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见了很多三姑六婆七嘴八舌,兄弟反目妯娌不和的戏码,所以我曾下定决心,自己的另一半不能有个大家庭。
可人算不如天算,我最后还是嫁进了一个让枝繁叶茂的父辈都叹为观止的一个大家庭——老公兄妹7人,姑兄弟姐妹17人,表兄弟姐妹49人,再加上他们父辈的姑表亲,各自的配偶、孩子,孩子的配偶、孩子…… 我到如今也认不全所有人。
人多的地方故事一定多,每次去公婆家都能听些天南地北的新鲜事,更有几段折子戏般的八卦。
譬如有一个亲戚,终于盼到儿子说要结婚,老爷子拿出了毕生的积蓄准备婚礼,专门订做了礼服,散发了请帖,万事俱备,只待婚礼,儿子却跟准儿媳分手了,老爷子气到吐血,不许儿子再进家门;
譬如有一个表妹,年纪很轻就做了单亲妈,倒也没什么,可再谈男朋友的时候却刻意瞒了这茬儿,俩人一路畅通发展到了谈婚论嫁,表妹开始愁怎么让自己的儿子现身,那边却冷不丁冒出了个老婆,原来是想离还没离,最后狗血一场,一拍两;
还譬如有一家姐弟不和,姐姐十分看不上弟媳妇,弟媳妇所做所为桩桩件件都不是为了跟她弟弟长久,弟弟那里却叹息姐姐到现在人生目标都不清晰,没份稳定的工作,全赖嫁了姐夫那样的得过且过的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越多的地方水越深,果然是。可我坐在这个大小也有三十口的大家庭里,喝着茶听着这些八卦,却蓦然想起,为什么这个大家庭里就没有这些是是非非却只有和睦融洽呢?它像是诺亚方舟,不论是雨是晴是风是浪,总能保一方平安。
这些年来,我渐渐明白了这其中至关重要的一个原因,叫做“Ne pas juger”。
这句法语的英文直译是Do not judge,汉语里没有严丝合缝的翻译,我理解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是不要以己度人,第二层是不要论人是非。
所谓不以己度人,是说不要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比如说有人不赞成婚前同居,你尽可以不赞成,也尽可以守身如玉,可是不要要求所有人都这么做,还认定不这么做的就不对。
所谓不论人是非,就是说不要乱评判一个人,给人打标签。比如认为婚前同居的人一定对感情不负责任,不值得交往。
婚后第二年的圣诞节,全家都团聚在公婆家热热闹闹地过了节,之后便各自去了另一半的父母家过新年,只有我们留了下来。
新年这天上午,电话不断,公婆给亲朋好友拜年送福,一派喜气洋洋。
公公刚打完一个电话,老公大哥电话就进来了,看样子等了好久。公公乐呵呵地按了外放,我们也都准备好了说“新年快乐”,却听到大哥在那头声音沙哑地说:“爸爸,我在回来的路上。我要离婚了。”
所有人的笑直接僵在脸上,不敢相信几天前我们在一起过了个节,竟什么蛛丝马迹都没发现。婆婆送了几个儿媳一人一条项链,大嫂高兴地接了,我还同大嫂讨论了他们要二胎的问题,大嫂一脸甜蜜地说儿子刚刚一岁半,她想再等等,可是大哥好着急……
公公也怔了一下,但很快就沉稳地说:“你慢慢开,回家来再说,我们等你。”
婆婆消失在了书房,几分钟后出来,眼睛红红的,可又继续接打拜年的电话,再看不出情绪的波动,还准备了一家的午饭。
大哥一脸憔悴回到家中,我们才知道他跟大嫂间出问题已有两三月之久。他一直努力挽回,可大嫂觉得既然不再爱了就回天无术,跟大哥演完了圣诞这一出就请了律师正式起诉离婚。
消息随着“新年快乐”很快就传遍了全家,住在养老院的老公的爷爷也知道了。
按照正常的套路,一个家要破碎了,还在节下,老人应该又气又急,病倒也有可能,全家的年愁云惨淡,大家聚在一起齐声讨伐那个不顾孩子铁了心要离婚的女人。
既然结婚不单单是两个人的事儿,那离婚就该是一场群架,两个家庭各自为营,兵戎相见。
可是,爷爷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跟公公说的第一句话却是:“Ne juge pas”。
当时83岁高龄的爷爷担心身为父母的公婆置身事中,一时心切,讲出些不合宜的话来。
碰上婚姻出了问题,甚至不论碰上什么出了问题,我们都倾向于分个是非对错,找个罪魁祸首,这样才能有的放矢,一肚子委屈气愤才能撒个酣畅淋漓。
找这个过错方,罪人,对我们局外之人来说很简单,违背了社会道德的那个是,伤害了我们亲人的那个是,让自家蒙受了羞辱的那个也是。不论故事过程千山万水有多曲折,最后都容易被简化成一个负了另一个,一个伤了另一个,一个害了另一个。
这种非黑即白,非好即坏的论断往往除了泄自己一腔私愤,并于事无补。且不说我们不在事中,不知前情,根本无法揣测究竟,不能臆想一番,就简单地因为大嫂想要离婚就给她打上“不负责任不配当妈”的标签,就算离婚这事上真的是大嫂千错万错,也没有必要群起而攻,把她判成“骗子罪人”,这只能让当事的大哥身受更大的压力。况且父母交恶,无辜的小侄子夹在中间最难受。
后来的发展是,家里并没有人讲一句大嫂的是非。
我想大家还是少不了有些评论的,但应该都局限在了夫妻床头私话间。大家维护了大哥的隐私和自尊,给了大哥精神上的支持,大哥虽然离了婚,但跟前妻仍然以礼相待,为孩子的事有商有量。
弟妹们时常邀请他共度周末,参加一些活动,或者在他需要的时候帮他看看孩子。
在公婆家,几年过去,一切如旧,婆婆甚至没有撤掉大哥大嫂的结婚照。对小侄子来说,除了妈妈不再来这里,不再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一切都没改变。
离婚绝对是场伤筋动骨的大手术,尤其是对于并不想离婚的那个。可所幸的是,在家人的维护下,大哥和孩子所受的伤害降到了最低。
人性丰富,不同而可以和睦相处;人事曲折,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属实,懂得就事论事,不打标签,这是抵御是非之矛的不二盾牌。
在这样的一个大家庭中,全家能够相处融洽不起是非,还有很多别的原因。于我来说,让我最受教的,却是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