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老张送我去北京,这是他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
我是村子里第一个考上的研究生,他脸上有光,通知书下来后,走路都轻快了不少。
开学时,他把大包小包都扛在自己肩上,和我一起乘上了北上的火车。
安顿好,他在校园里、食堂里转了转,便匆匆要走。
“这可是北京城,不看看?”“坐公交车时我都看了!”
我知道,他是心疼钱。
我执意将他送到了火车站,临行前,他给妈妈带了件衣服,说是洋气。黝黑的皮肤,弯曲的背,穿着老式新衬衣,深色长裤,衣服上的褶子还没有褪,这个影子一直晃到进站后我再也看不见。
在站外,我伫立了一会儿,后悔没有将老张送上车,他性格沉默外加满嘴方言,真担心他会弄不清方向,做错了车。
将来,一定一定让老张把这个城市看个够。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
一场雨下透了地面,断断续续,从天黑落到天明,看不到头,下的老张都闹肚子了,反正活也干不成,就趁歇息的空儿去医院检查检查。在所有人眼中,身体倍棒,吃嘛嘛香的老张,从走进医院的那天起,就被判了命,癌症晚期,病魔来的突然又无情,听妈妈说,出了那个全省最大的医院的门,老张就站在对面的桥下,痛哭了一场。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喧闹声、车群嘈杂的喇叭声中,妈妈反复摩挲着老张的手,不知所措,安慰他“人定胜天,人定胜天”,这声音被囊裹着杂树叶的风吹得七零八落,恐怕根本传不到老张的耳朵里吧。
老张苦啊!
幼年,话还没有说利索的老张就没有了父亲。奶奶为了孩子,坚决不改嫁,靠的是坚忍和苦熬,养活四个儿子,四十多岁耳朵就聋了。老张排位老三,实际是家里的支柱,为了大家、小家,老张这辈子光房子就盖了五次,几乎耗尽了他身体里的每一滴血,终于家里活成个人样了,我们姐弟三个来了。
老张更勤快了,记忆中,每天早上三、四点都已经起来做工了,干的都是体力活,用粗大的麻绳拴自己的腰,手握铁阡把青色的山石从岩壁上撬下来,再跑到谷底,抡起二十斤重的大铁锤,一下一下砸下去,敲成三五十斤重左右的大块,几千斤几千斤地搬到车上,运到厂里,直到天黑,有时换回软塌塌的钞票,有时换回一张欠条。
我不敢看老张干活,小小的身影吊在崖壁上,山风大,一吹就在空中晃悠,就怕他摔下来。砸石头的时候,四处乱溅的石头渣滓冒着火星儿,不是打了脸就是扎住眼,到中午,铁锤把虎口震得麻的都拿不住馒头,暴露的皮肤上总有血口子,还要一车一车地抗上去,精壮的腰杆早就累弯了,腿也弓起来,就是吃饱肚子也挺不直。有次不小心,被滚落的石头砸住脚,血当时就从布鞋里冒出来,妈妈拉着他,要赶紧去看看,老张说没事没事,硬是挺到天黑,到医院时,脚面肿的鞋子都脱不下来了,最后用剪刀割开,脚上全是血,就这样,老张还是瘸着腿,第二天又出工了,天上还挂着又圆又大的月亮。
我知道,老张心里急,我们三个的学费是大头,歇一天就补不上这个豁儿。那时,我们三个都怕对不起老张,拼命地学,结果,老张看到我们的成绩,怕钱供不上对不起我们三个,他只能像个陀螺一样,转呀转,转呀转,从来不敢停下来。
这次老张终于停下来了。
等我们得知消息纷纷从学校请假赶回来的时候,老张已经昏迷好几天了。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被折磨的,只剩骨架子,仿佛脸色也白了,背也直了,比平时高了一截儿,原来老张也有俊的时候。只是老张再也不看我们,即使费劲睁开了眼,迷茫中也认不得我们。
老张,老张,我们是您最爱的孩子呀!怎么就不认识了?
来看望他的人络绎不绝,听到最多的是:“好人那!”。仿佛这淳朴的声音能够安慰到老张的心,更多地是被我们听了去。
很快,老张连流质食物也喂不下去了。
他紧闭着嘴,牛奶从他嘴角又流出来。
老张,老张,不是说好的,我们还要去院子里晒太阳嘛,赶紧吃下去才行呀,我们红着眼,轻声劝慰着他。
眼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流下来,停在凹陷的眼眶里,又顺着脸颊流下去。
这是他生病以来,第二次哭,我们却有些高兴了,因为他终于有意识了,尽管不看我们一眼!
他努力地开口说话了,咿咿呀呀说的既努力又不清楚,我们急,他更急,开始乱舞着手,明显是想停留在一个方向,却支不住,又垂了下来。还是妈妈猜对了,打开了一个破旧的保温瓶。
里面竟然藏了1000元钱!!!
妈妈说看病时,家里早就折腾空了,跟了老张二十年的老式运输车早都卖了,这个老伙计走的时候,老张摩挲了好几遍。
在这么艰难的处境中,老张给我们留了1000元钱,直到最后一刻。
这是怕我们断顿呀!我们的泪怎么也止不住。
就这样,老张又匆匆地走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离别,但,这个沉默的人竟然一句话也没有留。
这年,老张五十四岁。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风卷着雪花飘呀飘呀.......
老张就是我的父亲,但这两个字我不敢叫,不然我的泪就停不下来,您就看不到这篇文章;不敢写,怕文字太轻,根本无法表达我们对他的爱;不敢思念,因为在梦里,他还是不停地干活…..
老张,多希望,您只是健康的模样,还会微笑。
父亲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