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我们管奶奶的妈妈叫"太太"。太太是个和蔼、没有牙齿的老人,大部分时间她都一个人睡在那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
谁知道她的眼睛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呢,我和小哥很少进去看她。太太说,来,进来吃块鸡蛋糕。她穿着黑色的棉袄冲我们招手。
鸡蛋糕是别人送的,所有亲戚都像约定好了的一样,看望她一定要提一袋鸡蛋糕,有时候是八宝粥和鸡蛋糕,有时候是桂圆和鸡蛋糕,有时候是鸡蛋糕和鸡蛋糕。太太笑眯眯地收下,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塑料袋装起来锁在柜子里。
柜子也是黑色的,和厕所放的那口棺材一样,黑漆漆的。我和小哥都很怕,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上厕所都跟一阵风似的,而且屁股抬的老高,随时准备拔腿就跑。
奶奶说,棺材是太太的。我搞不懂为什么太太活得好好的就要给她准备棺材呢,这不是每天都在提醒她去死吗?
我以为太太看到了会想不开的,毕竟村子里时常有这样的老人。
以前和奶奶一起去农场捡棉花的婆婆就是如此。前年,她得了一种检查不出原因的怪病,只要站起来就双腿发软直愣愣地往下倒,每天摔的鼻青脸肿的。
儿子和儿媳嘴上不说,心里却不高兴。他们在背地里说,自己被一个生不生,死不死的老人拖着是多么活受罪啊!
老人仿佛听到了一样,把钱用手绢一层一层的包好,就喝农药走了。
老人是脆弱的,我想。冷漠的表情能杀死她,不耐烦的怨气能杀死她,心里担惊受怕的敏感也能杀死她,所以更别提有人早早的给你备好棺材了。
在每天的死亡催促下,太太反倒愈发的精神矍铄起来,她笑眯眯地冲我们招手,“来!过来吃鸡蛋糕。”孩子们一窝蜂地涌上去,又一窝蜂地涌出来,留下穿的黑漆漆的太太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把剩下的蛋糕的白色霉点一点点扣下来。
就这样过了三年,棺材沾满了灰,太太依然健在。渐渐地我们看它,也不过是个方方块块的盒子,母鸡在里面下蛋,公鸡成群结队的走过。
唯有太太隔三岔五地跟奶奶交代些事情,有时说,寿衣要准备什么颜色的,有时说骨灰要放在什么方位,有时说死后要用棍子插上鸡蛋糕放在她手上,不然黄泉路上的狗会咬着她不放.....
太太死的那天,小哥在蹲在门口写作业,我跑到黑漆漆的屋子拿走了一卷卫生纸。下午,奶奶跪在房门口哭了起来,太太死了。村里的大人络绎不绝地过来确认,他们坐在用竹竿搭的临时棚子里交谈,有人问我,你进去的时候,太太还活着吗。
“不知道,好像没动。”
“那你就是见她最后一面的人”他们确定的口气让我害怕。小哥也说,太太会来找我的,我吓得捂在被子里,生怕露出一双眼睛。
末了,大人们笑着凑齐了一桌麻将,一直打到了天亮才意犹未尽去准备丧礼。
丧礼聒躁又繁琐,所有人围着遗体在道士的指挥下转圈,一圈又一圈,直到桌上的鸡血凝固,道士才拂一拂袖子自说自话的唱了起来。
晚上,奶奶用纸糊了一个3米多长的梯子放在门外,说是太太还会回来一趟。第二天,确认完梯子上的脚印,太太就下葬了。奶奶确信,太太是回来过的,只有回来过的人才会了无牵挂的离去。
于是,她坦荡地把遗像挂在了堂屋的正上方。我和小哥都觉得太太盯着我们在看,笑眯眯的,你往左,她的眼睛就斜着往左,你往右,她的眼睛就斜着往右。
几年后,奶奶打来电话,说太太经常给她托梦,让她把棺材换个方位,不然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众人大张旗鼓地给棺材挪了位置,奶奶的心里才慢慢亮堂了起来。
其实太太也来找过我,她的脸时常在晚上一点点向我靠近,我却动弹不得。
我想,被鬼压床的我,多少对太太是有些愧疚的,那个知道自己已经有一口棺材还要在黑屋子度过每个黑夜的老人就这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