笑,其中一个更显乖巧地问我:帅哥,要买点什么?

我磨磨叽叽地支吾,声音很低,说:那个那个,查怀的,啊……

什么?怀什么?

啊,啊,就是,检测怀孕的……

我努力放大声音,她听懂了,脸色微微有些发窘,但很快恢复正常,忙给我推荐,另一个女店员也听明白了,走过来,

于是两个女孩仔细地给我介绍推荐,我无法辜负她俩的美意,买了一款最贵的进口产英国xxx公司生产的特级验孕棒。

说明书上讲,最好早上头一次小便来时测试,结果会更准确,但小丘已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她迅速地拆了包装外壳,抓着那只类似一根筷子的验孕棒匆匆进了卫生间。

她叫我拿一个纸杯给她,她静静地蹲在马桶上酝酿,从小腹内慢慢激起排泄欲,大约一刻钟,她从卫生间里出来,带着沮丧的表情,长叹一声,说:踩在了红线上。

我说:要不要明天再验一次。

她说:没那个必要了吧!

我说:哦,那?

她说:你别想多了。孩子可不能留下呀。你们附近不是有家医院么?我们现在就去检查,把孩子处理了。

我看了看时间,中午十二点过五分,说:都下班了,我们吃了饭休息会儿再去吧。

11

门诊妇产科那位中年女医生态度很温和,看着我们的b超结果单,笑嘻嘻地说:恭喜啊,有一个月了。

她抬头,银边眼镜后边的两只小豆眼神采奕奕地打量我们。

不等她再开口,小丘就说:我们年轻,现在还不想要孩子。

女医生说:哦。是不要孩子吗?那挺可惜。不过这个由你们决定。

我说:现在确实要的条件不成熟。所以我们想做人流。

女医生顿了顿,点头说:明白了。早期可以简单处理,做个药物流产。不过得准备下,做些具体的局部消炎治疗,两天后,上午吧,再进行药流。

小丘说:我没炎症啊。

女医生微笑着说:这是必要的流程,以便药物流产能彻底,不对以后的生育带来影响。你们知道吗,这实际上对生育是有伤害的,所以我建议你们第二次怀孕就得把孩子生下来,如果再流产,对以后生宝宝和自己的身体都会带来很大的问题。

我和小丘交换了个眼神,末了,我说:那就麻烦医生你来决定了。

我们预先交了一千元钱,然后在负一楼的昏暗走廊里找到妇科治疗室,一个年轻矮胖的女医生把小丘领进去,在隔着绿色拉帘布后的简易床上,让小丘躺下来,叫她把下边拖光,岔开两腿,对局部进行清洗上药,然后打开治疗灯。这一系列治疗操作时间大抵花了一个多钟头。

我想走进帘布里瞅瞅,医生并不反对,但小丘喝住了我,厉声命令:你不许跨进来,老老实实在外面等着!

小丘事后给我解释:我可不愿意让你看到那恶心的场面,阴道被扩张器放大开,填充进大颗大颗的药丸,然后火红的治疗灯光照上去,那场景简直可以称呼为丑陋之极了!

我说:你这样讲是不是对自己有点不尊重?

小丘骂了我一句脏话,特别难听,非常污秽,这里就不写出来了。她有调侃的意思,也有埋怨。于我来说,终究对她是有亏欠,我便想着以后多多地去弥补。

两天后,上午,阳光灿烂,小丘躺在底楼一间靠窗户的病房的床上,九点钟服下药,躺好,大约半个小时后有了反应,随之护士给的塑料脸盆就派上了用场。

她褪去裤子,把最初的生命的雏形变作一摊污血拉出;当时,小丘一直让我站到门外,把门闭拢,但我还是嗅到从门缝间飘出的一股腥臭味,我想,这就是我的孩子被消灭后的味道吗?

这臭味渐渐让我想呕吐。我那时候有一种很难说清楚的心情,并不特别悲伤,但总有点沉重和压抑,想赶紧离开这个医院。

小丘低沉的叫喊声打断了我缭乱的思绪,我推门进去,她已经盖上被子躺好,面色苍白;她努嘴让我把床下的盆子拿去倒掉。

房间浓烈的腥臭让我心里发紧,但小丘似乎没闻到似的,她眼角有泪痕,我端起那胶黄的塑料盆,瞥了眼里边暗红的液体,足足半盆。我端着到走廊尽头的公厕,倾倒进便池,然后拧开水阀冲走,这个过程我现在还能记得很清楚,喷溅出的水流将那团污秽的暗红卷进便池孔,刹那即消失进便池孔的幽暗里。我当时琢磨,最初的生命就这样被我们扼杀抛弃,甩进肮脏的大便堆里,那是我和小丘孕育的一个孩子,我们的宝宝,如此就毁灭掉了!

我体验到自己的罪恶,但这种罪恶感很快又变作了麻木,我在洗手池的水龙头下清洗了那残留着我孩子生命血迹的胶盆,之后回到病房,护士已给小丘挂上了输液针。

12

小丘没理我,侧过头,假装睡觉,我搬张凳子坐在床边,不知道干什么好,拿出手机翻弄,看看微信朋友圈。

于是我见到火车站那个卖花姑娘发的最新花束图片。

她捧着一大把满天星,站在店门口一排盆栽前微笑,阳光照耀着她的面孔甜美可人。

我看着看着禁不住欢喜起来,内心似乎不再因为刚才的郁闷而烦恼,心情渐趋舒畅。不知不觉我嘴角竟泛起笑意。

我忽然想,下午如果有空的话,抽时间去她花店看看。

我给她发了条信息,让她先给我发个地址。很快她便发了过来。

我说:我下午多半会来你店里看看。

她说:好。欢迎。

随后,她发了一张少女灿烂微笑的动图,使我蓦地感到心里一阵暖和。

如此,我的神思飘得老远,已经忘记了躺在病床上的小丘。

小丘转过脸看我时我都毫无察觉,我发现后,她正恶狠狠地盯着我,我拿开手机,看着她的眼睛,有点心虚,忙说:你想吃点什么吗?

她欠欠身,想坐起,我赶紧把病床摇高,很认真地给她削了一个苹果。

我又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一点一点地喂到小丘嘴里,她边吃边说:你是和谁在聊天呀?连我的存在好像都给忘了。

我随口说:江东鸣,我以前高中那个同桌,常一起踢球的,刚才聊最近的欧冠淘汰赛,不好意思,有点走神了。

小丘说:你把手机拿给我看看。

我说:不至于吧。

小丘死盯着我,末了,突然说:盆子里的东西倒了?先前我看见孩子的眼睛了,就在盆子里。

我吓一跳,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小丘苦笑两声,然后又流了两滴泪,接着她又要求躺下,把最后小半袋液输完。

此后是长久的沉默,我继续把小块苹果喂到她嘴里,她闭上眼缓慢咀嚼。

中午回家时,我背着小秋上楼,她说头晕。我到楼下的滋补小吃店里给她端了鸽子汤和煎饺,再买了点葡萄和桂圆。照顾小丘吃完午餐,我也随便吃了点她剩下的东西,把一切收拾好,见躺在卧室里的小丘已经安然地睡去,随后我悄悄溜出了门。

我搭上一辆出租车,将手机里的花店地址拿给司机看,他瞥了眼,点点头,说:这地方挺偏的,开店会有生意吗?

我只笑笑没接他的话。

车子开得很快,东转西绕,末了,停在一条小巷边,司机说:巷子窄小,车子进去没法掉头,不好意思,客人,请你就在这儿下车吧,你进去拉直了往里走,走到头也就是你找的花店。

我拉开车门,司机又记起什么,疑惑地自言自语了句:不对呀,这老街口的巷子不是拆了么?难道,是我记错了?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看他样子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说的。

我想问点什么,但最后还是帮他关上车门,看着他把车飞快地开走。

13

小巷仿佛那类陈旧的黑白电影里的旧式上海弄堂,进去后没遇见一个路人,我鼻孔嗅到一股浓浓的煤烟味,两边的房屋紧紧地闭着门窗,似乎居住者全都外出没在家里;水泥路面光亮,但我总觉得那更像青石板路,能折射出我朦朦胧胧的形象,我感到了一种被引导着的奇幻感触。

我是在迈步,但俨然又在滑动,之后飘着到了巷子的最里端。

我打开手机,看看留的地址,就是这儿了,拾光花店,左侧正对着,卷帘门拉了一半,里面没灯光,我喊了声:有人吗?

没有回应,我弯腰向里边看,这时候卷帘门突然往上升起,那个女孩直愣愣地站在了我跟前。

昏暗中她的表情有点怪,眼神那一刻很空洞,但很快她就恢复了正常,我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的她的奇异,那种僵尸一般的表情我如今仍能清晰地忆起。

她让我进来,拉亮灯,给我倒了杯菊花茶,笑盈盈地点头让我坐在玻璃圆桌边的小巧可爱的金属折叠椅上。

我朝周围看,西边的墙面上立着长排的架子,分三层,摆满了小盆栽。而东面的墙的架子则插满各种鲜花;房间大抵有五十多平,散发着芬芳的香气,但我闻着有点不爽,好似肥肉吃多了而显出的那种腻味,后面拉着一道淡黄色布帘,可以隐约看见里边一张简易的小床,亦是休息之所。

她坐到我旁边,亲切地说:我原以为你开玩笑,不想你真的会来。

我微笑,说:哪里哪里,说了来肯定要来的。

接着我起身到东边的花架前打量那些各色鲜艳的花朵,说:今儿想你给我推荐下,有什么好品种。

她却没起身,只是挪动了下身体朝向我这边,忽然大笑起来。

我一惊,扭头看她,见到的却是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立在椅子上,是个婴孩的雏形,眼睛正努力地睁开,但总睁不大,最后只露出了一条缝,然而那幽怨森然的目光如两枚刀片准确地向我投来。

我被吓得够呛,身体摇摆晃动,两腿发软打战,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然而我再一眨眼,那血肉的婴孩却不见了踪影,女孩的形象又复归原状,我当时想自己多半神经失调产生了错觉。

原来那女孩并未大笑,脸上只是保持着职业式的亲切感,她认真地说:我推荐新到货的黄玫瑰,不知你喜欢不喜欢?

我仍有些恍惚,一时还没从刚才的恐惧的错觉里完全缓过神。

她站起身,走近我,诧异地问:大哥,你怎么了?

她重新让我坐定,把泡得正甘甜的菊花茶递给我,说:看你脸色突然就煞白,是心脏不好还是血压有点低?

我喝了两口茶水,再仔细地盯着女孩的脸,接着慢慢地说:刚才头有点晕眩,可能因为最近没怎么睡好觉的关系。

先喝茶,平和下,我给你包一束黄玫瑰。女孩安慰着我,表情是那么温柔。

我暗忖,我似乎看到了我流产后的孩子,刚才就坐在这卖花女坐过的椅子上。不知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瞬间我希望是个女孩,但这样想后便觉得很烦,啊,最好什么也不是,我和小丘已经把她抛弃了,那么这个孩子就应该不存在,毁灭了就不该再出现。我们固然有罪恶感,但并不能因此把所有的问题都安在我们的脑袋上……

她将一大束黄玫瑰包好捧到我眼前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一只手抓着她递过来的花束,另一只手本能地去和她握手,感激地说:太漂亮了,我以后会常来光顾小店。我叫刘浩彬,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曲丽。曲折的曲,美丽的丽。她笑盈盈地回答。

我带着那一大束黄玫瑰离开了拾光花店,当时傍晚将近,红云满天,她送我出门,招手与我挥别。我走出那座偏僻的狭窄小巷,以后再没来过,更准确讲,之后我再也没找到过这个小巷,不论向任何人打听,向任何出租司机询问,即使我知道大致的方向,但最后确切可以找到的那个小巷的位置,那也只是一片正在建设的几栋大楼。很多出租司机对我的表现流露出诧异,总说:你肯定记错了,客人,这儿的那条小巷几年前就拆没啦,不可能再存在!

有几个主动问我:是不是遇着什么压力想不开啊?接着,即是说一通大堆的宽慰我的话,很公式化,很没新意。我只是假装听听嗯嗯几声表示感谢。

我回到家,把黄玫瑰奉上,小丘躺着,忧郁的表情变得舒展,她让我拧亮床头灯,很认真地说、黄色: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不知道。觉得漂亮,又属于玫瑰,不是还有一首歌叫这个名字么?因为觉得你会喜欢所以就买了来。

她笑笑,说:浓浓的爱意哦,泛着贵族的金黄。

她把鼻子凑到花前,用力地嗅了嗅,说了句、希望我们两个能有好的结果!

多年后我住到了成都,小丘却留在了大花市,她原本梦想的城市她没有扎根下来,我却无所谓反而搬到了成都。

我们分开有很多原因,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认为我工作没前途,她想要的我似乎不能给她,还有她周围女同事给她带来的关于优秀男人攀比的心理压力,于是她后来天天扭着我吵闹,动不动就对我发火,我自然是尽量迁就,但她却愈加有恃无恐,居然在她一个虚荣心极重的同事唆使下去相亲上了本地的电视台,口口声声宣称自己一直单身,在节目最后和一个所谓的优质男配对成功,并言之凿凿讲:要与男嘉宾共创美丽新生活。

我终于无法忍受,彻底和她分开,虽然后来她也来找过我,我偷着不见,因为见着她只会让我更气恼。

小丘工作不到两年就变得完全世俗化,或者叫庸俗化,这着实让我大跌眼镜,或许这就是生活吧。

我们没有好结果,现在回忆起,也只是一段不规则的往事,可以悲叹,可以眷恋,亦可以厌烦。

然而,我也并不纯洁,搬到成都,我仍对那卖花女无法割舍,时常坐地铁穿越大半个城市,到那晚我们见面的天府广场溜达,自然有再次碰上她的想法,不过即使她出现,大抵我也不能马上认出,因为已经过了十多年,所以我想,我只是在找那种从不曾磨灭的奇怪邂逅,然后铭刻于心永难忘怀的感觉。那感觉仔细想来,似乎是前世的爱人到了今生,今生要认出前世的那个人。

卖花的姑娘倒是不少,但我再没见着一个和她相似的女孩。

现在我经常买花,顺带花瓶也买了好几个,房间里插满了花,晚上在黑暗里不时能听到那个卖花女的声音,分不清是成都的还是大花市的,总之就像一个人!或许本就是一个人,叫曲丽,曲折的曲,美丽的丽!

后记

我曾在一座粉色温暖的宫室里滋生,从开始喷溅流动的液体冲击一个小点,奇妙地结合,那是我未来的妈妈和爸爸身体叠加后造就的结果。我期盼着见到他们,就像人们说的,我将是他们爱的见证和礼物,我的诞生将为一个幸福家庭打下坚实基础。

在妈妈的肚子里孕育成长,有了等待出世的光,我将变成一个女孩,一个可爱的完整的生命。

但我出来的形式却超乎了我的想象,我被一种强力的药物溶解,刚刚形成轮廓的身体雏形化作了浓浓腥臭的液体,混着血水,流淌来到了这个世界,装进一个咖啡色塑料盆中,然后被我未来的爸爸端到厕所倒掉。

我感到我的茫然与无奈,我未来的爸妈就这样把我放弃扔掉,如一团排泄的污秽物,倒进马桶被水冲走,我都来不及恨他们,便进入了曲曲折折充满恶臭的下水道,在那里边转悠,伤心难过。我听见我抽泣的声音,传到几只蟑螂的耳朵里,它们聚拢上来,捕捉我的存在,这是一幅多么让人绝望的场面啊,也就是这时候,我非常幸运地看到了师父,她是以七彩花神的模样抱住了我,把我整合成为一个女孩的形象;起初像吹胀的气球,慢慢有了头脚四肢。师父拯救与收留了我,我成为一个胖乎乎的幽灵似的卖花女,后来在很多地方飘荡游走,为我师父卖花……

卖花可以消解我的仇恨,这也是师父所希望,驱除我的怨念,其实我并无太多怨念,我只是有时候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要把我倒进马桶,为什么不能用更清洁的方式,我是他们孕育的生命,并不是垃圾。

我常常卖花给一些处于恋爱中的男子,观察他们是否会移情别恋,我有精致的五官,有诱惑和制造幻境的魔力,去试探他们,结果他们大多会变得三心二意。我不知道女子面临同样的考验是不是也会如此这般?后来我渐渐把这些想通了,天下男子若皆薄性,天下女子当更自强!反过来男子也一样。

不过,最后我还是想强调一点,在爱情这个奇怪的东西的支配下,男生和女生的激情应更有一种安全防范意识和起码的责任,以避免我这样被流产的悲剧孩子不断重演,因为这极其愚蠢和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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