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那年,我家附近搬来了一户人家,据说他们是家里长辈的远房亲戚。我从不曾见过他们,想来亲戚关系应该很远了。那是一个四口之家,一对夫妻和他们的一双儿女,家里没有老人。
在他们搬来的一个星期后,我第一次见到了她。那天他们请了些客人来吃饭,我也随着家人来了。那时我内向,沉默寡言,喜欢独来独往,到了地方便一个人坐在院子的板凳上等着开饭。
等待的时间总是显得漫长,我无聊的瞪着远山的红霞发呆,这时一个女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看起来很年轻,笑容也很灿烂,霞光为她度了一层光辉,显得整个人都温暖,可是她走路的时候一拐一拐的,很不好看。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一个瘸腿的年轻女人,这是我当时对她第一印象的描述。
我想我大概是太安静了,与喧闹的人群格格不入。她看了,便向我走了过来。她应该是对我说了些什么的,可我不记得内容了,倒是当时奶奶拽着我的衣服对我说得话,我记得很清楚。
“这是你大嫂,快叫人”,平淡无奇的一句话,说得气势“磅礴”,吸引了很多人看过来,弄得那时的我很尴尬,到吃完饭后回家也一直不开心。
那次见面我很不愉快,我想我和她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想来以后大概不会有什么交集了,可未想到在后面的时间里她迅速的霸占了我的记忆空间,我的思维导向,萦绕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结,解不开,放不下。
那时我的家乡还没有高楼大厦,四处只有稀疏的人家,我们的邻里关系也还不错。老人家和女人们喜欢在夜晚降临的时候四处串门子,或者坐在院子里拉家常。他们聊得内容变幻莫测,有学识的老人爱提及年轻时走过的山川五越,遇到的奇门逸事,女人则喜欢八卦各家长短。虽然有时他们的话题听来会显得诡异,可是无伤大雅。他们搬来后,各家的话题里可以常听到她的消息,而人们的聊天内容越发显得八卦了,。
有人说:她是离过婚的女人。
有人说:她有个孩子,不知多少岁了,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
也有人说:她抛弃了那个孩子。
我不清楚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在议论她,那时的我暗想会不会是那些个女人嫉妒她长得年轻而黑她的呢?
我虽然好奇,可是我依旧不喜欢她,在父母眼里她的孩子是我学习榜样,是“别人家的孩子”,他们的到来伤害了一个孩子宝贵的自尊。
从不理会流言蜚语的我似乎也不由自主受了影响,对她的印象越发糟糕了。我时常能见到她,每次见到她,她都会很高兴的对我微笑,同我打招呼,而我想到她劣迹斑斑的过往,都会在心里默念一句“她是个坏女人”,然后很敷衍的回复她的关心。
人们创造话题的速度与遗忘它们的速度对等,关于她各种不好流言,在三个月之后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而比起道听途说,人们似乎更愿意相信眼见为实。在聊家常时,人们依旧会提起她,可她的形象已经从坏女人迅速变成了一个善良温柔可怜的人儿了。
有人说:她多勤快啊,这次秋收多亏了她的帮忙。
有人附和道:对啊,她脚不方便,都跑来帮忙了,是个好人儿。
有人说:她也是个可怜的人啊,老公不拿工资回家,家里人情客往,孩子学费全靠她。
有人说:她把孩子教得挺好的啊,小小年纪就知道帮助家里做事,比我家里的那个好多了。
浸泡各种赞美声里,我禁不住动摇了,再看见她的时候会心虚内疚,我也没有再在心里说过一句“她是坏女人”,可是她却又变成了我心里解不开的结,我好奇她的过往,迫切的想要知道:她真的抛弃过自己的孩子吗?对此,我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
也许是我对这件事念念不忘,多年后我终于得到了答案。“确实是抛弃吧,我除了十月怀胎将他生下来,我什么也没有为他做过。”她这样说。
我想问她这是为什么,可是话到了嘴角我又咽了下去。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她在儿子十岁生日上,低着头大口大口的吃着生日蛋糕,吃的满嘴都是奶油,我看不到她的眼睛,但我想她没哭,她还有一双儿女依偎在她的身旁,乖乖的在吃蛋糕。
那天夜里回来,奶奶一直在叹息。奶奶说:多好的人啊,都是作孽啊。原来她本是四肢健全的,没有那条瘸腿,可惜所嫁非人,造成了现在这个局面,留下她在过去的岁月里一遍遍的挣扎,得不到救赎。
她在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就嫁给了那个男人,与他做了八年的无名夫妻,只拥有一场简陋的婚礼,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甚至没有能证明他们关系的结婚证。她的婚姻便来源于贫穷,也终结于贫穷。因为贫穷,她没能走出大山,却最终走进了没有墓志铭的坟墓,葬送了她的青春,以及健康。
她说:最初结婚的时候,那个男人对她还算不错,日子过得温吞,她也认命了。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男人开始变得面目可憎。女人在家里的时候,男人开始频繁的对她举起拳头,很快,她的健康就消耗殆尽。终于有一天她第一次倒在了他的暴力之下,她被送医急救,男人被警局拘留。
她从昏迷中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看到她的婆婆跪在她的床头,苦苦哀求她,原谅男人的暴行,她妥协了。可是她没想到这样的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她在那样的地狱里苦苦煎熬,而男人愈发变本加厉,在一次的殴打中,他举起的锄头落到了她的脚上,自此她便瘸了。
曾听人说女人一生有两个时间是最幸福的,一个是结婚那天,花团锦簇,人比花娇;一个是怀孕期间,家中男女老少都对女人呵护备至。可是她得到的待遇并不好,在她怀孕期间也没能逃离男人的暴力,几次她都险些流产,可是最后还是有惊无险的把孩子生了下来,她说:那是个男孩儿,肉嘟嘟的,摸起来软软的,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她平安生下了孩子,可是她再也不堪忍受那样的男人,终于在有一天夜里,她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那里。从那天起她彻底逃离了男人的魔爪,可也从那天开始,她再没有见过那个孩子,到如今也已经有二十年了。
可是血浓于水,当她怀着悔恨的心情回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她动用所有的人际关系,可是却依旧一无所获,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寻找,也一直在失望。那个男人这般恨她吗?竟不让她再见孩子一面,她每说起此事便显得绝望,眼里充斥着对那个男人的畏惧。
她一直想见到那个孩子,这是她的梦。同时她也在害怕,害怕他不认她,害怕他认不出来她。“我害怕我老的太快,他会认不出来。”这是某次调侃她年轻得对不起她的年纪时,她说得话。
那时难以理解她为什么这般介怀她的老去,却没有想到她是害怕有一天见到她的孩子,他认不出来她,从而又一次错过他。
再见孩子一面是她心里萦绕已久愿望了,每当孩子的生日来临时,她都会独自坐在院子的栏杆上发呆,沉闷得让人心疼。
我开始祈祷她可以见到那个孩子,遂了她的念,她不用在那段回忆备受折磨了。
事实上她确实见到了,那个孩子没有因为她的离去而变成和那个男人一样的人,他很懂事,心疼那个十月怀胎生下他的母亲。她哭着对我奶奶说,那个孩子害怕她的情绪大起大落对她身体不好,托了人过来给她说,“你不要哭,我就给你打电话,不然就等你心情平复了,再和你联系。”她抱着奶奶哭得稀里哗啦,二十年来积压的想念仿佛都要宣泄出来。
“妈妈,我想你了,想了很多年。”
她曾流离失所,被贫穷打败,曾被困在大山里苦苦挣扎,曾为了保护腹中的孩子委屈求全,曾为了找到他四处奔波,可是她曾经抛弃过他,这是她的罪。然而孩子未曾责怪她,二十多年累积的思念,孩子明明白白的告诉她“我不怪你,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