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我离乡已有十余年了。初时只道是暂别,谁知竟成了久客。每每想起故乡,便觉得那地方既近又远,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它的屋檐,远得却要跋涉千山万水才能抵达。
故乡的景物,在记忆中总是朦胧的。村口那株老槐树,不知是否还在;树下常坐着的老人们,大约多已作古。记得幼时,我常在树下听他们讲古,那些故事如今早已模糊,只余下槐花的香气,偶尔在梦中袭来,醒来时枕上竟有湿痕。
前些日子,收到家书一封,说是老屋的东墙塌了一角。我捏着信纸,忽然想起那墙上原有一道裂缝,我小时常将舍不得吃的糖块藏在那里,蚂蚁便排了队来搬运。如今墙倒了,不知那些蚂蚁是否还在,抑或它们也如我一般,早已迁徙他处了。
城里的月光总是黯淡的。故乡的月却格外明亮,尤其是秋夜,月光如水,从窗棂间泻入,将屋内的桌椅板凳都镀上一层银白。母亲常在灯下缝补,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大得吓人。我躺在床上数她的针脚,数着数着便睡去了。如今母亲的眼睛已不大好使,穿针引线都成了难事,她来信却从不提及,只问我何时归家。
异乡的食物总是差些味道。故乡的豆腐,是用村口那口老井的水磨的,白嫩得很,筷子一夹就碎,须得用勺子舀着吃。每年腊月,家家户户都要做腊肉,挂在屋檐下风干,那咸香的气息能飘满整个村子。我如今在城里也买腊肉,却总吃不出当年的滋味,大约是少了柴火灶的缘故罢。
近来常做梦,梦见自己走在回乡的路上。路旁的稻田绿得发亮,稻穗低垂,像是向我鞠躬。田埂上开着不知名的野花,蓝的、黄的、紫的,星星点点。走着走着,忽然就醒了,窗外是高楼大厦,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我躺在床上,一时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故乡的人事,在记忆中渐渐褪色。唯有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反而愈发清晰:灶台上油灯的烟痕,门楣上褪色的春联,井台上湿滑的青苔,还有雨后泥土的气息。这些琐碎之物,竟成了我与故乡之间最坚韧的纽带。
前日遇见一位同乡,说起村子近况。他道如今通了公路,年轻人多已外出,留下的尽是些老人和孩子。小学校合并到了镇上,孩子们每日要走上好几里路去读书。我听了,心中竟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记忆中的故乡还未被完全改变,尽管它或许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了。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我原以为走得越远,见识就越广;如今才明白,走得越远,回望故乡的次数就越多。那些年少时急于逃离的,竟成了中年后最渴望归去的。
诗和远方,终究抵不过一碗故乡的粗茶淡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