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意
一
我是半书,一个不知道自己来历的人、仙,抑或是妖?
究竟是什么,其实我自己也有点搞不太清楚。
醒来时身上除了半本书,什么也没有,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没有了回忆,只有这半本书陪着我。书是空白的,没有一个字,我好几次嫌它无用把它扔了,可过没一会,它自动回到了我的怀里,有点邪性。
我拿它没办法,干脆取名半书,比无赖,谁还怕了谁?
我在六界八荒流浪多年,渐渐也置办了一些小物,其中最喜欢的莫过于一只翡翠小龟,通体碧绿,甚是可爱。
今日,我闲来无事,索性遛遛我养的小龟,甫下过雨的青石路有点滑,我行走时若窈窕淑女,顾盼生辉,步步生莲。这人间学来的词甚好,我暗喜自己文采飞扬。
小龟今日步伐稳健,渐渐地竟已爬至我的前方,看来我这主人调理有道、教养有方,我很是安慰呢。
我不住点头,顾不及道旁的路人圆睁大目面带惊奇的看着眼前的一人一龟。
雨水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我撑起油纸伞,继续慢悠悠在青石板上晃着,岁月于我来说太过悠长,所以每一刻的美好都可以细细体会。
一把布满桃花的伞,由远而近,停在了我的面前。
女子姣好明艳的面容露了出来,她的眼角有丝愁结,嘴角却含着春意,“先生可是半书?”
她开口的那一霎那,我心头涌起一阵惋惜。
“正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刚起的那一丝怜惜仿佛消散的无影无踪。
“心上一滴血,纸间几行书。”女子喃喃道,“春三娘愿奉上心头血。”
原来,我与这青石路的缘分,不过等的就是她。
二
春三娘是个明媚中带着张扬的女子,她扬起我的袖,执着地要带我去往一处。
“姑娘,且慢些。”我被拉着有些趔趄,忙提醒她。
春三娘回我一个笑颜,我有些看愣了,她的颜不算极美,笑起来却犹如万千桃花开,胜过世间颜色千万。
趁我有些呆住,春三娘飞的更快了,待停住时,已身在某处的城门口,春三娘拉我在一株桃树上坐下,眼眸流转到城墙上时,变得复杂凄迷。
“先生,可有时间与我看一出好戏?”她虽是对我说话,眼神却一直盯着城墙上的人。
“甚好,甚好。”我摸了摸鼻子,极为配合地点点头。她都已经把我强带过来了,不答应又如何,不过看在她笑的那样好看,我便不与她计较了。
我与她端正地坐着看戏,大约是这城里最好的观众。
城墙上的男子马上要远行,对面有一娇美的女子婉转哭诉,声声哀泣,句句衷肠,远在树上的我都感受到了她的不舍和爱意,那男子也是钟情女子的,明明拒绝的狠心,脚尖的方向却始终朝着女子。
城墙下的观者聚了三五群,本是看热闹,待女子哭到伤心处,天地为之变色,人群中响起抽泣声,有人开始起哄让男子浪子回头。
对面的女子哭得甚是伤心,男子的面色开始动容,脚步有些迟疑。
我看了眼春三娘,听到浪子回头的时候,她笑得有些诡异。察觉到我的目光,她侧过脸,低声问我,“先生以为,那男子会不会浪子回头呢?”
“这个。。。端看缘分。”在六界八荒流浪日久,我渐渐懂得说话要卖些关子,因此我故作高深地说。
“缘分?”春三娘咀嚼着这两个字。
就在男子犹豫之时,一阵巨风袭来,将城墙上的男子和女子卷在了一起,男子趁势抱住了女子,台下的观众一片欢呼雀跃,仿佛他们也抱得了美人归。
我正回味着这结局,春三娘却站了起来,脸上似有柔情百结,又似释怀解脱,“先生,该我入戏了。”
说完,她飞身城墙下,使出桃花鞭卷住一人,那人原本正准备离开,看见有东西困住自己,抽剑欲砍,待看清身上的桃花形状后,生生止住。
“放开。”他凌厉地对春三娘说。
“臭猴子,你以为幻出个替身留在她身边,就能代替你吗?”春三娘手指一点,城墙上怀抱美人的男子变成了一根草,缓缓飘落在地上,墙上的女子怀中一空,听到两人对话,眼神凄楚地盯着城下男子。
怪不得甫见到城下男子时,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原来城上的男子竟是他变幻过来,模样与他八九分像。
被叫臭猴子的男子望见墙上女子悲伤的神情,眼中一恸,狠狠斩断了身上的桃花鞭,挥剑指着春三娘,“与卿何干?”
“哈,”春三娘笑了一声,“与卿何干?是不是除了这句,你再无话与我说?萧以轻,我便当她面问你,你既不要她,何不要我?!”
春三娘的笑容中带着魅惑,在场的男子几乎都被她的桃花笑蛊惑了心神,男子亦有些分神,随着墙上女子的一声惊呼,他很快清醒了过来。
“邪魔歪道,不与之伍,”男子不屑哼道,“念你曾救过我,今日我不与你计较,速速离去。”他抬高手上的利剑,剑上闪耀着寒冽的锋芒,似是欲随时呼啸而出。
“离去?”春三娘手拈发梢,莞尔一笑,“你以为今日我会让她活?”下一刻她已飞身上墙,卡住那女子的脖子。
“萧以轻,她若死了,你便只有我了。”春三娘的声音飘散在风中,带着一丝决然。一个是明媚俏佳人,一个是娇柔怜女子,两人站在一起各有各的风姿,谁也不差对方分毫,俏生生两人立在大风中,裙摆在风中飞扬,迷乱了众人的眼。
墙下的男子眼中闪现一丝焦急,复又快速压下,眼神很快转为清润无波,“就算没有她,也永远不会是你。”他轻轻笑了,“春三娘,你纠缠我十世,看我与不同的女子欢好,难道不知我爱尽天下女子,却独独不会是你!你杀她又有何用?”
春三娘极为震惊,“原来。。。你全记得?”
“自然,”男人平静地看着她,“你为我付出良多,我虽无意于你,却也不忍伤你,”他拔出宝剑,砍断了自己的左臂,“今日以这断臂起誓,只愿与春三娘了断前缘,永世不复相见。”
饶是男子砍的果断,依旧有血痕随着他的动作自空中抛洒而下,一截手臂掉在地上瞬间沾染了尘土。
人群发出一阵抽气声,大概没人想到事情会发生如此变故。
“永世不复相见。。。”春三娘喃喃重复,她的手从女子身上垂了下来,脸上的哀戚深重,我有些不忍直视。
女子从城墙跳了下去,萧以轻反应很快,他立马飞身去接,春三娘凄苦地看着两人的身影,孤零零立在城墙,似有些摇摇欲坠。
我怕她坚持不住,正想去到她的身旁,却发现自己周身被定住,除了我,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定住,包括飞身去接的男子和跳下城墙的女子,两人的手指已经握在一起,只差一秒便相拥在一起了。
全场可以动的只有春三娘,她的脸容从凄苦变为绝望、最后变为痴狂,她狂声笑了起来,满头乌丝一节节变为红色,我实在不想那样明媚的一个女子变成这等模样,于是出言,“姑娘。。。”下一秒,舌头也被定住。
春三娘遥遥望着我,对我作了一个嘴形,“先生,且看。”
我见春三娘秀出桃花刀,那刀由五瓣桃花组成,刀身锋利,刀形极美,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刀,但再好看的刀落在身上也是疼的。
春三娘用那极美的刀,做着世间最惨酷的事。
她当着萧以轻的面,一刀刀将那女子的皮肉割了下来,每割下一刀,女子身上就留下一朵桃花印,形状极美,但女子很痛苦,她被定住不能喊疼,巨大的痛楚从她的眼神中泄漏出来。
春三娘癫狂了。
我挣脱不开春三娘的法术,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连闭眼都不行,我甚是震惊,又带有无限的遗憾,几刻前的春三娘,曾是多么美好的女子呀。
地上渐渐掉落了很多桃花形状的皮肉,带着肉带着血,形状很美,却也很恐怖,有些皮肉掉到墙下众人的身上,在他们身上烫出极深的桃花烙,这些人被定住,发不出惊恐或疼痛的声音,眼里透着无法克制的战栗和绝望。
春三娘的法术与某代的凌迟之刑极为相似,却更狠辣于凌迟之刑,除了那女子外,墙下亦有数人深受其害。
“桃花过处,寸草不生。”春三娘喃喃道,手上的动作却未停止,女子的皮肉一片模糊,墙下越来越多人受伤。
男子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子受凌迟之刑,全身震怒、眼珠赤红,眼里含着极强的恨意,射向对面的春三娘,似有毁天灭地的气势。
我观他有入魔的迹象,暗道不好。
忽然,一只小小的爪子趴在了我的手上,是我那只翡翠小龟,刚刚春三娘拽我离开的时候,我忘记带上它了,此刻它又是如何来到我的身边,又如何在春三娘的定身术下可以活动呢?
心念之间,一个念头出现在我的脑中,我顿悟。随之,定身术随之而解。
魇术!
“住手,”意识到这一点,我大声喊叫,想要制止萧以轻,可是已经来不及。
电光火石间,他已冲破春三娘的桎梏,运起全身灵力注入手中利剑,强大势猛的剑气喷薄而出,像一柱巨大的蓝色水流击向她的心口。
春三娘被剑气冲向了九重天,片刻间,我竟已看不到她的身影,萧以轻抱住几无气息的女子,埋在她的肩膀哭泣。
大约过了一秒,空中有一物以极快的速度砸向城墙,砸出了一个大坑,在那坑中央,躺着满身焦黑的,是春三娘。
她已经毫无生息,除了火红的发丝,全身漆黑,胸口汨汨流着赤红色的血液。
我飞身抱住她,拿出怀中的半本书,将她的心头血滴在书上,鲜红的血液很快容于书上,消了痕迹,半书再次变回了原样,无色无味,无画无字。
怀里的春三娘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眸,看着自己的血消失在书上,竟如古井无波。
半书只能助她复生几分钟,我问她可有何心愿?除了复生外,我愿替她完成。
她觑了眼墙下依偎在一起的情侣,和一个个欢呼雀跃的人类,悠悠看向浩瀚的天空,摇了摇头,“无愿。”
她望向我,“先生,可将我的心头血放入半书?”
我点点头。
她笑的开怀,“如此,便已全我所愿了。”
“心上一滴血,纸间几行书。血一入半书,便了却今生缘分,忘断因果轮回,对么?”
我点点头。
“如此,极好。”她缓缓闭上眼,幻成片片桃花消散于这世间。
城墙下,春三娘施行的魇术已解,原来众人所见皆是幻觉,其实无一人受伤害,包括萧以轻怀中的女子。
萧以轻的那一击使出了他平生之力,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春三娘还用自己的全身法力接活了他的左臂,洗净了他的魔性,她没有留一丝气力来抵挡他的攻击。
她之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逼他杀她。明知道会死,却甘愿赴死。
说到底,不过是个痴傻女子罢了。
我收起半书,踏云而起,离去前我看见萧以轻不解的眼眸望着春三娘消散的地方。
再踏云飞高,我已不再看他。
他欢喜她也好,不欢喜她也好。十世纠缠,至此已解。
异世若有书灵,愿春三娘不再受情爱之苦,快活逍遥。
可是,我知道,春三娘已真真切切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