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玉花那年，她八岁。
初夏，我还没有出来工作，在家带女儿呢。一天，看到村里的一群孩子围着一个小姑娘，这个踢一脚，那个打一拳，还有三四个孩子拍手喊：“垃圾妞！”小姑娘也不还手，站在那里委屈地抽泣着，不停地抹眼泪。那本来就脏的手，在脸上左一把右一把地抹着，整个脸抹糊地跟花猫似的。见到这场面，我快步跑过去大声吼走了那几个调皮顽劣的孩子，拉起正在哭泣的她，走到水塘边帮她洗干净脸。
仔细看，姑娘长得还挺好，白里透红的皮肤，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灰褐色略带忧郁的大眼睛。头发卷卷的，像个洋娃娃，透着一股混血儿的美。
再看她的穿戴，却有些邋遢，全身上下没有一件是干净的。肥大的裤子上还破了两个洞，脚下的鞋子沾满泥巴。那双惊恐的眼睛里透着无助，与我对视时女孩很快低下了头，十指交叉在一起使劲地攥着，眼泪一滴滴落在衣襟上。
今天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她，让我心里产生了很多疑问：为什么她总被小伙伴们取笑？什么样的经历让一个八岁孩子的眼睛里失去了天真快乐的光芒？
后来听邻居们讲，玉花父母离婚，玉花常年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爸爸一个人在外地打工很少回家。家里的爷爷奶奶嗜酒如命，喝醉了就打玉花，就因为她漂亮的长相，村里谣传说玉花是她妈妈和新疆人偷情生的，就看她不顺眼，拿她出气。真的假的也说不准，但有一点是真实的，爷爷奶奶喝醉酒就打她，而且下手特别狠。每次看到她，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经常是旧伤未愈，新伤又起。
她才八岁，就因为一个谣传竟遭这么多的罪，太无辜了。我很同情她，也不由得关心起她来了。
我家经常有小朋友来玩，当小朋友玩耍时，我特地让女儿叫上玉花，让她来家里和孩子们一起玩。她特别高兴，但当她看到院子里的小朋友们时，总有一种怯生生的表情，也不说话。总是低着头，两只小手不知道放在哪，一副拘谨害怕的样子。也许她怕调皮的孩子取笑她、打她。我上前拉住她的手，走到小朋友们面前，笑着对他们说：“玉花是你们的小姐妹，大家在一起要互相尊重，互相爱护。如果别人给你起外号，拿你取笑，甚至打你，你们心里会好受吗？”孩子们很天真，也比较懂事，有的当时上前拉起了玉花的手，就改口叫玉花，并递给她玩具一起玩。当玉花听到小伙伴叫她名字的时候，玉花竟然露出了笑容。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玉花的笑，那么甜美，那么好看，如门前盛开的玉兰花，清纯孤傲又不失可爱。
女儿悄悄问我：“妈妈，我可以把我的衣服送给她吗？”我很高兴地对她说可以。我帮玉花换下脏衣服，穿上干净的花上衣和蓝裤子，看着她在镜子前照来照去，那开心的小模样让我看得心有点疼。我由衷地夸一句：“玉花穿上干净的衣服就是漂亮。”从那时起，她开始自己学着洗衣服，出门前都会把手和脸洗得干干净净，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也干净整洁。
这孩子可怜的身世，以及身边那常年醉酒的爷爷奶奶，让我既同情也疼爱这孩子。
有天深秋的晚上，刮风下雨，寒气逼人。晚饭后我早早躺进了被窝，忽听门外有人哭着喊我：“嫂子，开门啊！”我赶紧披上衣服出去开门，只见玉花无力地靠在门框上。脸上一道长长的伤口，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还微微渗着血。眼肿得成一条线，胳膊上也有几道明显抽打的伤痕。我把她拉进屋，赶紧找出药棉和酒精帮她消毒，尽管我小心翼翼，但当酒精接触伤口时，玉花全身都在颤抖，咬着牙一声不吭，眼泪却一个劲地往下掉。那一刻不仅她疼，我的心里也疼。当我帮她擦完药，自己亦是泪流满面，那感觉像是自己的孩子挨了打。
当我说送她回去时，她说，“嫂子，我怕，我怕爷爷会再打我。”我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让她睡在我家。我爱人在外地，女儿和我睡，我让玉花也躺在我的床上。她很乖，不哭不闹也不说话，一个人用被子蒙着头。我看到被子在轻轻地抖动，她在偷偷哭，那么委屈，那么伤心。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小声对她说：“玉花，过来挨着我睡吧。”她听话地爬到我这边，紧紧地抱住了我，我像搂着自己女儿一样把瘦弱的她紧紧搂在怀里。她说：“嫂子，我从来都是一个人睡，我特别怕黑。”我说：“不怕，今晚我陪着你。”
那晚她给我讲了好多，她说她记得她妈妈的样子，她说她喜欢唱歌，她说她喜欢洋娃娃，尽管她从来没有过。她也很喜欢跳舞，但班里表演节目从来没让她参加过，因为她没有新衣服。同学们都看不起她，她说她喜欢玉兰花，还问我喜欢玉兰花吗？我听着特别心酸，对于平常人家的孩子，这是多么简单平常的需求，在玉花那里竟成了奢望。玉花给我唱了一首她最喜欢唱的歌《鲁冰花》：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唱到最后哭得唱不下去了。我知道她想妈妈了。最后她有点怯怯地问我：“嫂子，我可以叫你一声妈妈吗？”那一刻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黑暗里我感觉到那褐色眼神里有着期盼，只能把她搂得更紧些。
看着熟睡中的玉花，长长的睫毛下还有昨晚残留的泪痕。玉花心里需要一个太阳，我却只能做一根蜡烛，闪着微弱的光。虽然有点光亮，但却照亮不了她前行的路。那晚我失眠了，一直在听着秋雨敲窗的声音，滴答滴答……
早上醒来的玉花，脸上的伤肿得更厉害了。我担心伤口感染会落下疤痕，早饭后我骑着电动车带着孩子去了卫生所看医生，进行了伤口处理。随后带着玉花去了学校，找到班主任，告诉了玉花现在的情况，孩子小，请老师多给她一些关爱和照顾。老师认识我，也同情玉花的遭遇，答应会帮助玉花。
让我最头疼最犯怵的就是去玉花家，对她的爷爷奶奶我一直是又气又恨，为了小玉花，我硬着头皮和她一起去见她的爷爷奶奶。
第一次看到她家，那夹在两座楼房间农村不多见的瓦房，我知道她家是真穷。看到了玉花自己住的小屋，屋里只有一扇小窗，白天进去光线特别不好，一张破旧的桌子，上面放一把口琴。一个怕黑的孩子在这样的房间里，我不知道她怎么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
玉花的爷爷奶奶并非我想象中的那么凶神恶煞，但长期饮酒且都是劣质白酒对他们身体的伤害，让人看起来很憔悴苍老。看见我来了，对我还很热情，他们知道我对玉花好，玉花喜欢在我家，他们特别放心。当看到我身边的玉花，青肿的脸上涂着药水，眼睛眯成一条缝，紧拽着我的手不放，一脸害怕惊恐的表情时，老两口特别尴尬。我问他们为啥总打玉花，他们说喝醉了控制不住自己，酒醒了也很后悔，也心疼玉花。我听了很无语，出门时我还是说了几句话：玉花是你们唯一的孙女，你们是她最亲的人，她很懂事，以后她会侍奉你们，孝顺你们的。希望你们二老少喝些酒，多关心关心你们的孙女。
也许是我的话触动了玉花的爷爷奶奶，玉花挨打的次数明显减少。且玉花让我教得也乖了很多，主动帮爷爷奶奶做事情，放学了陪着他们遛弯聊天，逗他们开心。玉花也开心了好多，经常看见她和孩子们快乐地在一起，蹦蹦跳跳，脸上的笑容像花一样美。
元旦晚会，玉花第一次登上舞台。我应玉花的请求一定要去看她表演。轮到她出场时，玉花穿着我给她买的漂亮的公主裙，用那双深情的大眼睛自信地看着我，向我招招手。那天她跳得特别好，那优美的舞姿，像春天里盛开的玉兰花，美丽绽放。当台下掌声热烈地响起来时，她跑下台激动地抱着我哭了。
马上就要过年了，玉花心里惦记着爸爸，嘴上不说，但她看到我女儿在我爱人怀里撒娇的表情时，眼里流露出十分地羡慕。我悄悄地问她：“想爸爸吗？”她说：“想，两年多爸爸都不回家了，也不打电话。”我告诉她：“想爸爸就告诉他，让他知道女儿记挂着他。”玉花点点头，我把手机递给她，拨通了电话，玉花的眼睛湿润了，带着哭腔说了句：“爸爸，回家吧，花花想你了。”手机那头沉默了好久，我似乎听到了抽泣的声音，玉花赶紧说：“爸爸不哭，玉花也不哭。爷爷奶奶也挺好了，盼着你回家过年......”放下手机，玉花乐得抱住我的胳膊直晃悠：“嫂子，我爸爸答应我了，过年回家！可以见到爸爸喽！”看着孩子天真灿烂的笑脸，我的心也在笑了。
玉花对我越来越依恋依恋，就好似母女之间的感情。记得有一次，我准备回娘家小住几天，玉花去送我，有点不舍地问：“嫂子，你几天能回来？”。我随口说了一周就回来了。我骑车走了老远，回头看到玉花还站在原地看着我。在娘家住到第十天时，天气骤冷并预报有雪，我赶紧回家给女儿取衣服。骑车到村口时，看到玉花站在路边，小脸冻得通红，还不住地跺着脚。看见我特别开心，跑上前把手里攥的几块糖给我女儿吃。我问她这么冷站这里干嘛？她说她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已经站了三天了。我的随口一句话一星期孩子记住了，就这样玉花放学就站在村口一直等，等到夕阳西下，等到夜幕降临。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那感觉沉甸甸地。
眼瞅着春节就到了。我给女儿和玉花每人买了过年的新衣服，特意为她选了一件蕾丝边的粉红棉袄，我想玉花穿着肯定漂亮。当玉花看到新衣服时，爱美的天性立即释放出来，她把新衣服抱在怀里，欣喜地望着我，一连问了几遍：“是买给我的吗？是买给我的吗？”那眼神里闪着的光亮，像一湾春水那么清澈纯净。
过完年，我就要离家去上海打工。临行前，玉花来看我，两只小手一直握着我的手，说了好多的话。小姑娘长高了，身板也壮实了好多，小脸红扑扑的，眉眼长得越发漂亮可爱。让我欣慰的是，玉花在学校里表现很好，品学兼优。老师告诉我，这孩子变化很大，聪慧善良，乐观向上，还是班里的文艺委员，同学们都喜欢她。
更让我开心的是，玉花告诉我，她的爸爸过年回了家，对女儿承诺不再外出打工，结束离家漂泊的日子，回家找一份合适的工作，陪着玉花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再苦再累也不分开。
时间真快，转眼又快到了玉兰花开的时节。漫步在花树下，一股暗香沁入心脾，感悟这花开花落的美丽，享受这花开朵朵的温馨美好。在心里我多希望玉花也像这玉兰花一样，经过寒冬的洗礼，春暖花开，在阳光下骄傲地绽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