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西下的余辉中，一个红衣骑士像一朵红云，向西掠过空旷的原野和滔滔河流。远处遥遥可见苍黄的原野上，矗立着一座黑色城池，像是一只黑色独角兽，坚毅的等待光明的到来。

这里是栎阳。

萧条的街市看不出一丝大国首府的气息，已是亥时，店铺灯光星星点点，街边行人疏疏落落，摇曳的灯火下，能看到市人皆衣着粗简，平静的进行着以物易物的简单交易。小城短街，静而有序。

短街的尽头有一处简朴的青砖瓦房，你若有所思的拄着竹杖在门前踱步，脚下的碎石时不时会绊到你，但无法停下你正深陷的回忆。那些年金戈铁马纵横天下，那些年金鼓连天白骨露野，和那个永远触不可及的女孩。

战争带给你的似乎只剩下腰上永远无法愈合的创口和无数悲壮的回忆。当年第七营一百零八名铁血软甲战士，是直属秦献公赢师隰的亲卫队。追随献公以来经历大大小小的战争七十六起，更有数不尽的偷袭和无法躲藏的暗箭。在这漫长的时间中，甚至一次完全放心的睡眠都不曾拥有。

但你从不曾后悔，为了那声深深根植在心中脑中灵魂中的：“纠纠老秦，共赴国难”，一切的付出都有价值。

真正令你不甘的，是那场让所有老秦人痛苦的少梁之战。

这是战争持续的第四天，你一如既往，和献公一起冲锋在前，死死护在献公身侧。远处埋伏的魏军飞来无数流矢。你疯狂挥舞着手中已经沾满鲜血的剑阻止流矢靠近献公。那是秦国少有的重剑，相传由名铸欧治子所造的，穿铜釜，绝铁缔，胥中决如粢米，故曰巨阙。

这把剑是你军旅生涯荣誉的象征，是拼了命为献公挡住敌兵长刺，又英勇砍下三个魏狗头颅的纪念。你在其余一百零七名兄弟的欢呼声中接过了献公给你的巨阙，清晰记得，献公宽厚的手掌拍了拍你的肩膀，那是信任和认可的手势。自那之后，这把身份和荣誉的象征--巨阙，就再没离开过你半步，

你的剑越挥越快，精神高度集中时，甚至没有注意到身边倒下的尸体已经磊成了一座小山。有被巨阙斩成两段的魏狗，也有共同拼死护国的战友。一根不带任何声响的弩箭悄然从你的剑下溜过，直直刺向献公。全神贯注的你瞬间慌了，不顾一切向献公奔去。“如果比这弩箭更快，也许就有机会在它接触到献公时拦下它吧。”你在那一刹那想到。

但哪怕是在紧急关头爆发出全部潜力，想要比飞驰的箭矢更快依旧是妄想。这飞弩刺进了献公胸膛，你看到献公永远坚毅的脸上显出了痛苦的表情，看到献公那温和宽厚的手正疯狂的颤抖着。

你一直坚定的信仰，愿意花毕生精力甚至生命守护的人，就此倒在了你的身边。挥舞巨阙的手慢了下来，眼神开始涣散，血色弥漫在眼前，望向刚刚升起的太阳，心中满是绝望和不甘。

你奋力看向远处，全是触目惊心的红色。最尊敬的长者身上不断涌出鲜血，四周都是亲密战友的断肢残骸。魏狗们还在用奇怪的口音吆喝着不断杀来，而秦军的阵地，只剩下奄奄一息的献公和精疲力竭的你。朝阳的鲜红逐渐变为血红，最后归于黑暗。你已经没有疼痛感了，扶着献公、拄着巨阙站了起来，你看不见了，但四周都是魏狗，你知道老秦人就算要死，也只能站着，面对着敌人而死。你很惭愧，愧对信任你的献公，愧对手里的名剑巨阙。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远处传来了歌声，是刚劲有力的战歌，老秦人最熟悉的秦风。比魏风粗犷朴实，比周雅雄浑有力。这是出现幻觉了吗？你默默想着。也许，是纠纠老秦在向将要死在异国的你做最后的告别吧。

（二）

再次醒来是在秦军大帐。

战争最后的胜利属于坚毅的老秦人。秦公子赢虔和赢渠梁及时率军赶到，对魏军进行全面包围，全歼魏军三万余众，俘虏魏相公叔痤和魏太子，占领庞城少梁两大城池。秦国的损失同样巨大，献公，和你一百零七位血脉相连的兄弟战友，竟无一人生还。救了你的是秦国新君赢渠梁。

活着，却生不如死。你的视力在这次战争中受损，几乎失明，你记得有位哲人说过：“人类的生命，不能以时间长短来衡量，心中充满爱时，刹那即为永恒。”你心中爱已经没了。所忠心的献公溘然长逝，相依为命的兄弟战死沙场，所剩最后的信仰，那声“纠纠老秦，共赴国难”，那秦国广袤的红土地，也让你越来越看不懂。新君在这场大胜之后，反倒把函谷关又拱手让了魏国，秦军将士拼了命擒来的魏国老狗公叔痤，却被当作上宾一般，一番款待之后送回了魏国。你开始寡言少语，虽然作为老兵受到了不少优待，但穷困的老秦哪怕是封爵，也比不上富庶的魏齐的一方地主。

打开你的心的是一位姑娘，你看不见，但你知道她一定很美。

这姑娘叫荧玉，孝公赢渠梁的胞妹。在从军营返回栎阳的途中，荧玉成了整个军中的开心果。将士们都很喜欢这个古灵精怪，常常语出惊人的姑娘。和荧玉初识是在一个晴朗的早上，姑娘对从不说话，总是板着脸的你产生了兴趣，偷偷摸到了你的帐中。

“你好，我是荧玉，不要叫我荧玉公主啦，喊我荧玉就好。”

“是，公主。”

“你整日闷在这帐中，不觉无趣吗？”

“还好。”

“傻大个，你的眼睛为什么看不到了”

“被魏军毒箭箭尾的羽蹭到了眼球。”

“给你唱首歌吧，邓丽君的《小城故事》”

“邓丽君是谁？”

荧玉没有理会你尴尬的提问，婉转动听的歌声传进你的耳朵，“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荧玉的歌就像一道光，和听惯了的粗犷宽厚的秦风完全不同，小城的故事在荧玉的歌声中一点点驻进你的心里，在小城中，有美好和幸福存在，那是你从未想过的幸福。

曲罢，你听的痴了，从不善言辞的你为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这歌声而感到懊恼，紧紧皱了几十天的眉头却在这一刹那松了些。荧玉惊喜的喊道：“看嘛，你笑起来还蛮酷的。”这就是笑吗？笑的滋味似乎还不错。荧玉大方的拉起你的手放在你脸上：“看吧，一笑连皱纹都没有了，这形象比我们那儿那么多自以为是的中年胖大叔帅气多了。”你不好意思的感受着自己脸上太久没有整理的须发，昨日那场大风卷起的砂石还藏在你深邃的眉眼中。并没有去在意荧玉话中那些你听不懂的词，努力想咧开嘴再笑一下，这生硬的表情却逗得荧玉捧腹不已。

回栎阳的十七天时光成为了你永生难忘的记忆。这十七天中，荧玉常常来找你，听你讲故事，给你讲故事。虽然依旧看不见，但只要荧玉在，仿佛就能感受到光。你把自己一生的故事讲给她听，用最没有修饰，最朴实单纯的语言讲给她听。她时而感动落泪，时而说出一些你不甚理解的话，她是你最忠实的，也是唯一的听众，有时更像是导师，一步步将你拉离深渊。

“但凡不能杀死你的，最终都会使你更强大。”她说这是她最喜欢的哲学家的一句话，她将这句话送给你。“人总是没办法心安理得的做一个废物，却也没有对自己百炼成钢的狠心”。她说她很敬佩你，敬佩你的勇气、毅力和对事情的坚持。你说这是老秦人骨子里的血造就的，是秦国的精神。她羡慕你有这样的精神，她说自己的时代已经成了利益主导一切的时代，你听不懂，却愈发喜欢她的神秘超俗。

（三）

坐在青砖瓦房门前的青石阶上，摩挲着竹杖那头已经被磨得极为光滑的一端，想念起你的巨阙重剑，想念当年握着它时的安全感。

今天是少梁之战后回到栎阳的第七十九天，秦人为献公的死哀悼的整整第79天。赢渠梁对随父征战多年的老兵照顾很多，不但赐了这栋青砖瓦房，还将宫中的老太监送出来照顾你的起居。

在屋内总是难眠，你习惯了每天出去走走，哪怕是被石子绊倒也从来没有停止，小磕小碰比起那些战争带来的伤害来说那么的微不足道。身体的疼痛，是缓解心灵麻木最直接的方法。回到栎阳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荧玉，你知道巨大的阶层差异，哪怕是在没那么看重礼制的秦国，也注定了你和她之间没有半点可能；你知道荧玉作为公主，注定要成为国家笼络重臣、维系外交的牺牲品；最重要的是你是个瞎子，这最后一道关卡甚至让你连追求的勇气都没有。

苦笑着，靠在身后的红木门上，今夜的水气很大，很快沾湿了衣服

（四）

被老管家叫醒时，天边已经泛起了光，估摸着刚过卯时。老管家不断自责自己昨夜睡的太沉，你不怪他，毕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摆摆手让管家下去，远处太阳在云层的包裹中显现了出来，让你想到回来的路上荧玉念过的那首诗：“红日东升气势豪，霞光初染翠山袍。”真是个有才的姑娘，这样气势磅礴的诗，怎会是一个姑娘写的出的呢？你直直的盯着太阳，心中想着荧玉，直到刺眼的光线透过云层时，你才惊讶的发现，为何？为何？为何能看到了？

命运送你了份天大的礼物。你想见她，迫切的想见她。

可诡异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心中有个声音不断在盘桓：“别告诉任何人你看得见。”似是怕你听不到一般，这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让人颇有些不耐烦。久经沙场养成的镇定的气质让你在这种本该狂喜的时刻也能保持足够的理智。为什么心中会有这样奇怪的声音，为什么会突然重现光明。一向不信怪力乱神的你，希望能用最理智的态度对付这次变化。转身拾起竹杖，踏着往常一样的碎步向屋内走去。有些年岁的木门边有一处破败的蛛网，半只金裳凤蝶挂在蛛网上遥遥欲坠，应当已经死了些日子了吧，在朝阳的映衬下，这世间最美的蝴蝶依旧孤傲而动人。

正准备关上门的那一刻，不远的街市上传来了阵阵骚动，卖粗布的年轻男孩兴奋的在街上喊着：“荧玉殿下来东坊看望大家啦，大家快出来迎接啊。”一股泪珠瞬间不由自主的从眼角滑落，手抵着快要关上的门，胸中那积郁已久的苦闷在顷刻爆发出来，这是老秦的眷顾吗？是已经入土的献公所赠与的最后的礼物吗？顾不得还在脑中盘桓的那一声声：“别告诉他们你看得见”，你打开门，踉踉跄跄的向前跑去。你想见她，想听她唱歌，想告诉她一切发生在你身上命运的奇迹。你一刻也等不了了。

街旁友善的邻居看到瞎了的你竟然可以毫不费力的奔跑，表情都惊讶不已，你努力的微笑着对每个人作以回应。你脑海中的声音更响了，一声声敲打在你的脸上，心脏上，身体的每一个器官上，你厌恶般暗啐了一口，没什么能阻止你了，你要见她，一刻也等不了。

荧玉一身英气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身边被六位身着黑色鳞甲的枪兵紧紧护着。你看到她了，朝阳下的公主一点都不娇弱，一身英气仿佛男子一般，但在众人的围观下也会露出小女儿般微羞的笑容。

你不断拨开前面围观的人群，想要靠近她。口中疯狂而不顾一切的喊着：“我能看到了，荧玉，我能看到你了！”身边的人群的反应却悄无声息的变化了。

慈祥的阿牛爷爷一把拽住你的胳膊狠狠撕咬下一块肉，奇怪，并不疼。

街头在少梁之战死了丈夫的刘婶趴在地上扯着你的腿，撕下右边小腿的肌肉大口咀嚼起来，这一下让你的步履蹒跚起来，但依旧没有停下。

你向她挥手，呼喊着，期待能吸引到她的目光。

你最喜欢的面铺老王的孙子，跳上来抱着你的腰，从小帮爷爷扛面而满是茧子的手轻而易举的将你腰上刚刚愈合的伤口又一次撕扯开，掏出右肺啃食着。你顿时呼吸不畅，能喊出的声音越来越小。

越来越多的人扑向你，索性从腰上伤口中把其它的体内的物件全部撕扯出来扔向身后，顿时阻挡你的人才终于少了起来。

也许是身上轻了不少的缘故，你更卖力的走着，拖着残了的小腿和空荡荡的躯体。你好想让她看你一眼，好想能认认真真的看她一眼。人群的骚乱好像引起了荧玉的注意，有些疑惑的望向你艰难前进的方向，却被黑色鳞甲枪兵挡的严严实实。

那位平时给人称肉总要多给一些的善良屠夫老蔺，此刻狰狞的操着杀猪刀，一刀将你拦腰斩断，紧接着利落的八刀将你的双腿斩成了十八份分给身边正跃跃欲试的人们，还不忘给街角乞讨的黑娃给了最大的一块。

没了腿已经走不了了，你感到愤怒，被大悲大喜又大悲变成了神智不清的疯子。已经没法再靠近荧玉了，还好你还能喊，你想告诉她你爱她，距离已经很近，应该能听的见吧。那声“我”字刚刚喊出口，声音便戛然而止。

锋利的屠刀轻而易举挑断了你的声带。蔺屠夫拽着头发提起只剩半个身子的你，拴在腰间往人群外走去，不顾你怨毒的眼神，反倒轻松的吆喝着：“为了庆祝今天荧玉公主的来到东坊，今天所有的肉一律半价折售。”人群中传来一阵阵叫好声。

在意识逐渐模糊时，你听到远远传来的荧玉的声音，似乎是他们曾经共同讨论过的那个寓言故事:

村民站在村口迎接新邻居，一位父亲带着他的全家来了，马车上装着他们的家当，他问道：“这里都住着些什么人啊？”

“你原来的村子里都住了些什么人啊？”这个村民问。

“他们都是些小偷，每个人都是，贪婪，自私，没头脑，感觉很麻木......”

“你在这里也会发现同一类人。”村民回答。

下一辆马车出现了，车主问：“告诉我先生，这里都住着些什么人？”

“你原来的村子里都住了些什么人呢？”这个村民回应。

“他们都很善良，关心体贴别人。”他回答。

“你在这里也会发现同一类人。”这个村民说。

在生活中，我们播种什么就会收获什么，只有对生活充满爱，才能收获充满爱的生活。

原来荧玉正努力用自己的方式教导人们向善，这曾是你们共同的理想，为了秦国。底下传来一片叫好声，人们纷纷应和着，答应着，嘴里含着，要充满爱，才能充满希望！阿牛爷爷和刘婶甚至感动的流下了泪，老王调皮的孙子此刻也若有所思，一瞬间懂事了不少。

如果你还有心，此刻一定会愤怒，可惜没有了。

你用身体剩下的每一寸肌肤感受着她的声音，荧玉的声音还是和从前一样那么温暖治愈。

万人食我骨肉，幸运的是，她还是她。

一声冰冷的程式化的声音响起：“1018号黑箱清除完毕”

（末）

塔什库尔干雄鹿大楼的深处，诡异的虚拟现实控制装置中，一颗人脑状的仪器闪烁出奇异光彩，一块微不足道的片区暗了下来，其中一粒不可察觉的光点从这片区域飞出，飞进大脑深处的一片废墟。

“唉，不是告诉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看得见吗？”

在这片废墟中，一个身形酷似你的身影，正缓缓向你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