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尊敬的河神大人，我们又将给您献上一位美丽的少女，希望您能保佑我们今年风调雨顺。”老者对着面前一条大河，恭敬的高声说道。
一位妙龄少女，身穿洁净的纯白沙衣，仰面朝天被绑在一块木筏上，由四个壮汉抬着，缓慢的向河中走去。少女静静的看向湛蓝的天空，晴空万里，阳光温暖柔和，没有一丝厄运到来的征兆。她脸上无喜无悲，就像是认命一般，平静接受自己的命运。
老者身后是无数的百姓，他们拖家带口的站在河边，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安静流淌的河面，无人言语。千余人聚在一起，竟没发出任何声音，即使是小孩子也收起了所有的天性，靠在父母身边，不敢有任何动作。
“且慢！”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击碎了这些刻意营造的寂静，也让所有如木偶般站立的村民有了一丝生气。他们齐齐的转头，看向了声音传来的地方。
邵阳觉得这一幕很是诡异，不仅是因为村民那整齐划一的转头动作，像极了师门的守山傀儡。还因为，那些村民投射来的目光中的含义，并不是预想的诧异，而是愤怒。是那种被抢夺了心爱之物的愤怒。
即使是身怀百年道行的修行者，面对这上千人愤怒的目光，邵阳还是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转瞬的愣神之后，他快速稳住了心神，大步走向河边，一路撞开那些怒目而视的村民，不避不让，以此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你是谁？要干什么？你想扰乱献祭吗？想让我们所有人承受天灾的苦难吗？”老者是最后一位挡路的人，他急声厉色的质问邵阳，但眼中却显出复杂的神色。
“这位少侠，想来您不是本地人吧，请您不要干涉献祭仪式。此地的河神是真实存在的，他神通广大，确能保佑一方水土，村民们并不是愚昧。”一位身穿官袍的地方官员也上前拦住了邵阳的去路，拱手说道。从邵阳一身道袍，身背宝剑，风姿飒爽的形象，官员就知道此非凡人，所以说话极为恭敬。
邵阳心中冷笑，并不多言。也不见他如何用力，身体腾起，如一片被风吹起的树叶，越过了老者和官员的头顶，轻飘飘的落在已经向河中心飘去的木筏上，毫无重量，甚至没有在水面上形成任何水波。
双指并拢，瞬间从指尖射出四道光芒，一闪而逝，捆缚少女手脚的四条坚韧牛皮带同时断开。随后邵阳拉起满脸诧异的少女，又一个纵身，如雪花般轻盈的将她带回到岸上。
“我是修道之人，修道即为渡己，也为救人。这条河中不可能有河神，如果有，也只可能是妖。大家不要怕，有我在，必能帮大家降妖除魔，保一方平安！”回到岸边的邵阳，不急不慢的说出一套大义凛然的话。
然而，回应他的并不是欢呼和掌声，而是犹如实质的怒火，在所有村民眼中熊熊燃烧。很多人甚至抄起了随身的各种农具，大有一言不合就扑上来群殴的架势。
看着村民紧紧攥在手中的镰刀、锄头、粪叉子，邵阳也不由得心头火起。作为一个顶级修行宗门的精英弟子，不仅实力是同辈中的翘楚，更是因为有救苦救难的善良心肠，得到了师父的宠爱和众师兄弟的敬重。如今，自己出山历练，碰到活人献祭这等惨事，想要为大家降妖除魔，反而被这些愚昧懦弱的村民仇视，这怎能让他不怒。
可就在这气氛尴尬，火药味越来越浓时，光线突然一暗，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瞬间就乌云密布，狂风骤然而起，平静的河面也开始起伏，很快就呈现波涛汹涌之势。
“河神驾临啦！”随着老者的一声大喊，所有民村都放弃了对邵阳的敌视，一起俯身跪倒在地，对着已经巨浪翻涌的大河喊道：“恭迎河神大人！”
邵阳双眼微眯，一抹冷笑从心底跃上了嘴角。
【二】
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踏浪而来。他方脸阔口，虎目剑眉，袒露一身虬结的肌肉，只在腰间围着皮围裙，双手各握一把巨型大钳子，显得凶恶无比。
邵阳眉头紧皱。来者果然如他所料，不是什么河神，而是一只修道的水妖。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只水妖的妖气浓厚异常，显然妖力绝对不弱，他也没有绝对把握可以制服它。
不再理会那些“无可救药”的村民，邵阳腾身而起，道袍的下摆和头冠的束带在风中飞舞，他背负双手，身姿挺拔，傲然而立在半空之中。
强大的敌人，不仅没让邵阳有一丝的怯懦，反而战意飙升。他此番出来历练已有数月，眼看就要到回山的日期，却还没有碰到过什么像样的对手。此等强敌，终于能让他大战一场，还能顺便斩妖除魔，在世间留下一番美名。
“我说各位父老乡亲，你们能不能别再给我送女孩过来啦？我的洞府里已经好几个了，每天叽叽喳喳的，就像一千只鸭子，烦都烦死了，搞得我有家不能回，有洞不能住。求你们高抬贵手，放我一马不行吗？”幻化成凶恶壮汉的水妖根本没看空中邵阳一眼，反而对着一群毫无威胁的村民求饶起来。
“嘿嘿嘿，尊敬的河神大人，这不是孝敬您老的吗，多几位压寨夫人难道不好吗？”老者完全没有面对水妖应有的恐惧和畏缩，反而一脸狡黠的笑容，就像被抓了显性的偷鸡贼一样，腆着脸老脸狡辩。
“靠，都跟你们说过了，我是修道小成的水妖，只是幻化成人形，并不是真的人类，不能与人类行那人伦之事。我给你送几只母猪，你会睡了她们吗？”壮汉郁闷无比的反问道。
“瞧您说的，真粗俗。嘿嘿，您就把她们当成几只漂亮的小母猪养着也挺好的呀，遇到荒年还能打个牙祭不是？”老者一脸无赖相，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只有那位“祭品”少女佯怒的捶了旁边已经笑得喘不过气的大爷一下，脸上却没有半分怒气。
听着双方完全不着调的对话，早已目瞪口呆的邵阳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把自己给噎得从空中掉下来。他那一身正义凛然的气势，在如此和谐的气氛中，显得非常滑稽。
“打扰一下，你们是在演戏吗？还是说我在做梦？这不合逻辑呀！”在空中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的邵阳已经完全懵逼了，就像看到一只狼对一群羊求饶说：别让我吃你们了，会撑死的。
“小子，你是哪个宗门的？看在同为修道者的份上，帮我劝劝这帮无耻的人，吃大户也不带这么狠的，这是要把我往死里逼呀！”壮汉眼见说理无望，终于转头向邵阳求助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能不能给我个痛快？被你们的无厘头呛死一点都不好玩。”邵阳捂着脑门儿，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他的世界观已经崩塌了。
“唉……这话说来就长了，咱别在这耍把式了，我都觉得臊得慌。回我的洞府说吧，老头儿，老官儿，你们两个不要脸的也来。”水妖说完，一挥手，三个如肥皂泡一般的巨大气泡在空中形成，分别罩向了邵阳，老者和官员。
邵阳没有躲，他知道这只是个简单的避水术，并没有危险。而老者却一把抓住了“祭品”少女的手腕，把她一起带进了气泡中，显然这是强行要把她“送给”水妖的架势。
看着老者无耻的举动，水妖也只能无奈的摇头苦笑。一挥手，三个包裹住众人的气泡就和他一起没入了滔滔河水之中。
【三】
在宽敞的水下洞穴中，众人围坐在一张石桌前。虽然整个洞穴都被避水术包裹了，人类可以正常呼吸，但湿气还是很大，雾气朦胧。无数夜明珠镶嵌在洞壁上，它们发出的光线被雾气折射，形成五彩缤纷的光晕，独有一番景致。
“祭品”少女在几分钟前已经被一群年龄相仿的女孩兴高采烈的拉近了洞穴的深处，里面很快就隐隐约约传出了“二饼”、“碰”、“胡啦”等麻将口号，不时还伴随着嘻嘻哈哈的笑闹声。
“我是水妖族的铁钳，本体是一只河蟹。少侠贵姓？是哪个宗门的？”壮汉无奈的瞟了一眼洞穴深处，用毫无新意的问话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我叫邵阳，是天辰宗的真传弟子。这位……呃……铁钳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邵阳心中无数的疑问，就像有无数只小手在挠他的痒痒肉，好奇得浑身瘙痒。
“唉……”铁钳长叹一声，开始慢慢讲述。
原来，兽类想要修道成仙，本就比人类困难百倍。其中最大的危险并不是所谓的“渡劫”，而是极易堕入魔道。
这是因为兽类的灵智相对低下，兽性和本能却非常强大。在修炼的过程中，稍有不慎，被一些事刺激，就容易压制不住本能，兽性大发作出恶事。而作恶就会产生戾气，戾气反而更会激发兽性，从而形成恶性循环，最终灵智完全被兽性泯灭，失去道心，就会成为无恶不作的魔。
一旦堕入魔道，别说成仙无望，其下场不是被斩杀，就是被活活炼成丹药，又或者被封印在法器内成为器灵，永无超脱之日，总之都是极其悲惨的结局。
要想在漫长的修炼岁月中不堕入魔道，第一要时刻对力量保持警惕，掌控力量，不能被力量掌控；第二要多做善事，救苦救难，有多大的力量就要有多大的担当，否则力量没有用武之地，就更难控制。说到底，能否成仙，最重要的不是力量的大小，而是驾驭力量的能力和控制力量的心智。
“其实，我们修道的妖和你们修道的人一样，也是有善有恶，只是由于不明白这些道理，再加上天然的兽性过于强大，所以堕入魔道的多，得道成仙的少。我也是偶然获得一位高人指点，才能有惊无险的渡过这三百年漫长的修道时光”铁钳很为妖族修道之路的崎岖坎坷而怅然。
“妖族修道的艰难，我也有耳闻。可是，这与‘献祭’少女有什么关系？”陪着铁钳哀叹了一阵，更加强烈的好奇心让邵阳第三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因为这是一件善事，救苦救难的大善之事。”老者点燃烟斗，吧嗒抽了一口，吐出一股青烟后斩钉截铁的说道。
“前几年，帝国的老皇帝病逝，新皇帝荒淫无道，连年在民间选美女入宫。所谓一入皇宫深似海，后宫的凶险和惨烈争斗，想必你也有耳闻吧。这些没有背景的民间女孩，能孤独终老已经是最好的命运了。只有把被选中的女孩‘献祭’给‘河神’，才能合理合法的避开朝廷的旨意”官员接口道，毫不避讳对皇帝的指责和厌恶。
“原来如此……”邵阳这才恍然大悟。此时他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高高在上的想帮人家斩妖除魔，自以为是的想美名传世。还把老者和官员看成懦弱的愚民，其实最愚蠢的反而他自己。
更让邵阳无地自容的是，拥有强大实力的铁钳，即使被一群普通人用近乎于无赖的方式道德绑架，他也宁愿搁置问题，甚至暂时忍耐，而没有动用暴力解决。这种能彻底控制力量的心智，才是真正的强大。相比之下，自己迷恋强大力量带来的权力和虚荣心，简直弱爆了。
【四】
“铁钳大哥，这三百年，你应该做过很多善事吧，为何还没有突破成仙？”邵阳沉默了很久，终于从自我否定中挣脱出来。
“我也不知道，无论是力量本身，还是控制力量的心智都无法再近一步了。但我能感觉到，好像只有一层薄薄的膜，只要捅破它就应该可以飞升成仙了。”铁钳无奈的说道，显然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很久了。
“按照逻辑推理，作事要有始有终，那么作善事也应同样如此……也许……”邵阳眼睛突然一亮，兴奋的继续说道：“也许是因为，这个拯救少女的事件还没有结束，‘献祭’少女仅仅是权宜之计，你没有找到真正有效的方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这就意味着，在这件事上，你还没有找到最合理使用力量的方式！那么你的道心就不圆满，自然无法飞升成仙。”
铁钳的眼睛一亮，随后又黯淡下来：“你说的对，很可能就是如此。但是，已经好几年了，我们都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只能一个接一个的将被选中的女孩‘献祭’给我，毫无办法。”
“铁钳大人，你这么强大，帮大家干掉这个混蛋皇帝，应该是易如反掌吧？”官员用试探且充满希望的语气问道，对于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语没有半分忌讳。
“这不行，使用暴力就会产生戾气，铁钳大哥虽然心智稳定，不会轻易堕入魔道，但道心上出现破绽，想要成仙就更难了。”没等铁钳表态，邵阳就断然否决了这个提议。
“妈的，干脆我回去就煽动乡亲们造反得了！反正这苦日子世世代代都是如此，也没有个头儿，还不如搏一把！也能帮铁钳大人解决问题。”老者豁的一下站起来，恶狠狠的说，脸上早没了之前的无赖模样。
“这就更不行了，会死很多人的。为了让自己过好日子，就牺牲别人可不是什么善事。而且这些人的死，会有很多因果归结到铁钳大哥身上，大量的戾气纠缠上来，他不仅无法成仙，还很可能瞬间堕入魔道。”邵阳再次否定了这个赌气般的方案。
一时之间，大家都安静了，只有洞穴深处的还能隐约听见姑娘们的嬉笑声。邵阳来回踱步，蹙眉苦思，隐约听见姑娘们的嬉笑声从洞穴深处传来。突然，灵光一闪，权力……控制……献祭……这几个关键词串起来，一个大胆的计划在邵阳的脑中浮现。
“铁钳大哥，你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力量关在了笼子里，那么，如果你成为皇帝，原不愿意把自己的皇权也关进笼子里？”邵阳郑重其事的问道。
“当然，任何力量都必须加以控制，漫长的修炼时光，我以对此深有感触。只是，我为什么要成为皇帝？”铁钳疑惑的反问。
“那么，我们要再献祭一次。这次向皇帝本人献祭，而祭品……是铁钳大哥你的灵魂！以你强大的灵魂力量，完全可以做到既不消灭皇帝的灵魂，又能压制他，并控制他的身体……”邵阳的计划惊呆了所有人。
……
一年后。
帝国皇帝在一场大病痊愈之后，突然一改昏庸荒淫的作风，变得极为勤政。此后的数年间，他逐渐整顿朝纲，选贤任能，废除恶政，削弱贵族，大幅精简后宫，朝堂一片清明，人民生活也开始富足安乐。
十年后。
帝国皇帝颁布《内阁令》，选拔朝中能臣组阁，参政议政。
二十年后。
帝国皇帝邀请各界代表组建议会，颁布宪法，选举内阁首相，代理行政权。
三十年后。
帝国皇帝向首相、内阁和议会逐步移交各种权力，君主立宪制政体基本完成。
四十年后。
帝国皇帝病逝。据说当天夜里，皇帝寝宫中金光大放，夜空中的星辰也变换了位置，像是在呼应。只是很多人都说，星辰组成的图案，像极了一直巨大的螃蟹。
皇帝的墓志铭只有一行字：我献祭了自己的权力，灵魂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全文完）
2019.02.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