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弱小的蛹在茧中总是不得挣脱。
语晴的心这些天就像逆风而行的飞机，在阴郁的云层上不断盘旋，却始终无法顺利着陆。
从孕期开始她就没有再上班，跟以前的朋友也渐行渐远，没了联络。如今几年过去——老公在央企分部提上中层，儿子也五岁了。只有她，静止的时光如无波的古镜，倒映出苍白灰败的女人容颜。
傍晚五点，语晴接到儿子，带他在小区玩到七点，匆忙回家准备晚饭。小家伙一人在客厅，手里拿着小赛车，嘴里一边“呜呜”叫着一边欢快奔跑。
正忙活着，小家伙脚步急促地跑了过来：“妈妈，这个轮胎被卡住了，你帮我剪开。”语晴扭头，有一根塑胶绑带还缠在车轮上，应该是拆包装时忘了剪断。
身旁的灶火已经打开，铁锅“滋滋”冒着热气。语晴手下不停，切完一瓣蒜片扔进锅里，“等一下呀，我炒好了帮你弄。”
谁知小家伙并不买账，冲着她大声喊道：“我要你现在就帮我弄，你太慢了！再不帮我弄我就揍你！”说着小脚已经踢到了语晴的牛仔裤上，声音也带了哭腔。
语晴听到“揍你”两个字心惊了一下，整个人像被冷风吹熄的烛火，凉飕飕的。她耐着性子关掉燃气，又找出剪刀帮他剪掉绑带，小家伙皱巴巴的小脸才舒展开来，攥着他的宝贝小车跑开了。
晚饭做好，母子二人吃完，语晴洗碗，接着又给儿子换洗，等到自己洗漱完毕，也过了该睡觉的点了。
门锁“咔哒”声响，老公回来了。他将一串钥匙顺手搁在鞋柜上，走向儿子身边。“东东，晚上吃的什么呀？现在想不想下去玩？”
“我要去玩！”小家伙骑着平衡车往门口滑行，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语晴无奈地叹气，因为自己不喜热闹，老公一直疑心她从不带儿子下去玩。“每天把他关在屋里坐牢！”也成了吵架时他的口头禅。于是只要老公下班，即使已过十点，也会把儿子带下去玩半小时再回来。
从老公回家到离开，也就十分钟，两人各自无话。这种零交流状态持续一年了。
语晴想起初识之时，同样爱好书籍和电影的他们让语晴有种得遇知音的感觉，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工作悬殊日显，性格差异也从盲区浮上水面。老公务实，语晴过“幻”，当语晴陷在情绪中时老公只会回避躲闪，而老公认真和语晴讨论赚钱投资时语晴也会不耐烦地固执己见。
久而久之，两人都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对方无法沟通。
语晴平日被琐事淹没，无暇顾及。直到今天儿子说出“揍你”二字，才让她开始正视这段隔膜日深的关系。不知不觉地，二人只剩互相攻击，除此之外，就是无边无际的冷漠，像蔓延的冰原冻土，终年不化。
奇异的是儿子只骂她，不骂老公。语晴反思，五年来一直以儿子为中心。也许，她把价值过多地捆绑在儿子身上，对他也是种伤害。小家伙早已习惯这样的共生关系，一旦遭遇“背叛”，就会愤怒不已。
而她，已满是疲倦和委屈，再也转不动了。
2
也许未经破茧蛹已消亡。
一千次地球的自转，细数着明暗交迭的变迁。匮乏让语晴蛀空了真心；恐惧让她夜夜失眠；焦虑显化为她岌岌可危的家庭关系。
在语晴空虚寂寞时，祁云出现了。
祁云从未出现于语晴的生活中，而是身处光纤那头的遥远彼端。网络上的相遇，常让语晴有种游戏人生的错觉，也许，大家都在虚拟空间里角色扮演，饰演着现实中求不得，寻不到，圆不了的剧情。
语晴在唱歌平台的签名是“就让网络上的缘分留在网络吧。”遇见祁云后，她就悄悄把签名改了。不知道内心在期待着什么，她觉得有些好笑，像是看着自己演出独幕剧。
祁云的每一首歌她都会听，一遍不够，反复听，循环播放，直到耳膜发疼，静寂的夜也就消耗掉大半。
刚开始语晴还会隐身访问，渐渐地脸皮厚了，索性豁出去了。祁云似有所觉，和语晴的互动也频繁了起来。
祁云录过一支视频，语晴总时不时地回看。画面中他穿着中蓝色牛仔衣，一只墨色的玉观音用红绳系在脖颈上，利索的背头往后梳，一张线条清俊的脸就这么全然地露出来。他肤色微黑，收窄的下颔配上无波的神情，略显清苦，但镶在淡眉下那双褶痕分明的大眼睛却格外明亮。
祁云也会给语晴的每一首歌留言，而这也成了语晴录歌最大的乐趣所在。他喜欢将文字拆分成好几条发出，仿佛道不尽的绵绵情话。每当语晴看到通知上明亮鲜红的数字角标，总会产生种被爱的甜蜜错觉。
“唯自由之翼，在她的心灵翱翔！花的海洋已经盛开，她的羽翼能感知到吗。”
“能吧，心灵可以感知一切。”
语晴给出肯定的答复，不假思索。
这算是文字海洋中的虚拟“信物”吗？亦或，只是符号游戏？无所谓了，语晴觉得，至少此刻她是开心的，甚至又一次开始想象永远。
然而，得到是如此轻盈，轻盈到虚幻成空。如在云端的喜悦飘飘然不过两日，语晴就被祁云接踵而来的伤感泼了一大桶冷水，心也沉入了缺氧的水底，无法呼吸。祁云在歌曲下配文：
“从新而过。”
“很近，也很远。”
“如果有时间你会来看一看我吗！”
“虽不舍，只愿时间治愈梦的伤口！”
“无缘怎怨。”
像是淌过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原来，他和她，只能是春梦了无痕。冬日的午夜，语晴缩在被窝中独自品尝着酸涩，终是没能忍住摇摇欲坠的眼泪。
绵羊油般芳香甘润的夜被冰寒撞碎，很快融入了满室的枯寂。
语晴不甘地回想初心，缘何相遇？又缘何吸引？她一直以为是因着祁云声线中的温柔，缥缥缈缈，蔓过迷雾，从遥远的彼端伸来缀着粉苞，泛着青翠的枝条。是一份似有若无的邀约，让两颗同样孤单的心慢慢靠近，想要携手逃离情感的荒漠，奔赴那个春暖花开的远方。
3
思念的茧是蛹最华美的外衣。
祁云的歌声每天都会如期而至，像是无法兑现的约定。《一个人》、《相容》、《一千个伤心的理由》、《记事本》、《错位时空》、《漠河舞厅》、《我记得》、《怨苍天变了心》、《Sing For You》、《时间有泪》、《秋意浓》、《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Are You the One》。长长的歌单，遥远彼端的心情。
或忧伤或轻快的旋律，在反复地品尝后，只余回味的苦涩。语晴的心揪着，像绞住的麻绳般越拧越紧。他们只是茫茫人海中两颗微不足道的雨滴，随波逐流着，或许终其一生也无缘见面。正如语晴最初的签名，他们相逢于此，本就毫无现实的根基，又何必沉湎。
用歌声传情达意总是简捷。语晴如拾级而上的旅人，遇见了不舍离去的美景，在驻足流连之后，终是作了记录和回应。《一直很安静》、《漠河舞厅》、《错位时空》、《我也不想这样》、《我记得》、《雪中情》、《我不想说》、《很爱很爱你》、《追梦人》、《小至》、《怨苍天变了心》、《Are You The One》、《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
短短的几首歌，似乎走完了爱恋的一生。语晴想着，如果不是她心中爱人的缺失，她不会遇着祁云；如果不是祁云生活中未竟的圆满，也定然不能够找着她。
在语晴以为一切已尘埃落定之时，收到了祁云的私信。祁云的语言很热烈，在关怀之中也顺带了解到语晴的感情和生活现状。她合盘托出，并无隐瞒。在她心中也保留着一丝幻想，像白昼尽前微弱的光亮。
不过两天，祁云已给出了结论。
“那我们就只在这里相伴了。”
“我会永远在这里陪着你！”
也许是祁云的主动给了语晴勇气，至少此刻，她是想豁出去和他在一起的。
“我只想真实的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
这是她最真诚的表白了，虽然明了破碎难免。曾经彼此回应的歌曲她不敢再听，就连祁云乖巧的雪狐头像也不敢再看。然而她没有忍住和他联系——她实在太需要温暖和爱了。她想，就佯装成朋友互相问候吧，这样至少不会失去——虽然从来也没有得到过。
在热情渐渐消磨，每日的关心也变成习惯之后，语晴心中的祁云也描摹出更加完整的轮廓，和想象中的他一点点重合。
祁云在国企从事基层技术工作，需要经常在现场操作和检修，遵循着三班倒的制度，仅有的休息时间大多用来陪伴相距不远的家人。而轮班制的工作之余，唱歌和绘画是他情感的出口。
安静的午后，昏暗的房间被阳光照亮了一些。语晴拿出手机，点开《茧》的伴奏。
心
渐渐回应
渐渐唤醒
渐渐游向你
在道别之前
期遇
捻起
你的身影
关进我眷念的梦里
在天明之前
念念之间
潋潋流动着思念
总有那么一个瞬间
燃尽我心间的荒野
总有那么一份牵念
在你我之间
凝结了一切
在彼此时间里相见
在不同世界里相勉
我在远远思念成茧
刹那叠叠生衍
叠成了永远
夜空里的茧
不灭
她和祁云，正合了《诗经》中采诗的出处——劳人思妇必有所感。互相慰籍、彼此温暖，也许已是远方某种天长地久的应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