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翠红楼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不需龟奴浪费唇舌,来客已经络绎不绝。
楼内龙蛇混杂,人声鼎沸。
京城人人尽知今日是花魁幽月十八岁生辰,为与客同庆,幽月许诺会出面献舞。
幽月芳年十八,却早已名扬天下,身份虽为名流雅士所不齿,但才艺绝伦,令见者痴迷。传言她身形曼妙,姿色绝佳,音如婉转莺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能歌善舞更是不在话下。最主要她身轻如燕,舞姿魅惑,翩若惊鸿,实属天下魁首。
翠红楼里已人满为患,小莲受老鸨红姐之命去催促幽月早早上场。
顶楼尽头是幽月房间,只见窗门大开,却不见天日。
“真不明白小姐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背阳的房间”小莲暗自嘀咕,却不敢放慢脚步,宽大幽暗的房间内,一阵风起,小莲顿觉脊背生凉,心内多出几分恐惧。伸手还未触到珠帘,深红轻纱便随风卷起,像是早就猜到小莲意欲何为,于是代为效劳。
小莲猛地缩回手,越想越害怕,退到红纱账两米远处,不敢再接近。
“小姐,客人已经爆满,红姐请您速速准备。”
房内静寂,久久没有回应,小莲抬起低垂的头,想看看究竟。只见红纱微微鼓动,内屋影影倬倬可见高床,但不见人影。
小莲走近,伸手刚想掀起帘幕。耳边却响起呵斥“谁让你靠近,还不离去。”
小莲战战兢兢,那声呵斥虽音瑟动听,但却十足冰冷。
“红姐让我来喊您入场”
“我这就过去,你先退下!”
疾步离开,终于出房门后,小莲不禁松了一口气。楼外人都觉幽月才貌双全,为天下之最,渴望一亲芳泽,楼内人却无不觉得她神秘怪癖,形似鬼魅,虽然貌美不可芳物,但不易靠近。
幽月的房间在顶楼犄角,站在窗内,可看到翠红楼大厅全景,但楼下人却不能看到房内景象。幽月睡眼惺忪,姿态慵懒,软软依在窗框上轻瞟来客。果然是人满为患,只见达官显贵一个个丑态毕露,在桌边坐的挤挤囊囊,跳梁小丑更是无立足之地,偏偏他们又不甘示弱,你推我搡,将整个催红楼搞的乌烟瘴气。
没有他,幽月失望,并不打算立即出场。正要离开窗口,人群中突然爆出骚动,一群儒雅文人被老鸨开道迎进屋内,其中有两人架着一位面若桃瓣,目如星辰,神色微腆,细瘦身形的男子。
这样清秀儒雅的男子除了新科状元柳清风再无他人。
幽月勾起唇角,满意的笑。
等的就是他。
02
柳清风被同窗强拉进翠红楼已不是第一次,记得上次他被灌酒至醉酣,迟迟不省人事。次日醒来时身旁躺着绝美酣睡少女。少女白皙剔透皮肤衬着小巧精致面庞,没有妆容,清秀脱俗,使柳清风怔住。意识到自己不着寸缕,想起家中妻子,柳清风懊悔不已,慌忙整理好衣物,仓皇逃回家去。为这事,柳清风连续三个月时时小心翼翼,周旋应酬同窗,生怕他们走漏风声,将不雅之事散播出去,毁坏清誉,更怕妻子知道后不能原谅自己。
这次同窗又故态复萌,强拉着状元公来壮门面。柳清风避无可避,来的极不情愿。
终于挤过人群,在正中间靠近舞台的雅坐落坐,柳清风更加局促不安,时时用宽大袖袍遮挡面目,怕被同僚认出。
琴声悠扬,淡淡幽香扑鼻,幽月自顶楼翩然而下,裙裾飞舞,薄薄纱衣不甘寂寞,也舞的酣畅,白皙香肩隐约可见,令观者心痒难耐。幽月如在天飞凤,缓缓落地,身上并没有绳索,这个慕容朗看的很清楚,她果然轻功了得,验证了自己的猜测,慕容朗对这个风尘之地再没有留恋,果断离去。
他还有一宗大案要查,需要搜集更多线索。
幽月扭动身躯,在柳清风身旁流连,有意撩拨。柳清风面色羞红,目光却时时停在幽月身上。
一曲已毕,幽月停下舞步,轻轻坐在柳清风身旁。面纱缓缓除下,柳清风看到那日清秀女子画上妆容,更显娇俏美艳。
再也不用同窗撺掇,柳清风自那日起,时常进出翠红楼。
一曲琴音,犹如天籁,佳人舞动红袖,如翩翩飞蝶,又似灵敏飞凤。柳清风陶醉,轻嗅迎面淡香,良辰美景不愿辜负。
夜已深凉,门外打更人自楼下而过,大喊“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柳清风闻声,知道要走的时辰已到,他缓缓放下手中酒杯,又突然举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次日天光大亮,因为饮酒过量,柳清风只觉得头晕脑胀,意识还未苏醒,看到身旁躺着熟睡的幽月,忽觉心安。
门外有人仓皇来报,说状元夫人惨死家中。柳清风轻抚幽月绝美面孔,像没有听到通报,面色不改,完全无动于衷。
03
破晓清晨,月亮还未完全退下,太阳只露一抹绯红。翠红楼前门可罗雀,只有两三小贩早早出现在对街,偶尔吆喝一两声,扰人清梦。
柳清风被相府侍卫带走,幽月云鬓微散,站在窗口,看着高大侍卫押着柳清风离去。
风月倒溯,物换星移前,她也曾这样幽怨地看着父亲被押赴刑场。
幽月眉头紧蹙,沉痛回忆渐渐清晰。
十年前,她未经世事,是父母掌中至宝。她记得母亲那时年轻温婉,父亲刚猛敏捷,轻功了得,是劫富济贫的飞天大盗。
幽月记得童年时居所虽然地处偏僻,但山明水秀。因是独女,幼时寂寞,常常与鸟兽为伍,跟着父亲学轻功后,常常攀着树藤与鸟儿同飞。
后来……
那个酷热的夏日,林中鸟兽难耐酷暑,焦躁鸣叫。幽月出外放生自猎人手中救获的鸟儿,回到家时夕阳已沉,黄昏轻轻柔柔地摆动裙裾,将一天的燥热缓缓压下。幽月走近门口时,听到屋内有人在谈话。
“素闻飞天大盗劫富济贫,常常为民请命。今日秦勇能够招安英雄,实在是三生有幸。”
“秦将军过誉,实在不敢当。”
“家父已自宫内为英雄某得官职,如无不满,希望能早日赴任。”
“今日行李收拾妥当,明日即可动身。”
幽月听到父亲要走,急忙推门而入,不慎撞在秦勇身上。幽月抬头看向秦勇,见他浓眉大眼,脸如刀削,棱角分明,右脸有蜈蚣似细长刀疤,眼神犀利,不含善意。幽月惧怕,躲在父亲身后,不愿见客。
父亲欣然收拾行囊,以为能够实现抱负,却不知已经堕入奸人诡计。
取得信任后,秦勇轻易将幽月母女劫持。
幽月记得,她与母亲被重兵守卫,站在高处刚好与刑场遥遥相望。
秦勇从没想过放她们母女一命,斩台上的囚徒明白过来时,已看见妻子头颅落地,素色白衣被喷溅的鲜血染成赤红。他拼劲全力,救出女儿,逃出生天。
幽月记得父亲在最后的岁月里依然接受不了爱妻已经死去,他形销骨立,连声喊叫爱妻乳名,希望门前能够走出她的倩影。
幽月紧握双拳,眼角赤红,紧咬牙关,微微颤抖,痛苦不能自已。
秦家欠她的太多太多,再死一个秦薇露也偿还不了。
04
慕容朗怀疑幽月与飞天大盗有关联,又得知柳清风最近与幽月往来密切,为查案,清晨特地跑去柳府套取线索。不想柳清风竟一夜未归,正欲离去,突然听到有侍女惨叫声在房内响起。
慕容朗冲进房间,有玫瑰幽香和着血腥味呛入鼻息。侍女吓的瘫坐在地,瑟瑟发抖,不能言语。慕容朗掀起珠帘步入内室,看见宽大浴桶内坐着柳清风夫人秦薇露,桶内清水已经变为血色,漂浮在上的玫瑰被血水浸染,更显瑰丽凄美。佳人白嫩香肩半露,心口处插入一枝翡翠发簪,白皙面庞因为失去血色而惨白,但依然可见倾城容姿。
秦薇露面容平和,微睁的双眼并不像大多不能瞑目的死者般狰狞恐怖,她小巧的头颅斜倚桶边,仿佛只是在安静地享受沐浴的乐趣。
慕容朗看到佳人已悄然而逝,不禁深深惋惜。他早已听闻宰相秦刚最宠爱幺女秦薇露。秦薇露也不负重望,是京城家喻户晓才貌双绝的名门闺秀。在她未出阁时,宰相府时常被前来提亲的名门望族踏破门槛,但秦薇露一个也没看上,却独独相中父亲新收入的门生柳清风。柳清风出身寒微,除去满腹经纶,身无长物。但秦刚爱女心切,也只能同意。
慕容朗自沉思中醒觉。秦薇露的尸体已经被赶来的侍女收拾妥当,如今已着衣安静地躺在床上。她青丝半湿,点点蒸汽凝结脸上,整个人如出水白莲,姿色豪不逊于幽月,只可惜她已经没了生气。
门外有家奴窃窃私语,慕容朗靠近门窗,侧耳静静倾听。
“柳大人日日流连翠红楼,但从不夜宿,如今只一夜未归,夫人就遭遇不测,你说巧不巧?”
“有人揣测夫人是自杀,说是受不了夫君冷落。”
“不大可能,柳夫人身份金贵,不似会寻死觅活的人。我办差时自大人房门路过,有时听到夫人怒斥柳大人,言辞激烈,夫妻之间竟不留情面。”
“照你这么说会不会……”
“休得胡乱揣测,小心惹祸上身。”
正在这时,宰相秦刚跌跌撞撞赶至,白发凌乱,耄耋老人不再顾忌,抱着爱女尸首嚎啕大哭。
慕容朗虽不能真切感受到老人白发送黑发的丧女之痛,但看到此情此景也不禁耸然动容,心内恻然。
柳清风很快被宰相护卫押送到房内,秦刚看到来人,不问真相,直接拔剑相对,慕容朗反应及时保住柳清风性命,但柳清风右臂被剑所伤,顿时鲜血淋漓。
秦刚正要再攻,一阵风过,空气中留下缕缕幽香,眨眼间柳清风已不见了踪影。
05
正值晚秋,天气转凉,枫叶飘飞,昆虫惧怕夜间霜水,也都隐匿踪迹,萧条的树林里好不寂寥。
幽月捡来枯枝在柳清风身旁点起篝火。终于逃出是非之地,秦薇露已死,秦刚儿女尽丧,成为孤孑老人,痛不欲生,她大仇已报。
幽月看牢柳清风,心内渴望过上平静生活。
寒风萧瑟,柳清风因失血过多,直觉寒冷,微微颤抖。幽月自觉靠近,抱住柳清风双肩,想要给予温暖。
篝火越燃越烈,枯柴噼啪作响。阴风莫名而起,吹得篝火四散,火星密集升起又暗淡无踪,柳清风痴痴地看着白影幽幽靠近,并不觉得恐怖。
皓月当空,没有篝火,树林内也并不完全漆黑,柳清风看到白衣女子黑发飞扬。
“三载同床共枕,我与你夫妻一场,做梦也没想到我深爱的人会害我性命。”
柳清风无言以对,心内生出几分悔意。
“当初不顾父亲反对,屈尊降贵嫁给你这穷酸书生,实在是我瞎了眼,盲了心。”
柳清风勾唇冷笑,几分悔意已荡然无存。活着时秦薇露常常自持身份高贵,多番提出无理要求,令柳清风痛苦。如今人已死去,沦为不能见天日的孤魂野鬼,却还不忘指责他不知感恩图报。
幽月害怕鬼魂将冤屈报在柳清风身上,连忙交代罪行“他并不是害你真凶,翡翠玉簪是我亲手插入你心内。”
“你并不擅长杀人,玉簪斜插,怎么能要得了我性命,害我命的是柳清风。”
“无论如何,我愿意独自承受报应。”
“你爱他?”
“比你要多”
“但你争不过我,他是我的。”
白衣女子隐没在黑暗里,四周恢复死寂,幽月再次点亮篝火,与柳清风说话,未听到回应,发觉不妥,仔细查看,发现柳清风端坐在地,嘴唇乌紫,已经没有鼻息。幽月颓然跌坐,只觉心口被死死揪住,不能呼吸。
幽月沉溺于失去柳清风的痛苦中,并未发觉有人靠近。
“你还是失去了他”
“刚才鬼魅是你的把戏?”
“是我找来的女子,柳清风已被秦刚剑上剧毒所伤,神志不清,很难分辨真伪,我是一名捕快,希望亲耳听到真相。”
“你是谁?”
“慕容朗,你可能并不认识我,但我却已经追查你十三年,飞天大盗。”
“哈哈,我年方十八,十三前才得五岁,而且久闻飞天大盗是男儿身,恐怕你认错人。”
“你当然不会是十三年前的那个飞天大盗,但我相信他销声匿迹后,是你接传衣钵,继续使命。”
不见幽月回答,慕容朗有心说服“行刺宰相之女已经是自寻死路,天下之大,恐怕再没有你容身之地,不如从实招来,解我困境,也算回报我十余年来追寻的苦劳。”
“想不到名捕慕容朗也善做说客”幽月嘲讽。
“为什么要刺杀秦薇露?”
“秦刚之子秦勇曾杀害我父母,此仇不共戴天。”
“秦勇已经站死沙场。”
“但却不是死于我之手,子债父偿,我要让秦刚也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最无辜的人其实是柳清风,他并不知道自己已沦为你报仇的工具。”
幽月突然大笑“你以为他是为我杀妻?秦薇露自持高人一等,从不把他放进眼里。她并不是一名好妻子。柳清风虽然文弱,但持才傲物,怎么可以容忍妻子长期视自己为草芥?他不过是长久积郁,一时爆发,杀妻解恨。”
慕容朗微怔,相信黑暗中隐没的秦刚已怒不可歇。
多年追查的大案已破,慕容朗突然有八卦的兴致“那你呢?是否对柳清风动过真感情。”
幽月依然坐在先前的位置,轻轻将柳清风已经冰凉的尸体揽入怀中。
慕容朗还未听到回答,就见长剑直刺入幽月心脏。
身后站着的秦刚满身杀气,面无表情。扔掉剑鞘,他颓败成无助老者,冤冤相报,如今只剩他孤身一人。慕容朗仿佛能看到他心内的凄苦。
秦刚命令侍卫将两具尸体分开,侍卫使尽蛮力也未能如愿。
慕容朗恻然,最后的答案已然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