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叫一声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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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梦回故乡,梦里全家高兴。而爸爸见了我却扭过脸去。我问何故,爸爸说:“你每次来信都妈长妈短的,怎么不给我写一封信呢?”我一愣,便醒了。怅对长夜。是该给爸爸写封信了。爸爸去了快一年了啊!爸爸,你在那个世界也还想你的大儿子么?

(一) 我一直挺怕爸爸的。我的记忆里就从来没有过撒骄父怀的往事。只记得八九岁时的我看见爸爸疼弟弟时,我那份醋意。 从我记事起,爸爸的形象就一直严厉。他总是让我双手背在身后,二三得六、三三见九地背乘法口诀。他总是戴着老花镜(爸爸从年轻时起就一直戴花镜)听写我昨天学过的生字,写不出的照例要画圈儿。我怕圈儿太多了挨爸爸骂,就想偷偷少画几个,可爸爸透过花镜看得真切。就这样,在上小学之前,我已学完了三年级的语文、数学。 其实爸爸很少打我,从十五岁以后就再没打过了。可能因为每次挨打都很重,所以就记得很深。不是记恨,是怕。 第一次挨打是我才两个月大的时候。当时太姥姥(妈妈的奶奶)在家哄我。爸爸下班了,把我抱过去。才两个月大的我不会说“爸爸好”,只会咿咿呀呀哭个不停。爸爸左哄哄不好,右哄哄不好,气得在我小屁股上就是两巴掌,扔到炕上不管了。太姥姥生气了:“我不管了!能打你打吧,这孩子我不看了!两个月大的孩子他懂啥呀?他不哭他干啥去?我成天哄都没舍得碰一手指头。你也真下得去手!”爸爸一看老太太生气了,吓得连忙陪不是:“奶奶,您别生气,我错了……”当时我正在炕上惊天动地哭我的委屈,于此事没留意,是记事后听太姥姥说的。从那时候起就抱了一个念头:爸爸跟本就不疼我。 长大了,我明白了,这个臭脾气是祖传的。爷爷年轻时这样,爸爸年轻时这样,我现在也这德性。怪只怪我当时不乖,其实当时除了哭,笑我也会的。 六七岁时,我有个漂亮的大瓷鹅。那是一个储钱罐。一天,碰上家里来收电费的,爸爸倾囊以付,还少一角五分钱。一角五分钱,现在恐怕掉地上也不一定有人拣了吧?可当时就难倒英雄汉了:家里没开资,妈妈身上也一分钱没有了,去银行也来不及。爸爸看着我的大瓷鹅和我商量。我不吝啬,抱着“大鹅”就摇。可那缝儿太窄了,我就委屈地告诉爸爸:“倒不出来!”收电费的等半天了,爸爸大约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了,一把抓过我的“大鹅”就摔在地上。“大鹅”死了。爸爸付了电费,剩下的钱也揣走买烟去了。我偎在妈妈怀里哭了一个下午。妈妈骂了爸爸一个下午。晚上吃饭时我和妈妈谁也没和爸爸说话,爸爸买回来的冰棍我们也没吃。过了好几个月我还想我的“大鹅”。 可现在的我,脾气比爸爸当年还急。

(二) 弟弟四岁前一直在乡下姨太姥身边(妈妈的姨奶姨爷,太姥的妹妹妹夫),长到五岁才接回来。那时爸爸已过而立之年,似乎才开始知道疼儿子,于是对弟弟百般疼爱。我有些不平,却不说。 弟弟是姨太姥姨太姥爷的心尖,真的是要星星不给月亮。都上小学了,吃饭还得姨太姥喂。个子比姨太姥还高了,姨太姥踮着脚给他系帽子带。 弟弟学习上百教不会,姨太姥爷还不许爸爸吵弟弟。 平时,功课是我辅导弟弟,不到十分钟我就得跟他急:“你咋那么笨呢?!”爸爸走过来:“大儿子,别急呀,好好教。”我气急败坏:“让人家咋教哇,说一百遍了都不明白!” 爸爸戴上老花镜:“来,来,二宝贝,爸爸看看!‘从甲地到乙地共有12公里,小明每小时走3公里,一共需要几小时才能走完全程?’你说这道题得用什么法算哪?” 弟弟战战兢兢:“加法。”爸爸循循善诱:“加法能对吗?” 弟弟继续试探:“减法?”爸爸保持耐性:“再想想。” 弟弟顺藤摸瓜:“那用乘法?”爸爸急了:“你在这儿给我蒙呢?” 弟弟一脸无辜:“那用啥法呀?还能是除法呀?”爸爸一拍桌子:“你给我站起来!你个二笨蛋,你咋那么笨呢?嗯?”姨太姥爷连忙从里屋跑过来:“得了得了,谁也不用你们教了。” 爸爸摘了花镜还气得团团转:“没见过这么笨的孩子!”我在一旁幸灾乐祸。 从小学到高中,我的成绩一直不错。爸爸常说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那个希望就是:上大学。 爸爸弟兄四个,他行三,只有他自己中学毕业。考高中那年,文革开始了,爸爸才不得不离开心爱的课桌。爸爸把他的梦也寄托在我身上了。 而这也成了我最大的遗憾。

(三) 爸爸小时候上学,要走过七八里的山路。路上常被一群野孩子欺负。爸爸回家向爷爷哭诉,不料爷爷不仅没安慰他,反而又将他打了一顿。爷爷的理论是:“有能耐外边使去,回家来哭算什么本事?” 爸爸抹了抹眼泪,偷偷在小棉袄上扎了一条宽皮带。那帮野孩子又堵住他的时候,他拉出皮带闭上眼睛狂抡!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了。 爸爸从不求人,万事靠自己的性格也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吧? 刘大夫夫妇和我爸爸妈妈一向交好,逢年过节总要互相串门。可等刘大夫提升当了副院长了,爸爸反而不愿到他家去了。过年拎点儿四盒礼,爸爸非让我和妈妈拎着,他自己急急地先走或远远地躲在后面:“我不愿让人看见,还以为我给领导溜须呢!” 爸爸从兵团医院开始建设就在那儿干,干了将近三十年的后勤,从食堂到木工班到洗衣房,从没当过班长以上的干部,从不主动跟领导说话。可那些院领导对爸爸都很尊重,见了面反而跟他先打招呼。 但爷爷的教育方式,爸爸却没有继承。我和弟弟一旦被比我们大的孩子欺负了,爸爸会拉着我们去找他们算帐。大约正是因为他小时候被人欺负没人撑腰的缘故吧。现在想想,爸爸的溺爱,造就我和弟弟性格懦弱的一面。

(四) 爸爸上学时功课很好,经常遭到老师的表扬。尤其是数学,还多次在校里县里得过奖。谁知正在考高中那年,文革开始了,爸爸无奈辍学。家里两个哥哥一个弟弟早已休学务农、娶妻生子了。(当时农村结婚早)。爸爸仍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一天,爸爸挑水回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听见他二嫂和弟媳正在说他:“家里养个大闲人,成天啥也不干,就白吃饭呢?”“就是,老爷子老太太(指我爷爷奶奶)那点儿钱全贴给他了!” 爸爸很委屈:挑水劈柴,割草放牛,家里这点儿活哪样少干了?还说我白吃饭! 当时正好北大荒建设兵团招人,吃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爸爸不顾奶奶的苦苦挽留,毅然决然报了名。那年爸爸才十七岁,就一个人跑到冰天雪地的北大荒来了。也是,要不是爸爸这一走,哪能遇上妈妈?那就没我了!但我长大听说这件事后,心里一直对二娘和四婶有了成见。 后来爷爷对我妈妈说:“三媳妇,你女婿是个好强的人哪,他不愿看人家脸色,宁可吃苦啊。” 爸爸离家走了,爷爷心里想,嘴上不说。奶奶心里想,成天抹眼泪。爷爷烦了,和奶奶大吵一架。奶奶堵气就收拾了个小包,要去北荒看我爸爸。刚上上客车,心脏病发作,去世了。 我后来看到一张奶奶的照片,照片上奶奶很慈祥。 爸爸那批同学,只有三个人和他一起来了北大荒,其余先后分到了大庆、北京。四年前,爸爸的几位同学从北京来办事,邀爸爸一聚。后来看他们的聚会照片,都是四十出头的年纪,人家看次象三十出头,我爸爸看次象快六十了:不入时甚至不大合体的衣裤,过早萌生的皱纹~~我头一次觉得老爸爸的形象有点儿惨不忍睹。妈妈也开玩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师生聚会呢!”

(五) 爸爸怎么能不老呢?就是妈妈也比同龄女人显老得多啊! 妈妈刚出生,姥爷就在抗美援朝前线上牺牲了。妈妈从小就没有了父爱。 大舅一家调到外地以后,侍养太姥姥、太姥爷的责任就落到了爸爸妈头上。姨太姥和姨太姥爷一辈子没儿没女,又视弟弟如掌上明珠,所以也接到爸爸妈跟前来养老。一度我爷爷也因那几个儿子不孝顺则来到我家。家里四世同堂,五个老人。 正象爸爸妈的同事开玩笑说的:“小薛家成了养老院了!” 而爸爸真的是非常孝顺。他在外面脾气那么倔,但和这么多老人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从没红过一次脸,从没顶过一次嘴。而且,家里的财政大权都是姨太姥管着,爸爸妈妈每月的工资都要上交,连爸爸的买烟的零花钱还得再向姨太姥要。当时正演电视连续剧《武则天》,姨太姥爷开玩笑:“你姨奶就是咱家的武则天!”爸爸光笑不说话。 爷爷在我家里只住了一年,心疼爸爸妈妈负担太重,执意要回大庆。爷爷到老也是急性子、犟脾气,说走就得走,谁也留不住。爷爷八十多岁了,还得每天自己跪倒爬起生炉子做饭。生了病,好多天才有人知道。爸爸妈妈回去看望爷爷,反反复复地劝说,爷爷就是摇头,不来。没办法,爸爸妈妈只好按月给爷爷寄钱。 爷爷依旧孝敬着这边四位老人。四位老人都很长寿,都年过八旬了。于是又有同事开玩笑:“小吴,老薛成你们家长工了,净给你家侍候老人了!” 爸爸就这样从“小薛”成了“老薛”。

(六) 爸爸生性幽默,而且属于那种冷面幽默,常常自己不动声色,却把别人全逗乐了。这一点,我和弟弟多少都继承了一些。 而另一部分,爸爸坚强的一面,我和弟弟都弃而不学。 我从没见过爸爸流泪。妈妈说她以前也只见过两次。 一次是他们刚结婚不久,(那时还没我呢),快过年了,妈妈让爸爸去邮两封信,一封给我爷爷,一封给姨太姥。爸爸说:“我兜里就剩8分钱了,给姨奶那封信你买邮票吧。”可能妈妈当时缺少幽默感,一气之下又给我爷爷写了封信告状:“姨爷姨奶含辛茹苦把我抚养大,我不能忘本。现在刚结婚,他(指我爸爸)就这样,将来肯定不会孝敬老人~~”一气之下写的,一气之下发的,没两天妈妈自己都忘了。 没想到爷爷回信了,说:“三媳妇,你别生气,你女婿不是那种人。我已经写信去骂他了。”果然,爸爸一下班眼圈就红了:“你给咱爸爸写爸啥信了?人家那不是跟你闹着玩吗?你给姨奶姨爷邮钱寄东西,我啥时候说过不字?现在让爸来信把我臭骂一顿!”说着就哭开了。妈妈又好笑又有些过意不去:“我想没想到咱爸那么认真呀!得了得了,那么大人了,为这点儿事还哭?” 我上初中一年级那年,妈妈生了场大病,后来诊断是子宫癌早期。当时对妈妈和我们说的是子宫肌瘤。爸爸陪妈妈在哈尔滨治疗,一护理就是三个多月,瘦了二十多斤,人整个瘦垮架了。 妈妈整天放疗化疗,身体虚弱,脾气也不好。爸爸细心照料,营养品全可着妈妈吃。妈妈要做膀胱镜检查,要憋尿。西瓜利尿的,爸爸就去给妈妈买了大半个西瓜。春天,西瓜刚上市,三块多钱一斤。爸爸一口也没舍得往自己嘴里搁。 那天妈妈正在吃饭,看见爸爸一边抽烟一边咳嗽,就把烟抢过来给扔了。爸爸没说什么,就闷头回医院招待所了。妈妈放下勺子随后也去了,看见爸爸在闷头生气,就连哭带嚷:“我生这么大的病,在这儿受这份儿罪,我难受跟谁说去?不让你抽烟你就来气了!侍候够了?侍候够了就回家,我也不治了!” 爸爸哭了:“淑清啊,你别这样,啊?我也没说啥。我就寻思在这儿这么长时间,没吃没喝的,就抽点儿烟你还管~~我没生气,真的,你快吃饭去吧,你别气坏了身子!”爸爸妈妈抱头而泣。 妈妈对爸爸说:“你和我这些年也受苦了。万一我真‘走’了,我绝不拦你,你年轻,再找一个。可千万得找一个对咱俩儿子好的,啊?”爸爸流着泪说:“淑清,你放心吧!我能那么不是人吗?就算要找,也得替你送了几个老人的终,等俩儿子长大成人呀!”妈妈哭着说:“那你不都老了吗?”爸爸说:“别想那么多了,咱能好!”妈妈哭倒在爸爸怀里。 那一次,我差点儿就再也看不到妈妈了,想想真是后怕。

(七) 第一年高考,我名落孙山。发榜后,我一夜之间满嘴大泡。爸爸虽然和妈妈一起安慰我:“没事儿,大儿子,咱再来一年!”可爸爸还是犯了高血压,住了半个多月院。 我第二次高考那年,爸爸提前病退了。才四十七岁的他,苍老得象六十多岁。我怎么也想不起来爸爸是从哪一年、哪一天开始衰老的。 爸爸退了休,无事可作,身体又常常不舒服,成天就是睡觉。小弟初中毕业后,足不出户,也以睡觉打发光阴。太姥和姨太姥就都看不顺眼了:“大的也睡,小的也睡,我看你们这日子咋过?” 其实日子一天天也在过。 爸爸被念叨的心焦了,不会和老人顶嘴,背后就冲妈妈发脾气。妈妈上一天班回来,还要受两头唠叨。我心疼妈妈,潜意识里对爸爸有抵触情绪。 不久,姑妈家的清彬表哥在大庆给小弟找了份值夜班的临时工。爸爸带着小弟去了,可小弟却不敢晚上值班。爸爸说:“他表哥好不容易给找的活,这活儿又不累,工资也不少,老儿子不干我干吧。”妈知道爸爸是想耳根子清净一点儿,就同意了。把小弟带了回来。爸爸就留在那个繁华的城市里打更了。 妈回来跟我说:“你爸爸这次有点儿反常,跟我说你老弟怎么不懂事,说说就掉眼泪。你老弟也是,晚上你爸爸陪他值班,他干脆就不起来。等早上你爸爸下班了,他还整个占一张床。你爸爸就佝偻半个身子,也盖不着被。一说他,他还跟你爸爸顶嘴。唉,你爸爸看那个工地全是草,他脚背让蚊子咬的全是血!” “那还让我爸爸在那儿干什么呀,赶紧让我爸爸回来吧!” “他不听嘛!他说大儿子要考大学了,得攒点儿钱!” “………”

(八) 第二年,我的成绩又不理想。能不能进专科段还不一定。 正忐忑不安地等分数线呢,清彬表哥半夜开车来接妈妈和我,爸爸病倒了! 一进急救室,看见爸爸手脚上都扎满了针管。 妈忍着泪凑上去:“老伴儿呀,咋的了?” 爸爸睁开眼:“你来了。不知咋的,迷糊了。” 妈说:“大儿子来了。” 爸爸问:“哪儿呢?”他脖子不能动,眼睛急切地四下转着找我。 医生推了我一把:“他梗强四个加号,你凑过去。” 我凑到爸爸的视线里,叫了一声:“爸爸!” 爸爸只看了我一眼,就把眼光转向妈:“大儿子考上了吗?” 我再也忍不住我的眼泪,跑到走廊里哭出声来!爸爸看到我的第一句话就职是“大儿子考上了吗?”我呢?我却不能给爸爸一个肯定的回答! 医生把妈妈和我叫到处置室:“急救室的病人是急发性脑出血。脑内大部分血管破裂,目前出血还没有控制住。没希望了,准备后事吧!”我和妈妈都哭成了泪人。医生啊,你是见过太多的病人了,怎么说起来就这么没有表情没有余地地就决定了我爸爸的命了?你知道吗?我爸爸他才四十七岁呀,四十七岁的人咋能得脑出血呢?你咋就叫我们娘俩儿预备后事了呢? 下午爸爸就口齿不清了,听他说话得费力猜。 上了氧气和导尿管。 我陪妈妈上街去吃点儿东西,给爸爸买点儿水果。 “你爸爸来咱们家受苦了!刚结婚那阵儿,工资低,老人多,又有了你们哥俩儿,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日子刚刚好过一点儿了,我又得了那么一场大病。护理仨月,你爸爸掉了将近三十斤肉!看病住院借的钱还了四五年。这前年你太姥爷,去年你姨太姥爷、你爷,两年先后‘老’了三个老人,这发送老人又是……好容易今年你考大学了,你弟也准备找工作了,家里也住上有暖气的楼房了,你爸爸再也不用冬天睡觉不敢脱毛衣了,再也不用跪倒爬起生炉子了,可他咋就……” 妈一边流泪一边说,我一边流泪一边听。 “你爸爸这些年哪享到福了?吃吃不上,穿穿不上。他那身衣服都多少年没买新的了?咱家十天半月才改善一回伙食,上有老,下有小,他啥东西舍得往自己嘴里搁一口了?……” 我记得,小时候最羡慕别人家的小孩子可以手拿一整根香肠边走边吃。家里偶尔买一根,一定是我和弟弟一人一半。我俩拿给爸爸妈妈咬一口,他们总是装模作样地碰一下就算了。我记得,家里难得杀一次鸡,鸡腿是我和弟弟的,容易咬的鸡肉是给老人的,鸡翅膀是给妈妈的,爸爸只好喜欢吃鸡头与鸡爪子了。到后来我喜欢吃鸡头与鸡爪子的时候,我就不记得爸爸在吃鸡的时候吃什么了。 妈妈刚吃了两口又放下了筷子:“你爸爸平时最爱吃咸鸭蛋,他们工地旁边的小卖店就有卖的,才五毛钱一个。我临走时给你爸爸塞了二百块钱,说你想吃就买吧,工地的大锅菜不好吃。刚才我整理他衣服,那二百块钱还在那儿!你爸爸那么爱吃咸鸭蛋,竟连一个也没舍得买啊!”

(九) 爸爸打着氧气,下了胃管和导尿管,手脚扎满了针管。他难受,总动,一会儿也离不开人。 消息早送过去了。大伯父说要看孙子,四叔说要放牛,都脱不开身。爸爸住了七天医院,他的兄弟一个也没来看他。 倒是大姑父一直守护着。按说姑母已去世多年,姑父和清彬表哥都是外姓人,是爸爸的姐夫与外甥,可竟比亲兄弟亲侄子还强。大姑父七十多岁了,在床头慈祥地看着小他二十多岁的妻弟,用手轻轻挡开我爸爸想抓掉氧气管的手。 大姑父和妈妈守护白天,我和四舅守护晚上。由于胃管和导尿管让爸爸很难受,爸爸总想用手去扯下来。我顾此失彼,手忙脚乱地去按爸爸的手,一没留神,胃管拽下来了。我不禁急了:“爸爸,你想干啥呀?”爸爸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回击我:“你想干啥呀?”妈忙制止我:“大儿子,别跟你爸爸嚷。他脑袋里有血块压迫神经,难受。但他神智清醒,你一嚷,他该伤心了!” 我一震,看见爸爸眼角噙着泪花,心里又是懊悔又是难过,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这才侍候了几天呀?就这么没耐心了!我忙伏下身子去哄爸爸:“爸爸,你忍着点儿,大夫说过了七天危险期,咱就可以回家了!” 爸爸象刚学说话的孩子一样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咕哝:“回家!回家看奶奶!”爸爸安静了一会儿,可他实在是难受,没多大一会儿功夫又开始挣扎。我又开始手忙脚乱。 入夜。 与医院一道之隔的就是当地有名的娱乐场所汇集地,经六街。卡拉OK的声音每天都一直折腾到凌晨两三点钟。 “何不游戏人间管他虚度多少岁月~~~~” 那边,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人们要游戏人间。 这边,我病床上的爸爸,从没潇洒过一天的爸爸在与死神苦苦挣扎。他这一生,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孙女婿,哪有一点儿岁月可以用来游戏人间呢?甚至,哪一天他享到福了呢? 第六天,爸爸精神特别地好。我喂他吃了半斤葡萄。妈妈和我都忘了医生第一天那残酷的关于预备后事的话,开始和四舅盘算过两天坐火车回家还是坐汽车回家呢。可……谁也没想到这是回光返照。 第七天夜里,爸爸去了~~ 妈妈哭得撕心裂肺:“老伴儿呀!你昨天还说过要和我回家的呀!老伴儿呀!我对不起你呀,我没让你享上一天的福啊!老伴儿呀,你扔下我可咋办呢?” 听着妈妈一声声喊老伴儿,我的心碎成了几块。少年夫妻老来伴儿,可他们哪里老了?爸爸才四十七岁,爸爸和妈还是少年夫妻啊!妈妈人未老,已无伴…… 爸爸没合上眼。他放不下的东西太多了:大儿子到底考没考上大学?老儿子的工作咋办?他总这么不懂事得多让你妈操心?还有两位老人哪,都八十多岁了,老伴儿,你自己照顾得了吗?你的身体也不好,别累犯病了啊!……

(十) 出灵那天,按老家的规矩,孝子要在灵车前面拦着灵车,以示对死去亲人的挽留。 灵车缓缓起步了。 我退三步,跪下,磕一个头;退三步,跪下,磕一个头;退三步,跪下,磕一个头。 爸爸,儿子为你送行了。儿不孝,没能让您活着看到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爸爸,儿子为你送行了。您放心走吧,我会孝敬我妈,照顾我弟。 爸爸,儿子为你送行了。您抬头看,天门刚刚开启啊! 爸爸,儿子为你送行了。没买上一瓶好酒,甚至也没买上几个咸鸭蛋,爸爸,委曲您了啊…… 爸爸爸爸爸爸,我用多少声呼唤才能把你从土里唤醒啊? 爸爸,我考上了,真的,考上了。

 《及第》

从马上支起身子

杨柳依旧

十八年前的啼声里

老父照例

埋了一坛酒

打街上行过

前呼后拥

都称是看着我长大的

辨我额上他们识得的痣

说着天上星宿

在坟头跪倒 三拜九叩

泥土新湿 土里父亲老泪纵横

四面青山家徒四壁

桌上尘积半尺

月下雪落千山

想起你说 骑父作马 望子成龙

父亲父亲你这只河蚌

我成了珍珠却 垂在别人的粉颈

如今你好不好爬出来 看我一眼

这身行头好不好看 帽上宫花鲜不鲜艳

可这劳什子甲壳下

仍是你拍过打过 搓洗过的软体啊

揭开泥封 又闻到你的汗味

这酒如今 真的叫作

状 元 红

1997年写毕 2000年元月12日整理,泪不能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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