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远山镇。大雪初霁。
下了整三日的大雪足有齐腰深,大有将这人迹罕至的小镇囫囵个儿埋起来的架势。镇上唯一一家酒家门口,一十四五岁的小伙计正拄着一根比他人还高的扫帚打哈欠。亏了是掌柜的经验丰富,三日来不等雪积满一层就匆匆扫去,这会儿酒家门口尚有一条小径能看到灰黄色的地皮。
房顶的积雪堆了一尺厚,白晃晃的一片映得那明黄色的酒旗更加显眼。此时无风,那酒旗没精打采地耷拉着,上面“爱来不来”四个墨字若隐若现,倒显得分外应景。小伙计回头瞥了一眼,正盘算着等会会不会被掌柜差去打扫屋顶,再回过来便远远地看到到有三名大汉朝着这边大摇大摆地走来。他搂着扫帚紧了紧,那三人却像是完全没看见这小家伙一样,越过了他,直直地跨进门里。
许是天气的缘故,又或是一概如此,店里冷冷清清。掌柜的正坐在柜台后面,脚搭在台面上,脸上盖了顶帽子假寐。那三人找了张空桌坐下,其中虬髯那位拍了拍桌子,扯着嗓门高叫:“听说在这九镇只有出不起的钱,没有买不到的物件。店家,有什么陈年窖藏尽管上,答对好了我兄弟三个,好处自少不了你的。”
虬髯汉子话音刚落,又一人从腰间解下佩刀,抽出一节,拍在桌面上。掌柜的把脸上的帽子掀起一角,斜过眼来,轻一咂舌:“收起来,干什么舞刀弄棍的。我这店小,陈年窖藏没有,就只有些自酿土酒,十文一坛,爱喝不喝。”
那佩刀汉子瞅了虬髯汉子一眼。虬髯汉子一怔,正待发作,却被另一边坐着的白面汉子扯住,在耳边说了几句。虬髯汉子面色稍霁,又坐了回去,口中说道:“既然如此,就先上十坛来,再搞些下酒菜。”
掌柜提声喊了门外的小伙计一句,见那小孩甩了扫帚跑进来,便扣回了帽子,继续闭目养神。虬髯汉子听那同伴劝告,提防着酒家与镇上保不齐存在什么盘根错节的关系,勉强压下火。他存心找碴不成,又打量起店里其他酒客来。店里原本只有三名客人,其中一位是个穿着粗布短打、胡子拉碴的壮年男子,另外一对男女坐在角落。那书生打扮的男子坐在一轮椅上,一身淡蓝色长衫,肩上搭了一件毛色雪白的狐裘,腿上还搭了一条薄薄的毛毯。男子生得阴柔俊美,可面上却病恹恹的,嘴唇更是没有半点血色。而那女子肩上臂上裹着棕褐色的毛皮,一身猎户打扮,面容却不似寻常女子般婉约,棱角分明的线条显得分外英气。二人一个女生男相,一个男生女相,眉目竟有八成相似。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刚刚的嘈杂,姑娘正耐心地给那名病弱男子剥花生,去了皮小心地放在一个粗瓷小碟里,等那男子享用,模样十分恭敬。
虬髯大汉站起身,朝着二人的方向走去,语气轻浮:“今儿美酒买不到,美人倒是见到一位。”待到走近了些,那汉子才像是刚注意到一样,故作惊讶道:“呦呵,我当是美貌小娘儿,没想还是个带鸟儿的。不过不打紧,你要是——嘿,怎着,这小丫鬟护主心切,要动手啊。”
男子伸手拉住了已站起身的姑娘的手腕,清咳了两声。那女子连忙转回头看向男子,目露关切。男子朝那女子微笑着摇了摇头,松开手,朝着那找碴汉子一拱手,轻声道:“昔闻一江湖前辈曾遭奸人所害,一家老小死于非命。前辈寻至仇人家,屠了仇人及其家小仆役十七口,背了官家悬赏,一路行至这九镇,才算是安顿了下来。”
那汉子眉头一皱,不解道:“你与我说这些作甚。行走江湖的哪个不知这九镇是受了冤屈的英雄豪杰休整之地,我们兄弟三人也是背了人命官司,不然怎会到这荒山野岭的鸟地方来。”
病弱男子微微一笑,不接那汉子的话茬儿,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前辈善使毒,人送外号‘三更阎王’。传闻那‘三更阎王’前辈行至九镇时还带了仇人的头颅,掏空了脑髓饲养百毒之虫以制奇毒。昔年惨案正是因酒馆口角而起,前辈对此深恶痛绝,因此开了间酒馆。凡是遇到寻衅滋事的客人,便在他的酒食中来上一滴,事后再将客人尸身剁碎,拿去喂他豢养的毒虫。”
男子说到这里开始剧烈地咳嗽,身旁女子忙拿出一块白帕递过去。虬髯汉子正想追问,却听得那小伙计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是三位爷点的酒菜,爷慢用。”
男子气息稍平,慢条斯理地折起沾了血的白帕摆在一旁,仿佛漫不经心地低声开口:“听闻那前辈样貌不凡,左眼是天生的重瞳。”
虬髯汉子听到这里一个激灵。他分明记得,刚刚掌柜的掀起脸上帽子向他们看来的时候,露出的那只左眼正是重瞳!汉子面色铁青,回过头看着桌边望向自己的两个同伴,又看看堆了一地的酒坛,轻哼一声便夺门而出。那两个同伴没有听清刚刚这边的话,不明就里地对视一眼,拿了东西也离开了酒家。
男子神态自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他还没等拿起筷子又是一阵剧烈的干咳。身边的姑娘面带嗔怪,男子手覆上姑娘葇荑,轻捏一下以示安抚,又伸手叫过小伙计结算酒钱。小伙计走了过来,学着大人的样子有模有样道:“我家掌柜的说,公子方才故事编得精巧,赶走了那三人,这酒算是掌柜的请公子的。”
男子轻笑:“情况紧急,如有得罪还望大人大量。”
小伙计忙道言重,又道:“掌柜的还说,‘群魔会’在即,闻讯跑来九镇的什么三教九流都有,公子自己注意安全。”
男子笑容中化出一点讥讽:“这些泼皮无赖,仗着两碗黄汤上脑,背了条人命就自诩什么英雄豪杰,我见得多了,放心。”
小伙计点点头,目送着那二人离开酒馆,这才回到掌柜的身边。掌柜的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动也未动地嘱咐那孩子道:“你去屋后,把那鸽子放了,传信就说‘病公子何胜已至远山’。咱们不趟这趟浑水,留议事堂的那些老儿自己挠头去。”
小伙计啪嗒啪嗒地跑远了。掌柜的沉吟片刻,随后才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略带感慨地开了口:“算上死在密道里那对小姐妹,岂止十七口,应是十九口才对。”
2.
何祈推着端坐于轮椅之上的何胜走出了酒家,对着目之所及范围内茫茫一片的大雪,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拍了拍何胜的肩膀,轻声道:“怎样,大当家,想好接下来去哪了吗。”
二人刚到九镇直奔的便是这最外围的“爱来不来”。何胜原本以为在人来人往的酒家能探听到什么消息,可怎料此处竟是这样一幅门可罗雀的凄清惨淡模样。除了认出那掌柜的是当年柳州刘家灭门惨案的元凶“三更阎王”褚清流之外,兄妹俩竟一无所获。
何胜食指轻轻叩击着轮椅的扶手,正待开口,妹妹何祈突然觉察到异样。她回头望去,见是一只纯白色的信鸽飞出了院子,开口说道:“他们放出只鸽子来。”
何胜指尖重叩一下:“搞不好是飞去议事堂报信儿的。正好让它领个路。”
何祈不答话,沉默着把何胜的轮椅转了个方向。二人面前那高二尺有余的雪墙竟一声不响地向两边自动分开,露出越来越长的小路来。何胜虽看不见,却也知道前方是那奇形巨蟒隐了身形开路,忍不住道:“他可也不冬眠。”
何祈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事,应了一句:“几百年的妖兽,都快化出人形了。若是还像寻常长虫一般,岂不让人耻笑。”
何胜指尖轻揉眉心,嘴角勾出一个似有还无的微笑:“几百年的妖兽,还化不出人形,这就不让人耻笑了?”
开路的大蛇虽口不能言,这句话却听得分明。那长虫气不过,一挑尾巴尖,勾着一团雪直直地朝着何胜的面门而来。何胜躲闪不及,正想闭眼,何祈的手却已在他眼前替他挡住了这一团。
何祈收回手,甩了甩残雪,责怪了一句“胡闹”。那大蛇自知理亏,无声地耷拉了脑袋,消沉了下去。
何胜轻咳,假意埋怨:“保护过度。砸一下又死不了。你忘了幼时……”
何祈捏了捏他的肩膀:“怕你吐血。”
何胜正想再抢白两句,却听见何祈道:“歧虺曾被捉妖人制住,虽奋力逃走却伤了妖魂,这些年来修行进展缓慢,才仍是这副模样。”
“也是。”何胜敛了面上浅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寻常妖物而言,妖骨主体,妖心主神,妖魂主智,修炼大成便通晓世间。若是伤了妖魂自是会落得如此下场。”
二人脚程飞快。循着那只信鸽指引的方向,兄妹二人抵达位于邻镇祝吾的九镇议事堂时,日头尚未完全落下。今日议事堂当班坐值的是梨谷镇长江河湖长老。因为先收到了通气儿的飞鸽传书,长老见到何胜突然造访,脸上并没有露出半点惊异的神色。何胜借机提出“借群魔会优胜奖励一观”的请求,江长老也是满口答应,并约定三声锣后再于此议事堂碰面,由他本人亲自带何胜过去,态度之爽利令人震惊。
双方寒暄过一番之后,何胜终于找了个借口成功脱身。兄妹二人离开议事堂的时候天色已不复方才明亮,落日只在远处的冷集峰半山腰剩了小半张脸。何祈从来就不适应那些假意逢迎的场合,这会儿退出议事堂才松了一口气,道:“我虽听说九镇对于偃师一向是礼遇有加,可谁曾想竟然到这个程度。”
屋外天气转凉。何祈一边说着这话,一边拿起兄长身上的小毯子,重新叠好又放回他的腿上,细心地掖好边角,又理了理他肩上的狐裘。何胜一阵轻咳,挥了挥手示意妹妹收起手帕。他平复了一下气息,说道:“也不怪他们遇到个偃师就想当尊神一样供起来。毕竟这九镇地处极北边陲,气候苦寒,寸草不生。若不是最初逃亡至此的人中有一名杰出的偃师,根本就不会有今日九镇的盛状。对了,那名偃师前辈还给九镇留下了这样的奇景,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出现了。”
天色已经暗到视物不清的程度,几户人家窗中已隐约可见灯光透出。他话音刚落,只见镇上家家户户屋檐角上悬挂的风铃样装饰渐次亮起,由东至西如海潮般推开一片耀眼的明黄。一眨眼功夫,整个镇上便已是灯火通明。
何胜有些惋惜地咂舌:“可惜,这‘夕照灯潮’一景若是站在高处观望,应当是更加壮观。不过这技术也确实是老旧了些。若是要我设计翻新一遍,不仅能让它亮,还能亮出千百种花样来。”
何祈瞟了他一眼,语气不咸不淡:“知道你能。距离三声锣还有好一会,我们先寻一处吃点东西。”
何胜刚说了一声“好”,想了想又开口说道:“小白,今日之行怕是有几分凶险。你不要跟过来,就留在此处,也好接应。”
他这句话难得地没夹枪带棍地嘲讽,又唤了妹妹的乳名,本是满含关切之心。可谁知妹妹并不领情,反呛了他一句:“放你一个去咳血给他们看?”
何胜被妹妹这句呛得语塞,轻咳了一声之后,马上端出尘封已久的“大哥威严”,板着脸道:“哥哥这是担心你。能困住那种‘奖品’的地方必然戒备森严,怕是三步一符咒五步一阵法。我是个偃师倒还无大碍,若是你……”
何祈打断了他苦口婆心的说教:“你有几成把握断定是她。”
何胜一怔,随即老实回答:“九成。”
“既是如此,我又怎能让你一个人去见她。”
何胜闭目扶额,口中轻呵一声,似笑似叹:“说的也是。”
二人在街边随意寻了个食肆吃了点东西,又在镇上走马观花地转了两圈,再回到议事堂前广场的时候已经接近三声锣的时间。广场上有个身材高大、穿着深灰色短打的中年男子,腰上挎着一柄剑,正倚着广场上最粗壮的那棵大杨树闭目养神。听见有人来,男子先是掀起一点眼皮,见是何氏兄妹,立马从树上离开却险些跌到,手忙脚乱成一团。
何胜本没打算理会这粗野汉子,可谁知对方竟然自己迎了上来,右手搔了搔头,露出一个有点羞涩的笑,口中说道:“先生应该就是何公子吧。听说先生想去看看那妖物,长老怕那畜生狂性大发伤了先生,叫我来看紧点那畜生。我叫冯有三,先生叫我阿冯就行。”
何胜虽因机巧之术略有小成经常被人唤做“先生”,但被这样一个看年纪样貌足可以当自己叔叔的汉子低眉顺眼、一口一个“先生”地溜须着,还真觉得有些别扭。他期盼着长老可以快些出现打破僵局,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先生”脸,问那汉子:“你是附近的猎户?”
冯有三动作洒脱地一挥手:“嗨,哪啊。我就一路过的捉妖人,学艺不精穷困潦倒,在这儿蒙长老抬举混口饭吃。”
听到“捉妖人”三个字,何胜明显感觉妹妹搭在自己身上的手微微一抖。这当口他不好直接安抚何祈,只能保持着神色如常。冯有三像是完全没有留意到何祈的微小反应,继续说了下去:“我当捉妖人也主要是因为祖上就会这一门混饭吃的手艺,还像模像样地留下一柄说是捉妖用的宝剑。这剑我翻来覆去地看过,除了没开刃之外实在是瞅不出哪里有啥不一样。正好,先生您是行家,要不,您给掌掌眼?”
他这话说着,动作麻利地抽出腰间挎着的剑,带着一股凛冽剑气,动作熟练地挽了个剑花就递到了何胜面前。何祈脸色大变,正要上去阻拦却被哥哥挡下,又缩了回去,一脸戒备地看着冯有三。而那剑确实如同冯有三所说,连刃都没开,一副朴实无华的样子。
那汉子见何胜无动于衷,催促一般轻轻抖了抖剑身,口中说道:“您瞧,我说的是吧,根本伤不了人,您就算是握一下都没事。”
何胜抬起眼,正对上冯有三似有深意的目光。他抬手似要握住那剑,却在手指即将触上剑身的一瞬间换了动作,指尖在那精钢剑上轻轻一弹。
无锋宝剑发出一声悠长的剑鸣。何胜收回手,笑道:“好剑。”
冯有三爽朗地笑了几声,收剑归鞘,嘴上说道:“既然先生也这么说,看来确实是我驽钝,不解这剑妙处。不过我看这位姑娘身上似乎有妖气缠绕,可是遇到了什么神鬼精怪的麻烦,有没有什么我能帮的上忙的。”
何胜摇了摇头:“舍妹是个妖师,总有几只妖兽仆从傍身护体,还请别为难她。”
冯有三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连连摆手:“先生哪的话,何谈难为,我们捉妖人和妖师本就亲如一……哦不对,蛇鼠一……算了您瞧我这不会说话……”
二人说话间锣响过三声,江河湖长老如约而至,把那冯有三拉到一旁耳语了几句。何胜也叫何祈俯下身子,凑在她耳边轻声说:“当心那个姓冯的。那人的剑上有极为霸道的暗符,与人无害,对妖类却是致命。那人方才很可能是故意藏拙,怕是在试探什么。”
何祈点了点头:“我看那剑虽无锋,剑上却带着一股凛然剑气,料想也应如此。只是不知他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什么。”
何胜手指叩了叩扶手:“不管是什么,咱们总归是小心为妙。不知怎么着,我今天心里总有点不踏实,像是要出什么事情。”
四个人朝着关押着“奖品”的伏魔堂前进。冯有三一人在前方开路,长老与何胜的轮椅并排,喋喋不休地叨叨了一堆九镇群魔会的历史传承。说是群魔会,其实只是各路英雄一年一度齐聚一堂的比武大会。早年间优胜者的奖励便是这九镇的话语权,后来随着九镇的规模渐渐扩大,议事堂的制度定下来之后,优胜的奖品便也改成了每年不定的珍奇物件。今年的奖品便是由一名外乡人带来的珍禽百翼。听说这只百翼原本已经修成人身,只因伤了妖魂才变回了一只无知无觉的大鸟。虽是如此,可那妖兽妖心妖骨俱在,单是那副皮囊就值大都邯阳湖边最旺的一处商铺。长老侃侃而谈,眼角的余光一直在打量着何胜的反应。何胜一脸的云淡风轻,口中只是嗯嗯啊啊地应着,时不时反问两个问题表达自己的兴趣,好似半点没有留意到长老探询的目光。
伏魔殿距离议事堂广场不算太远。这里方圆半里没有人烟,只在雪中可见远处孤零零的一栋建筑。一行人顺着一条看起来像是刚开辟出不久的羊肠小路向那建筑走去。直到走近了,何胜才看到如同箱子一般无窗的建筑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符咒。他虽不懂这些符咒的具体含义,却能从那上面灵力的流动觉察到那是极为凶险狠厉的禁锢之法。冯有三走在最前。何胜还没等看清他的动作,只见一道金光闪过,伏魔殿的大门便向内侧开启。
这伏魔殿虽无窗,可因内壁之上镶着一圈长明不灭的道标之叶,却也能勉强看清室内摆设。一个硕大的笼子摆在房间的正中央,占去了大半空间。何胜刚一进到房间里,便已经看清了那笼中之物。一只体型硕大的白色巨兽安静地伏在地面上。巨兽生有四足,鹰爪豹尾,肋有四翼,脖颈纤长,凤目鸟喙,正是古书中所记异兽百翼之形。
何胜心头大震,扭头去看妹妹何祈,兄妹四目相对便已对彼此所想心领神会。何胜移开目光。他此番进入这九镇禁地的说辞便是“希望学习前人利用妖兽的机巧之术并愿意尽一己绵力加固此处”,此时便留下何祈一人在笼边,自己由长老的带领着在房中四下参观,头脑中却在飞快地思考着对策。可谁知还没等他“参观”过一面墙,异变突生。那原本安静伏在地上的妖兽竟然暴起,奋力挣扎,发出两声凄厉的惨叫后,抽动了两下,渐渐没了气息。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一突然之间的变故惊呆了。距离笼子最近的何祈更是连连摇头,倒退了两步,口中嗫嚅着什么,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何胜。他面带歉意地看着长老,口中说道:“实在是对不住,大概是舍妹身边使役兽冲撞了这妖。妖物失了妖魂本就虚弱,如今的局面是我兄妹二人的责任。如今‘群魔会’在即,却因我兄妹二人的过失伤了‘奖品’。我来的匆忙,身边没带别的物件,却有几件自用的机巧之物尚算得上是稀罕。我愿以这些物件抵这鸟妖的损失,不知长老意下如何?”
当世大偃师“病公子”的机巧自然是比一只失了妖魂的大鸟值钱许多。那江长老喜不自胜,一口应下。何胜又转向何祈,轻轻拉了拉妹妹的袖子,语气温和:“小白也来同长老……”
他话还没说完,却听见妹妹口中嘟嘟囔囔的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是我杀了她”。何胜心道不好,瞟了一眼长老,又望向妹妹,口中道:“别自责了,长老大人有大量,也并没有怪你……”
何祈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哥哥的话,目光空洞:“我只是想探查一下她的魂,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怎么就……”
何胜眉头一皱,顾不上一旁长老和凑过来的冯有三疑惑的目光:“小白?”
何祈终于是转过头来看着何胜,双目已经变成耀眼的金色。
“哥……我……不是有意的……”
妖风乍起。以何祈为中心,猛烈的妖风裹挟着暴涨的妖力在如此密闭的空间内急剧膨胀,瞬间竟炸飞了伏魔殿的天棚四壁。何祈面目狰狞,凄厉的叫声似鸟鸣也似鬼泣,唯独不似人声,四片洁白的羽翼从她背后显形舒展。冯有三抽出无锋剑,猛地戳进地面半跪着才算是勉强稳住了脚步,扯着嗓子对长老吼道:“正如我所说,能挣破这四壁上的伏魔阵法,她果然是天妖!你先找个地方躲好,我这便斩了这妖物!”
说话间,捉妖人已脚下一沉扎入地面半尺,拔出入地之剑,大喝一声便朝何祈当头劈下。剑刃卷着金色的流光向何祈劈来,何祈却仍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眼看背生四翼的女子即将被那无锋之刃斩到,一只骨节分明有力的手却将那剑牢牢握住,停在半空。
空气一瞬间仿佛凝滞住了一般。
冯有三眉头一皱:“你是人类?”
何胜双脚稳稳地站在地面上,左手握着冯有三的剑,右手揽着何祈,轻笑一声:“怎么可能。舍妹是妖,我又怎会是人。”
他说完便抽回右手,咬破手腕,反手将流着鲜血的手腕喂到何祈唇边,左手甩开冯有三的剑。冯有三一个趔趄。那人力气之大根本就不像是个常年瘫坐的病弱之躯。何胜不顾一旁被血腥气吸引、本能地舔舐着自己手腕的何祈,从怀中一把摸出四枚机巧弹丸,扬手抛向天空。
“只不过舍妹空有妖骨,我仅存妖心,二人合在一起,方才算得上是半只妖。”他说。
四枚弹丸在半空炸开,掀起一片烟尘。待到烟尘散去,那兄妹二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3.
何祈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全身酸痛,整个身体好似马上就要散架了一般。一阵断断续续连不成曲调的哨音灌入双耳,嘲哳刺耳的声音直搅得她头昏脑涨,恨不得抓过手边的什么东西狠狠地砸在吹哨那人头上。
何祈左手撑着地,右手撑着头,挣扎着坐起身来。见她起身,那破碎的调子立马停了下来。何胜把手中不知从何处捋来的草叶随手一扔,轻轻抚掌,笑着说:“我就知道这一招保准儿好用。果然被我给吹起来了。”
何祈强压下心中不断涌起的反击欲望,不去理会她大哥那疯人疯语,环顾了一圈四周。这里是不知何处的山洞。山洞较浅,二人所处的位置已经靠近山洞最里端的岩壁,可从这里望出去,何祈依然可以看见洞口的天空。
发现她正在观察四周的情况,何胜低垂着眼,开口说道:“这里是冷集峰中不知何处的山洞,大概以前是个什么东西的巢穴。你晕过去以后,我便用四象腾移之术把咱们两个转移到这里脱身。”
经他这样一说,何祈这才想起自己失去意识之前的场景。她将手放在心口,觉察到此刻在自己体内随着气息四处游走、安抚躁动妖骨的那团温热,脸色一变,直视着何胜,质问道:“你又给我喂血?”
何胜先是一怔,显然是没有料到何祈居然在这里发难,下意识地就回答了一句“不然呢”。眼看着何祈面色不善似要发作,何胜连忙做了个休战的手势,无可奈何道:“当时的情境下我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你也别唠叨我了。比起这个,小白,我可是一直在好奇你究竟是看到了什么才会吓成那样。”
何祈本是从不表露脆弱一面的人,有那样的表现实在是反常。她沉吟一会,斟酌了一番词句才开口说道:“当时我试图探入母亲气海,了解发生过什么。怎知母亲气海深处竟有一团深不可测的黑影。母亲的妖魂似乎与那团黑影有所牵连,本就有所损伤。觉察到我的侵入,那黑影竟将母亲的妖魂直接拖了进去……”
何祈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当时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仅是稍加回忆,她便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何胜别开视线,若有所思地自然自语道:“倒是让我想起了一点曾经听说过的传闻……”
他转过脸,正对上妹妹深藏恐惧的自责目光,猛地回过神,连忙出言安慰道:“此事与你无关。八成是有人早就以禁法控制了她,在你探入她气海的时候,那人担心自己暴露便抽回了术法。若是如此,她便还有救。”
何祈眼睛亮了亮:“那我们现在就去找寻那施术之人?”
何胜点了点头:“自然。任何术法都有一定的施法距离,那人绝不可能躲得太远,现在应该还在这九镇之内。”
何祈闻言,忙不迭站起身,却才发下何胜依然倚着山洞的石壁抱膝而坐。她四下里看了一圈,疑惑道:“你的轮椅呢。”
何胜委屈地一摊手:“弄丢了。”
虽然当时已经失去了意识,但何祈也能从现在的结果推想到一点当时的状况。她暗自咬了咬牙,终于是按耐不住心中的火,出言教训道:“难道凭你的才智,当时就想不出更好的对策吗。明明自己的身体……”
何胜对妹妹的责难一点都没觉得意外,轻笑一声,语气感慨:“真是会强人所难。只不过放了点血又走了几步,大哥身体还受得住。”
何祈哼了一声:“这种时候还摆大哥的架子。明明就早出生没到一盏茶的时间。”
何胜连忙堆出笑脸:“是是是,姐姐说的是。不知姐姐是否愿意看在小弟行动不便的份上,把爱宠文豹借小弟一用?”
何祈嘴上说着“油嘴滑舌”,却还是召唤了文豹。文豹灵体自虚空化形,伸了个懒腰,踱步到何胜身边,伏下了身体。何胜虽然看不见,却也知道那处多出了一个活物,叹了一口气道:“好妹子,我若是这么出去,在旁人视角看来怕不是整个人浮在半空中的。”
他这话音刚落,那豹便由虚转实,在何胜面前展露了形体。何胜攀上那猛兽的背,抚摸着它有着淡金色暗纹的雪白皮毛,轻声说:“好豹,咱们走吧。”
二人自那冷集峰上下来,来到山脚处的半棵树镇。半棵树位于九镇最远端,积雪不如远山那边厚,不用歧虺隐形开路也能行动自如。可不知是因为这里距离议事堂太远致使消息尚未传开,还是这镇上之人本就对于别的事情漠不关心,兄妹二人加一头毛色雪白的豹子就这样于光天化日之下招摇过市,居然都没引起旁人侧目。
兄妹二人随便寻了一间看起来弃置已久的破败小院。何祈一脚踹开小屋破烂不堪的两爿门扇,走在前面。何胜从文豹身上滑下来,轻轻搔了搔那大猫的头顶,跟在何祈身后迈进小院。何祈确认四处无异常之后转身,刚想对何胜说话,一抬眼便看到了大哥身后那个曲着一条腿坐在墙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火红的衣裙,一头墨黑长发没有梳成任何发髻,就那么披散在背后。她样貌十分俏丽,尤以那白皙面庞上一双眼角微微泛红的桃花眼格外出众。记得那方才没人,何祈登时出了一身的冷汗,下意识地就在右手掌凝了一团妖气,口中喝了一声“是谁”。文豹觉察到动静,也猛地掉转过身体,朝着墙头那个身影弓起了背,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何胜虽然表面上仍是一副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样子,可手却也暗暗伸向了袖中的机括。
“呀,吓到你们了,真可爱。”
红衣女子口中这样说着,动作轻巧地从墙头一跃而下。她样貌气质虽是成熟女子的模样,可那举手投足的动作间却又带了点小女孩的娇憨。
何胜摊开手掌,做了个看似坦诚相见的手势,暗地里却已经将袖中机括对准那人,口中问道:“请问阁下是?”
那女子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两人一只对自己的敌意,背着手走上前来,先是凑到何胜身边嗅了嗅,又满不在意地踱到何祈身边,嗅了嗅,随后轻一拍手,絮絮叨叨道:“我刚到这里就闻到一股子冲天的鸟妖味儿,可又一下子就不见了,怕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年纪一大,小辈们的什么闲事就都想管,循着那点淡的快闻不见的鸟味找来就遇见了你们两个。小姑娘,你是百翼吧?……不对,气味还要淡些,是半个百翼?”
何胜一听这话,心知眼前这看似妙龄女子的人保不齐是什么路过此处的大妖,眼下的自己二人可能不是她的敌手。他一拱手,口中说道:“晚辈何胜,这位是舍妹何祈。敢问前辈是?”
女子一笑:“我?我名字不好听又拗口,你们就叫我红姑吧。你们是不是遇到姓冯的那个半瓶酒了?”
何胜继续道:“我兄妹二人确是半妖。因一些私人事务来到这九镇,遇上一名冯姓捉妖人。舍妹当时受了些刺激,妖气难以自抑,冲撞了前辈。”
红姑一挥手:“嗨,文绉绉的胡说什么呢。就那点妖气谈‘冲撞’还早了几百年。可你说你也是半妖?闻着不像。”
那女妖说着又凑了过来,猛吸了一口气。何胜有些不自在地微微躲了一下,道:“晚辈并无妖骨。”
红姑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难怪你看上去病恹恹的。两个小半妖一个管不住妖气,一个没有妖骨,难怪会被那个半瓶酒找麻烦。这样吧,我保护你两个出镇,再遇上那个家伙就不用害怕了。放心,那家伙弱得很,打不过我。”
“多谢前辈关心。但我二人在这镇上还有一些事情要……”
何胜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却听得红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咦”了一声,随后打断了他的话:“我来的时候听说这九镇今年群魔会的优胜奖励是一只伤了妖魂的百翼,你二人又是百翼的半妖,该不会那只是你们的……”
何胜停顿了一下,面上不自在的表情一闪而逝:“……正是家母。”
红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我路过祝吾镇的时候正听说那作为奖品的百翼似乎是出了什么意外,该不会是这件事也和小冯儿有什么关系吧?”
那女子似乎没有留意到自己对冯有三的称呼已经从“半瓶酒”变成了更加亲昵的“小冯儿”。何胜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不”字,红姑便豪爽地拍了拍何胜的肩膀,露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这个小冯儿,一眼看不住就给我惹麻烦。放心,你们两只小鸟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
何胜本来下意识地就想推却,但话到嘴边的时候又打了个转,原样滑回了肚子。他抱拳作了一揖,笑得春风和煦:“如此便是晚辈却之不恭了。”
那红姑一听这话,立刻喜出望外道:“那我这就去找那个人。”说完就要转身出门。何胜连忙伸手捞住她的袖子,动作太猛还拽了自己一个趔趄。红姑被何胜拦了一拦,也停住脚步,回转过来满脸疑惑地看着他:“还有事?”
何胜站稳了脚步,轻咳一声,道:“晚辈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前辈这次去找那名捉妖人的时候,能够将舍妹带在身边。”
他这句话一出,红姑尚且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倒是一直在旁沉默的何祈率先沉不住气,惊叫出声,语气中满是疑惑:“哥?”
何胜扭头瞥了妹妹一眼,又继续说道:“实不相瞒。我兄妹是想找到将家母带到此处的那名祸首,怎奈被捉妖人搅了局。如今我们半妖的身份已经暴露,那捉妖人必对我们穷追不舍。舍妹身上带有妖气,恐怕难以隐藏。如果前辈能将她带在身边,明里牵制住对方,也能方便晚辈在暗中周旋。”
红姑听罢笑着拍了拍手:“我听懂你的意思了。你这小鬼话说得疏离,可提起要求来倒是毫不客气。这是想让我去给你当诱饵?”
听到“小鬼”这个称呼,何胜稍稍皱了皱眉,道:“晚辈今年二十有五,早已算不得上是稚童。”
红姑一噘嘴,抬手轻轻拍了一下何胜的脑门,道:“少废话,小鬼就是小鬼。也罢,原本只是想着揍一顿那个家伙给你两个出出气,现在看来倒是要我一寸不离地缠住他。”她说到这儿,话停顿了下来,像是在想什么事情一样出神。何胜心里七上八下地看着对方,只见红姑点了点头,道:“听起来也不赖,我就帮你们这一次。”
何胜抱拳,道了一声“多谢前辈”。他心里这些七上八下纷纷落了地,可在一旁同样七上八下着的何祈却一口气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个颤颤巍巍的“哥”字出口,声音都有些劈。何胜见状,和红姑打了一声招呼,便将妹妹拉至一旁,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次我让你跟着她,刚才我说的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
何祈心思玲珑,已经猜到了何胜的用意,试探道:“你是想让我监视着她?”
何胜点了点头:“我虽然感觉不出这人的妖气深浅,但从你和文豹的反应上来看,这位红姑应该是了不得的大妖。以她的能力若是想害我们,完全没有必要搞这些弯弯绕绕。而眼下她对我们毫无敌意,应该不是冯有三的同党,说要帮助我们也像是发自内心。但我见她对冯有三的称呼亲昵,两人之间的关系应该不太简单。虽然可能性并不高,可如果这女人临阵反水,事情会变得更加棘手。你暂且跟着她,万一情况出现什么变动便及时向我通报,也好早做打算。”
何胜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入怀中,摸出青红白黑四枚珠子放在何祈手上:“若是真出了什么差错,就立刻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等着我,我随后就到。”
何祈握着手心那四颗还带着些许温度的珠子,动了动嘴,刚想说点什么,却听何胜又好似无意地开口说了一句:“再有就是跟在红姑身边,得她庇佑的话,大概能比在我身边安全点。”
何祈一听这话便再沉不住气:“可是你……”
何胜打断了她:“不用担心我。我好歹也是个偃师,稍稍变换一下声音形貌,这等状况以随身机巧便足以应付。”
何氏兄妹两个谈话的时候稍长,那红姑在一旁早等得不耐烦,一直伸着脖子看过来,连问二人好了没有。何胜说完这最后一句,转回身,踱步到红姑身边一拱手:“那就有劳前辈了。”
红姑一挥袖子:“你这小鬼,说话别别扭扭,没用的繁文缛节可多。我刚刚想起一件事情。这女娃虽控制不住妖气,但在我身边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可你没有妖骨,以这凡人的肉身承受妖族之力,身子虚弱得很。看你这双脚沾地才站了一会就脸色煞白额头虚汗的样子,放你一个人行动真的无大碍?”
何胜微微一笑,道:“无妨。晚辈自有些解决对策,可应一时之急。”
红姑用将信将疑的眼神打量着他,拖着长声“嗯”了一声,随后开口道:“不如让我大发慈悲一次。女娃儿,你亮出真身来,给我两根羽毛。”
何祈与兄长对视了一下,见何胜没有反对,这才亮了百翼一族的真身。红姑走到她身边,从她翅膀上小心拔下两根羽毛,口中说道:“我观你兄妹二人应是双生,这才妖心妖骨各占一半。如是这般的话……”
她说着,顺手将那两根洁白羽毛拍在何胜胸口,低声吟唱了一句什么。何胜眼睁睁看着那两根羽毛竟然就这样融进了自己身体,当即觉得四体通泰,全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看见何胜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望着自己,红姑像是完成了大事一桩般,来回拍了两下手,满意道:“现在你活动起来应该是没有大碍了。但毕竟我刚刚喂进去的只是两根羽毛而已,法术的效力时间有限,最多三天。三天之后,你就自己想办法用你那些‘解决对策’吧。”
何胜刚要张嘴,红姑马上竖起一根手指搭在他的嘴唇上,道:“感谢的话就免了。有什么想做的抓紧时间完成,要是拖得久了,我玩腻了可就不管你们了。”
说完这句,她便抓起已经恢复了人形的何祈,满脸带笑地冲出了小院,一转眼便不见了。何胜面带微笑地目送着那两人离开,一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才慢慢敛了笑容,从腰间暗藏的机盒中翻出一张面皮,小心地贴在脸上。直到万事准备妥当之后,何胜这才离开了小院。
他一路直奔夏塘镇而去。夏塘位于九镇最中心,毗邻议事堂所在的祝吾镇,人来人往,甚是热闹,素有“不夜塘”之称。何胜一路走走停停地探听消息,转眼已经到了今日的夕照灯潮时分。距离他三五步远处的地方有一堵断墙,灯潮照不见,留下一小块阴影。阴影里坐个了破布袄老头,怀里抱了个破竹竿,正闭目养神。何胜走上前去,蹲下身子,从袖中摸出一枚金叶子,和气地对那老头道:“老丈,我想打听一个事。这几日老丈在此处可曾听闻有人携一鸟妖来这九镇的传闻?”
那老头见有人过来,本来是露出一脸的嫌恶,懒得理他,可那双半眯缝着的眼却瞥见那书生样的蓝衣后生手中那枚锃亮的金叶子。老头眼睛瞬间瞪得铜铃大,猫似的一跃而起,夺下那叶子,口中连声道:“有的有的。我听说十日之前有人向议事堂那群老家伙献了一只鸟妖,不知可是公子找的那人?”
何胜点了点头:“正是此人。不知老丈可还听说什么有关此人的传闻?”
见蓝衣后生接下来没有半点表示,老头拖了长声:“好像是有,又好像是没有。公子,老头年纪大了,有些事情啊,记不太清了。”
他本是想从这随手一掏便是一片金叶子的后生手里多榨出点油水,再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末了大不了给人揍一顿,反正自己身后还有个不算太小的组织,不愁没人替他报仇出气。可谁知这名公子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站起身,只是露出一脸遗憾的表情,口中说道:“既然如此,那边算了。若是老丈之后遇到此人,请转告他有人在找他。放出消息来,我能听见。”
何胜从那老头那里转身离开。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这一路上他也一直在探听消息,老实的狡诈的各色人等问了一圈,可都是这个结果。何胜也不气馁。若是寻常状态下有一平日难得一见的大妖进城,这镇上怕是早就炸成一团,就算自己不去刻意打听,各种情报也会一并传入自己的耳朵。而眼下这种好似没人知道的情景就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确实无人见到“大妖”入城,也就是说,母亲被那人带来镇上的时候,恐怕还是能够维持人形的状态,妖魂并无大的损伤,只是“是否受人挟持”这一点便不得而知了。刚才那老头八成是这九镇丐帮的眼线,他正在找寻此人的消息放了出去,一路上又留下出手阔绰的印象,在这民风剽悍的九镇想必是会掀起一场小小的风暴,只是不知是否会惊动那人本尊。
何胜又往前走了几步,正思考着接下来一步应该怎么办的时候,忽有一声音叫住了他:“兄台请留步。请问兄台是否正在寻人?”
何胜寻声望去,见是个玄色衣衫的青年,坐在一张搭得简陋的“神算子”摊子后面,眼上系了一三指宽的白色布条,像是个盲人算命的。
何胜好奇,便走上前去。那玄衣青年似是知道何胜朝自己而来,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兄台若是寻人,何不卜上一卦。就算兄台不信这些旁门左道,去往前方更热闹的‘不夜塘’问询,也总好过叫那势利的老头儿骗了银财去。”
何胜这会儿已经走到那青年面前,揸开五指,在那青年盖着白布条的眼前晃了一晃。那青年不解地微微偏了偏头,口中问道:“敢问兄台这是何意?”
何胜道:“你不瞎?”
玄衣青年微哂:“我可从来没说过自己看不见。”
“不是盲人,为何把眼睛遮起来?”
面对何胜这番质问,玄衣青年手中折扇一抖,故作风雅地摇了几下,道:“我只不过行得累了,在这无主的摊子边坐了一会,蒙上眼睛,就有人一厢情愿地拿我当瞎子。再者说,瞎与不瞎又有何分别。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仅凭一双肉眼去看,八成是看不见的。就比如……”
那青年说到这里,抬手招了招,做了个“近前来”的手势,见何胜完全不为所动,又只好自己向前探了探,压低了声音道:“……这位兄台身上所携的淡淡的妖气,就是一双肉眼看不到的。”
何胜眉头轻轻一跳,声音却平静如常:“那又如何?”
“兄台也不用紧张。近些年那些个世家大族的纨绔豢养一两只妖兽,本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青年收了折扇,在左手的掌心一下一下地敲打,“我叫越海潮,江州人,来这九镇是想赶一次‘群魔会’的热闹。见兄台面善,有心结交,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何胜轻呵一声:“是么。你即不曾听说过我名,便也该知道我只是个无名的‘世家纨绔’,还是特别不学无术的那一种,又何必如此。”他说着轻一抱拳,“在下还有事,先失陪了。”
与那自称越海潮的青年分别之后,何胜步伐加快,来到了塘边。这里素称“不夜塘”,塘中有荷花,塘边有垂杨,景色宜人。无论冬夏,只要入夜,这塘边定会聚集起一大群人,推着简易食肆小车的,打把势卖艺的,挑着担子卖些山货或者小玩意儿的,应有尽有,有时就连九镇之外的行脚商都会来这里驻扎一两日再离去。若是手上银钱充足,塘上有画舫,塘边还有各种酒肆茶馆,赌场青楼,亦可一掷千金。一句话,这里便是九镇最为纸醉金迷之所。
何胜信步走入茶馆。虽说入夜之后,吃茶的人多少比不上酒客,可这间茶馆唱曲儿说书了整日不歇,这时候倒也还算热闹。何胜找了张桌坐下,一旁的茶博士便走上前来,为他斟上一杯清茶。何胜环视了一圈,刚想找个机会打探消息,却被墙角处那小小的风波吸引了视线。
一名翠绿色衣衫的琴女坐于墙角,怀里抱着琵琶,白色面纱遮住半张脸,看不清容貌,只能看见一双目光清冷的细长凤眸。铮铮的乐声自琴女指尖倾泻而出,隐有崩云之意。距离那琴女最近的一桌两个客人情绪激动,对着琴女指指点点说着什么。看起来像是这茶馆管事之人的男子正在那两人身边,点头哈腰地陪着笑。
何胜正打算凝神听听那边的动静,那两人中其中一位竟突然掀桌而起,直冲到那琴女身边,一把揪住琴女的衣领,直接把人拎了起来,冷笑道:“说什么哑巴,我看你这贱人就是瞧不起爷几个,不愿开口唱曲儿与爷听。不愿开口便罢,待爷好好教训你一顿,不出声的才是真哑巴!”
琵琶被那人打翻在地,琴声乍止。一时间场面大乱,有起哄叫好的,有仅凭一张嘴逞英雄的,却唯独没有上前去帮手的。茶楼掌柜那“秀儿姑娘今日抱恙休息,这位是临时的”的解释早就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之中,显得十分无力。那女子虽被那大汉提在手上,可眼中依旧是清冷的神色,不惊不惧,冷漠之中甚至还带上了一点说不清来由的怜悯。
何胜拈起面前的青瓷茶杯,啜了一口。他这一口茶还没下肚,耳边却响起了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声音中还带了一点调笑:“怎么,兄台见弱女子被人欺负,不出手相助吗。”
他扭头望去,见正是那名自称越海潮的青年。何胜放下杯子,轻笑道:“你看那女子的表情,像是受到威胁了的样子吗。”
越海潮瞟了一眼,道:“确实是比寻常女子镇定自若了一些。但若那琴女只是惊吓过度忘了反应,发生了不可挽回的事情,兄台又该如何?”
何胜嘴角依然是勾起:“与我何干。”
越海潮感慨:“好一位冷漠的‘世家纨绔’。”
说话间,哑女琴师却突然向两人的方向看了过来,目光凛然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剑气。何胜被她这么一瞪,先是怔了一怔,随后便听到身旁的越海潮说:“哎,她看过来了。再躲下去怕是要被人嘲笑缩头乌龟了。”
何胜看着越海潮信步向前,拦下那名暴怒的男子,然后俯在男子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那男子听了越海潮的话,不知怎的脸色大变,丢下那哑女琴师,铁青着脸便快步离开了茶馆。那哑女得越海潮解救,却什么没表示,只是不冷不热地斜了他一眼,拾起自己的琵琶,往后面去了。
越海潮又大摇大摆地回到何胜桌边。何胜见他一脸的春风得意,忍不住出言拿话刺他:“那琴女却是完全没在感谢你。”
越海潮学着方才何胜的调调:“与我何干。”
何胜揶揄他:“越公子可真是仗义之人。”
越海潮听罢不怒反笑,连连抚掌:“是了是了,我就是仗义之人。这位兄台在找人的话,不如我这仗义之人也出手帮上一帮?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快。”
何胜想了想,便笑着轻声说了一个“好”。越海潮像是完全没料到何胜竟会一口应下,一愣,随后喜笑颜开道:“如此甚好。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何胜道:“我姓白,单名一个一字,一二三四的一。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我们就此分别,明日再作打算。”
二人商定了见面的具体时间便就此道别。何胜一个人走出茶馆,在茶馆门口驻足片刻,抬起头来望着天上的月亮。
后面有人忽然撞了他一下,力道不大。何胜转过头,见是方才那哑巴琴师。那哑女抱着琴,朝何胜福了一福,算是赔礼。何胜本也没在意,可那哑女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朝他手中塞了一个锦囊,这让他有些疑惑。
何胜抬手看看手中之物。那哑女走出几步,停下来转身,又福了一福,这才离开。何胜二指一捻那锦囊,觉出那其中是薄薄一张纸片。他将锦囊收入袖中,又行至一四下无人之处,这才将锦囊打开查看。
锦囊中有一字条,上面的字迹娟秀,一看便是出自女子之手:“留意那玄衣人。”
何胜轻笑出声,收了字条,自言自语道:“自然是要留意他。这种自己贴上来、无故献殷勤的人,想不留意都难。既然是自己贴上来的……”
他收了声,下半句话便消失在如此寒冬凛冽的冬夜。
4.
红姑拖着何祈,一路上速度快得惊人。路面上虽有些残雪,却在她二人经过之时瞬间消失无踪。何祈留意到这一点,什么也没说,只当是红姑做了什么手脚。
二人来到城镇上的时候,红姑的速度总算是放慢了一点。她对着半空抽了抽鼻子,语气中带上了一点遗憾:“这儿人有点多,气味杂,一时半会分辨不出来了。但总归就在这两条街上,不会远了。咱们慢慢找就好。”
何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好沉默了就当没听见,老老实实地跟在红姑身后半步远的位置。红姑见何祈沉默,退了半步,一双大眼滴溜溜地转,瞄上了何祈身后背着的弓,开口问道:“你身上这弓好像挺厉害的。”
“嗯。”何祈应了一声,应过之后又觉得自己似乎是过于冷淡,补上一句,“猎诅。”
红姑掩唇而笑:“它的名字?怪里怪气的。一把弓而已,何必取名字。依我看啊,就叫‘这是弓’,岂不很好。”
何祈眉头轻皱:“凡山间鸟兽花木,水中游鱼藻荇,大多有自己的名字。武器使得顺手,取个名字有何奇怪。”
红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何祈拧在一起的眉头。何祈吃了一惊,双手捂住额头,双眼睁得老大看着红姑。红姑噗嗤一笑,随手摸了摸何祈的头:“好啦,小丫头。干嘛如此紧张。你哥让你跟过来,其实也是为了监视我吧。”
何祈天生就不会说谎的性子,被红姑点破,只是张了张嘴,没发出一个音便败下阵来,坦然承认了:“确有此事。”
红姑听了,面上并无半点愠色:“明明是打一个娘胎出来的,你们两个还真是完全不一样。你哥的心眼弯弯绕绕的,一句话恨不得拧成蜀山道,你这连随口扯个瞎话都不会。对了,刚才走的匆忙,发生了什么我还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你再与我说说?”
经红姑这么一说,何祈点点头,便把前日发生的事情挑挑拣拣,捡要紧的部分给红姑说了个大概。红姑若有所思地听着,时不时“嗯”上一句,等到何祈说完,这才开口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
“我哥也这么说。”
“哦?”红姑露出有点意外的表情,扭过脸看了何祈一眼,“那事情少说也过去二十年了,你兄妹两个才多大年纪。你哥他怎么说?”
何祈摇了摇头:“他没给我详细讲,只是说想起了一点曾听过的传闻。”
“倒也说得通。”红姑继续说了下去,“以前确实有那么一个门派,修习的是与妖兽融合的驭妖之法,和你和小冯儿这种半吊子都不太一样。那伙人本来自占个山头,也算是与世无争,可二十年前叫人连窝端了。他们当时的老大……是叫黄河还是黄海来着,从此不见人影,其余门人一个不剩,都死了。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他们来了。”
何祈刚想顺着这个话题多问两句,却只见红姑眼睛一亮,口中喊了一句“小冯儿”便整个人飞了出去。她顺着红姑的方向看去,见正是那名叫做冯有三的捉妖人,忙也追了上去。
冯有三听见声音,抬起头,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他还没等避开,便已经被那团烈火一般的鲜红身影扑进怀里,脚下不稳,向后退了半步。红姑双臂环住冯有三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语气中满是久别重逢的惊喜:“我总算是找到你了。这回你可别想甩开我。”说罢还在冯有三的耳垂上轻轻咬了一下,动作举止说不尽的亲昵。
冯有三向后仰去,高举双手,竭尽所能地做出了一个退避的姿态,口中道:“半仙儿,算我求您,放过我吧。”
“不放。我这次是受人所托缠着你,名正言顺。”红姑说着,脸还在冯有三颈窝处蹭了蹭,“有本事就打跑我。你打败我,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冯有三哭丧着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打不赢你……”
“是了是了。”红姑语气欢快,“打不赢又逃不走,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
何祈有些茫然,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做出何等反应,只好僵在那里,眼睛尴尬地盯着地面。她哥是跟她说过这二人之间关系可能不简单,可她完全没想过竟然会复杂到这个程度。冯有三注意到一旁的何祈,表情变了一变,面上瞬间冷了三分,道:“这妖物怎会与你同行?”
红姑撒娇道:“我也是‘妖物’,妖物与妖物一起走有何不妥?还是说,你在吃醋?”
她最后四个字抻得极长,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抚了抚冯有三的下巴。那汉子面上涨得通红,偏过头去,再不说一句话。
红姑挽上他的胳膊:“我刚到此地,还没来得及好好转转,不如你就带着我们两个四处走走吧。”
冯有三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挣扎了一下,最后依然是妥协了。于是这奇妙的三人组合便当真在这城镇市集之中闲逛起来。何祈一直像个影子一般沉默着走在那两人身后,看着红姑果真是半步不离冯有三,心情复杂。一直到入夜,冯有三回到下榻之所。红姑似乎是还想跟进他的房间,被他义正辞严地拒绝才悻悻作罢。何祈本来想问红姑这一夜两个人当如何安排,没想到那玩心甚重的红姑居然拉着她一跃窜上了房顶。
何祈环顾了一圈:“今晚我们就在这儿?”
红姑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点了点头:“对啊。小冯儿又不让咱们两个进去,守在这里就不怕他偷偷溜走了。你若是怕冷,咱们收拾一下便是。”
她这句话音刚落,整个房顶上的薄雪顷刻之间消失,连周围的温度都升高了几分。红姑在屋脊上坐下,又拉了拉何祈的衣袖:“挨着我坐,就不会那么冷了。”
何祈顺从地坐在红姑身边:“多谢……红姑前辈。”
红姑笑眯眯道:“说话少学你那大哥,文绉绉的,太绕。”
何祈点了点头:“好。”
两个人沉默着坐了一会。何祈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前辈,你可是对那冯……”
还不等何祈说完,红姑像是料到何祈要问什么,坦言道:“没错,我喜欢他。”
何祈“哦”了一声,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她听说寻常的女孩儿家总会三两个闺中密友凑在一起,聊一些类似这种的话题。何祈从没有这样的朋友,对于这种话题大多也不怎么关心,倒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如今天这般听到某人坦言“喜欢”,倒也新鲜。
二人之间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红姑开口打破了寂静。她像是在同何祈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双眼望向远处的星辰,轻声说:“就像你今天说的那样,山间鸟兽草木,水中游鱼藻荇,谁都有自己的名字。我自然也有名字,只是我不喜欢。”
何祈记得最初相遇的时候红姑曾说过自己的名字“不好听又拗口”,当时倒也没多想。
“你们这些天妖一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我不一样。我本是一捧无知无觉的红莲业火。点化我的主人曾说,我尚有几分慧根,原以为能化出个什么更出彩的玩意儿来,却因执念太重才成了现在这么个不上不下的样子。那人喊我‘贪嗔痴’,颇有那么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其实我一直觉得他说的不对。行走在这世间,谁能没半点执念。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的那些‘过重’的执念,怕是八成都应在小冯儿身上了。”
何祈又“哦”了一声,有点拿不准主意这里自己是不是该接话。红姑瞟了她一眼,逗着她开口:“你这小丫头,跟个闷葫芦似的。说说,你有这般执念之人吗?”
何祈知道红姑问的是什么。她在脑海中把自己认识的人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并肩作战的萍水相逢的擦肩而过的走马灯似的轮过一遍,最后道:“我哥。”
红姑抬手轻轻拍了一下何祈的脑门:“傻孩子,说什么呢。人都道天妖早慧,可活了二十余年还没开窍的我倒是第一次见。”
何祈并不理会红姑的调笑,只道:“我和我哥,少了哪个,另一个都活不长。”
红姑敛了笑,轻声道:“这倒确实。”
“所以,”何祈稍稍停顿了一下,“若是我哥有事,我无论如何都会去救他,哪怕搭上我自己这条命。若是救得,自然最好。若是救不得,我也想让他活得比我长些。”
何祈说完这两句便闭了口。而红姑也难得地没有继续逗她,沉默了一会,轻轻捏了捏何祈的胳膊。
“傻孩子。”她说。
第二日三人依旧是在这两条街上瞎转,没什么事情发生。第三日亦然。红姑倒是将何胜“拖住冯有三”的委托执行得彻底,一直黏在那捉妖人的胳膊上,不离半步。何祈一开始觉得跟在这扎眼的两人身边不自在,可此时也坦然了许多。到了第三日下午,有一戏班子路过此处,搭了台子。红姑爱看戏,三天来头一次松开了冯有三的胳膊,一个人急吼吼地冲到最前,占了个顶好的位置,挥手招呼着那两人快些跟上。
冯有三离了红姑,松了一口气,脚下的动作也磨蹭了起来。他一扭头,看见何祈居然也跟在自己身边不远处,不由得奇怪道:“你不怕我了?”
何祈看也没看他一眼:“从来也没怕过。”
冯有三嘴角一扯:“得了吧。你怕是忘了我拿剑要斩你那回事了,就是仗着现在有那人护着我拿你没辙,才敢这样讲话。”
“初时只觉得你很恼人,后来便不再这么觉得了。”何祈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说出来,“你与红姑初见的时候,正在救治一只重伤的幼年妖兽,这件事她昨晚与我说了。”
冯有三左脚踩右脚地绊了一下:“她连这都告诉你了?!”
何祈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冯有三露出懊恼的表情:“若是早知她看见那一幕会一连追我十数月,我宁可当时斩了那小兽。”
何祈看着他。冯有三被她那双过分清澈、像是能看透人心的双眼一瞧,有些烦躁地搔了搔头顶,为难道:“你也别这么看着我。我家本是行医世家。救个小动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总不能就这么看着它死了。”
何祈刚想张口问他“有些妖要杀有些妖却要救,标准何在”,却看见冯有三表情突然凝滞。那捉妖人回过头向东北方向望了过去,皱着眉嘟囔了一句“好大的妖气”。何祈顺着他视线望去,没等看清怎么回事,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攫住胸口,头晕目眩地险些倒在地上。
冯有三下意识地一把拉住何祈:“你怎么了?”
何祈没有理会冯有三的问话,一把甩开他,朝那个方向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哥……”
“……哥?那是你哥?可你哥明明没有半点妖气,我剑上的镇妖符对他也……”
何祈从怀中摸出何胜交给她的四象球,没半点犹豫便催动了术法。周围的景色飞快地向后退去。何祈用眼角余光看到捉妖人那个高大的身影也随着四象腾移之术的阵法范围追了上来,却已经无暇顾及此事,满心想的都是尽快赶到何胜身边。
5.
在茶楼与何胜分别之后,第二日一早,越海潮便来到二人约定的塘边。他远远地看到那书生模样的男子走来,身后还跟了个抱着琴的翠衣姑娘。何胜走得近了,笑眯眯地朝越海潮拱手施了一礼,道了一声“越兄”。
越海潮抬手一指他身后跟着的哑巴琴师:“白兄你这是……”
何胜笑得像只狐狸:“世家纨绔。”
越海潮摇了摇头,道:“人明明是我救的。这是什么道理。”
何胜敛笑,正色道:“其实这位玉姑娘也是感念昨日越兄救命之恩,这才主动提出与我们同行。昨日越兄走得急,玉姑娘只来得及追上我,这才由我代为引见。”
越海潮“咦”了一声,道:“可是我们此行……”
何胜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轻轻摆了摆手,道:“玉姑娘自幼学了少许奇门之术,非但不会碍手碍脚,还能帮上我们的忙。”
越海潮忙向着翠衣女子拱手一礼:“原来姑娘有绝学在身,难怪遇事能如此淡定。”
何胜话头一转:“倒是越兄你遮住双眼仍可视物,真绝学。”
越海潮一挥手:“家传的雕虫小技,白兄不必放在心上。实不相瞒,昨日我擅自向议事堂打探过,又差人连夜去求证,关于那人的藏身之所已经有了一些眉目,白兄你看……”
何胜大喜,打断了越海潮的话:“如此甚好,多谢越兄,还请越兄带路了。”
越海潮也不再相让,朝着一个方向迈开了脚步。何胜看向一直站在自己身侧那琴女,目光中带了点探询。琴女冷淡地斜了他一眼,细长的凤眸之中没有半点情绪,只抬脚跟上。何胜讨了个没趣,手指轻勾了一下鼻尖,便也快走几步跟上,与越海潮并排而行。
越海潮自称是江州某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学世家的独苗,被他爹撵出门游历。他娘放心不下硬是塞给他两个门人跟着,便是他差去打探消息那二位。而问及何胜身世,那从小长于山林的半妖眼都没眨一下地扯谎,说自己是陇安人,家里做点布匹生意,离世家纨绔还差得远。
越海潮听后笑笑:“白兄过谦了。你可是忘了我们初见之时,我便闻出你身上淡淡的妖气?豢养妖物极耗人力物力,若真如白兄所说,这妖气又是从何而来啊。”
何胜随口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妖物,不过是朋友送的一只小鸟,每日喂点清水便可,也不费什么力气。”
越海潮来了兴致:“哦?只以清水为食,白兄的朋友送的这一只还真是吉祥之鸟,真是大手笔了。”
“行走得久了,总能碰上三五个个精于此道的朋友。”何胜随口应着,“不过说起妖兽,我倒是想起以前听说的一点传闻。听说以前有那么个门派以自身融合妖兽为修炼之法,二十年前被正道人士铲除了。那门派原在百丈峰上,距离江州不远,不知越兄是否曾听说过。”
“不曾。”越海潮答得利索,“二十年前我尚年幼,家父也从未向我提过此事。白兄倒是见识颇广。”
何胜点了点头,像是完全不在意越海潮的话,接着说:“其实被人连窝端了也好。那些邪门歪道好好的人不做,偏要修习如此妖法,竟与妖物融合,想来平时也少不了欺压百姓鱼肉乡里。这种为非作歹之徒尽早铲除也是大快人心。听说原先他们那个门主更是胡作非为,不只是妖物,竟取人心人血炼丹,而这人现在依然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实在是……”
“一派胡言!”
何胜的话还没说完,却被越海潮一声大喝吼了回去。越海潮吼过这一句,自知反应有些激烈,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正色道:“白兄既也是行走江湖之人,理应多少也清楚流言甚危的道理。若是不加考证便轻信谣言,甚至是将其传播出去,又会扩大恐慌。若是那门派旧址果真在我江州附近,这种流言传得久了,我江州陷入混乱,届时那些曾经推波助澜的传谣者定然只会隔岸观火,不知那时白兄又打算怎么办。”
他这番话说的大义凛然,何胜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末了一拱手,道:“是我思虑不周,给越兄赔罪了。”
“罢了。”越海潮道,“方才也是我情绪有些失控,白兄勿怪。”
二人自这之后便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默契十足地对这一话题避而不谈,只聊各地的风土人情。三人这一路行得极慢,不像是找人,倒像是来游山玩水的。何胜倒也不着急,只一句“全凭越兄安排”,直到晚上才赶到越海潮说的那个地方。越海潮领着另外两人进了一间客栈,回身一抱拳,道:“请二位到一旁稍做歇息,我手下给我留口信说这里他已经安排好了,我去交涉一下。”
三人在店门口分别,越海潮一个人去了柜台边,何胜和琴女在大堂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何胜回头瞥了一眼,约摸着越海潮听不见了,这才拉了拉琴女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昨晚与我说的可是真的?”
琴女一双细长的眼扫过来,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才垂下眼皮,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了。”何胜轻声说,“先说好,我可不是为了你说的那个什么‘天道’。”
哑女琴师不看他,只是轻轻拨了一下怀中琵琶的琴弦。
三个人最后订了两间房。越海潮一直在赔罪,说是随从不知道琴女会跟来,只订了两间。这地方靠近打擂的小莲台,群魔会临近之时客流暴涨,店里实在也没有别的空房。何胜大度地表示两个大男人挤一挤也没什么,让玉姑娘一间,他二人一间就好。而得了特别优待的玉姑娘依然是薄纱掩面看不见表情,只屈膝福了一福。
三人在客栈中用了些酒菜,不久便歇下了。何胜与越海潮同榻而卧,抵足而眠,却不是因为关系亲密,吹了灯便各自没了声响。也不知入夜后过了多久,何胜觉察到动静,睁开眼便看到睡在外面的越海潮已经起身,动作中透露着一丝紧张。两个人俱是和衣而卧,身着玄衣的越海潮整个人好似融入了黑夜之中,只有脸上那条白布亮的惊人。
何胜也支起身子:“越兄?”
“嘘。”越海潮警觉而短促地发出一声,伸手做了个将何胜护在身后的姿势,“有人。”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这句话,房间的门瞬时爆裂开来,似乎有个人影闪了进来。何胜还没等看清来者何人,四周突然起了一片烟雾。那烟雾有迷魂之效。何胜只挣扎了一下,便彻底失去了意识。等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这里早已经不是那间小客栈,而是不知何处的山洞,洞中只有他一人。山洞里面一片漆黑,幽深望不到尽头。何胜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顺着光亮走出了山洞。
越海潮正站在山洞口极目远眺,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问了一句:“醒了?”
“嗯。”何胜应了一声,“这是哪。”
越海潮抬手一指面前可见的那一片白茫茫的荒原:“如果山下那一片是永极的话,我们现在恐怕正在冷集峰的北麓。”
“冷集峰?”何胜的音调提高了些,“还是北麓?”
越海潮嘴角一撇,看上去有些懊恼:“说出来丢人,昨天夜里我也着了那人的道。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带着两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绝非人力所能为。依我看,歹人搞不好就是白兄一直在探查的那人。”
何胜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我也觉得是这样。”
越海潮又抬手一指岩边一条小路:“方才白兄熟睡的时候我已经四下里查看过一圈,眼下只有这条小路通向别处。只是看这地形,此路似乎不是通向山下。”
何胜轻叹了一口气,挑了挑眉:“反正我们也没有别的地方能去。”说罢抬脚便走。他刚迈出一步,脚下却踏了个空,踩落了浮雪,整个人失去平衡就要栽下山崖。越海潮大叫一声“白兄小心”,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捞住了他。何胜经此一险,表情却不见惊惧,站稳之后拍了拍衣服的褶皱:“多谢越兄救命之恩。”
“那里本来就不太结实,怪我刚才没提醒你。咱们走吧。”
两个人沿着那条小路上行。山路崎岖,何胜像是体力不支,一路上险象环生,最后都是得越海潮所救。过了好久,二人终于是来到一处地势平缓的开阔之地。越海潮见何适面色惨白,提议停下歇息一会。何胜领了他的好意,便找了一块石头,轻轻扫去那石头上的积雪,坐了下来。
何胜看着越海潮四处走动探查的身影,忍不住开口:“越兄,我可否请教一个问题?”
越海潮没回头:“什么?”
“妖魂,好吃么。”
气氛转冷。越海潮仍是背对着何胜,看不见表情,语气毫无起伏:“白兄所言我怎么听不懂?”
何胜轻捶着自己的两条腿,慢条斯理地说:“越兄若是听不懂,可否将你的眼带取下,借我一观?”
话音一落,何胜只觉得四周灵力以面前的玄衣青年为中心疯狂波荡。他不说话,只是面上带着三分疏离七分嘲讽的冷笑看着对方。眨眼之间,随着那玄衣青年心绪而起的风暴已归于平静。青年转身,抬手慢慢解开了那条遮眼的白布。
“何公子自己不曾露出真容,却想看在下的眼睛,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那青年的语气举止瞬间像是换了一个人。白布取下,青年慢慢睁开双眼。那双眼中没有瞳仁,只有触目惊心的一片漆黑。
何胜慢慢地站起身,拍落了身上沾的雪:“原来越兄早已参破我的身份。难怪你费这番周折避开琴使,这一路上又一直试图置我于险境之中。这都没逼出我的‘真身’,有点失望吧。”
越海潮冷笑:“我也没想到何公子竟然如此沉得住气。”
“并非是我沉得住气。”何胜眉头轻轻一皱,强行咽下一口翻涌而上的腥甜,“实在是我真的没有妖骨。”
越海潮拧着眉毛看着他,表情似有不解。何胜瞄了一眼已近黄昏的天色,知道红姑的术法快要失效。这一路上勉力维持积累了太多的损伤,如今的何胜虽然看上去游刃有余,却已是强弩之末。所幸他面上还有一层面皮伪装,不至于露出此刻已经与死人无异的真实脸色。
“你难道不是妖?可是议事堂那些人说……”
“我是不是妖,不打紧。但既然越兄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想必也一定知道世人是怎么称呼我的。”何胜稍稍提高了一点音量,打断了越海潮的话,从袖中抖出一只小小的木刻金蝉,“这叫‘子母蝉’,总共两只。一旦分离,不管相隔多远总会找到彼此。我手上这只是母蝉,而子蝉在琴使手上。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他话音刚落,四周罡风乍起,卷起地上积雪成一片雪雾。越海潮下意识地伸手护住头部,余光瞥见狂风之中的何胜依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却流露出些许落寞。
雪雾散去,一个翠绿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二人眼前,行如鬼魅。越海潮刚要扑上前,琴女沉默着抱起了琵琶,指尖轻轻拨动琴弦,有铮越之声激昂而出。那琴声明明只是出自这青葱般的十指之下,却好似来自四面八方般,交织成一面天罗地网,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清澈的充沛灵气激荡而出,直震人心魄。
琴女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海潮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单膝跪了下来。一旁的何胜也没能承受住这曲声,呕出一口血来,整个人跌倒在地。越海潮心念一转,身子一扭,转而向何胜扑去。琴女看到这一变故,指上力道加重,却在已存破釜沉舟之心的越海潮面前没有任何作用。
玄衣青年的身形突然在半空中一滞。
意识几近模糊的何胜抬起头,矇矇胧胧地在自己与表情狰狞的越海潮之间看到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海市蜃楼一般的虚无缥缈,张开双臂挡住了越海潮。
“……娘?”
何胜睁大了眼睛,轻唤出声,然后在下一瞬间看到那个身影被越海潮另一只手击散。
玄色身影已至眼前。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掌下之风。何胜咬牙抬起手臂,袖中机括却因他力竭瞄不准那人。正此时,一个身着深灰色短打的男子突然出现,挡在他身前,朗声说道:“你们这跑得可真是够远的。”
冯有三那柄裹着暗符的无锋剑带着一声铮鸣出鞘,抵在那玄衣青年胸口,逼退了越海潮。越海潮被震得连退数步,呕出一口鲜血,惨然一笑,身体舒展地向后仰下山崖,不见了踪影。
何胜靠在已经急得手忙脚乱的何祈怀里,望着冯有三,虚弱地说:“居然是被你所救。”
冯有三没回话,默默收剑。何胜拍了拍妹妹的手背,示意何祈凑过来,挣扎着挤出几个字。
“我刚才,看到,娘的魂了。”
说完,何胜眼睛一闭,头一歪,昏死过去。
众人的反应各有不同。琴女见越海潮坠崖,没有半点犹豫,也纵身跃了出去。见何胜气息越来越弱,何祈急得说不出话,只一双眼睛看着冯有三。冯有三转过身来,蹲下身子查看了一下何胜的情况,面色凝重。
“情况不妙。”他说,然后站起来环视了一圈,“看这些小路,应该是上山的猎户所为,附近应有他们搭的木屋。我们来不及下山回到城镇了。这边。”
何祈召来文豹,让那大猫载着何胜,跟在冯有三身后。两人走出去没多久便在前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木屋。木屋内布置简陋。让何胜在一张干草垫子上平躺下来之后,冯有三把何胜面上的假皮一撕,看到他金纸般的脸色,表情又凝重了些。
“如果你兄长是寻常凡人,这种情况我倒是能救上一救。现在……”冯有三犹豫了一下,“我尽力而为。但是结果不太好说。”
他从自己随身的小袋中找出一粒药丸,塞到了何胜的舌下。何胜的气息渐渐平缓,可一直到天彻底黑了都没有半点要醒来的意思,脸色依旧是惨白无光。
何祈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冯有三在不大的小木屋里踱来踱去,看起来有些焦躁。他转了两圈,又停下了脚步,自言自语道:“若是寻常人倒还好说,寻常妖类问题也不算大。可他体内妖族的灵气四溢,却无妖骨支撑,长此以往……”
何祈一听这话,表情一亮:“如果想办法把妖骨换入我哥身体里,他就能得救?这种法术红姑前辈使过,我这就去找她!”
她刚说完,不等听到冯有三的答复便起身往外跑去。可没想到一拉开门,何祈便看到门口正站着那个鲜红如烈焰一般的女子,半举着手,似乎正要开门。
“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红姑笑吟吟地说,“找我?”
何祈一把抓起红姑的双手:“红姑前辈,求你救救我哥,把我的妖骨换给他……。”
红姑露出惊异的神色,探过头看了一眼木屋里的情况,又与冯有三对视了一眼,心下了然,反手拍了拍何祈的手背:“如果现在把你的妖骨换给他,以他的身体状况怕是撑不过如此剧烈的冲击……”看见何祈的表情瞬间黯淡了下去,红姑又急忙补了一句,“……不过小姑娘别急。如果反过来把他的妖心换给你,事情或许还有所转机。”
何祈听了,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神又瞬间亮了起来,急切地说:“就依红姑前辈……”
“但这样一来,你会彻底脱离常人之道,而他会变成一个完全的凡人。寻常凡人若是与妖物待得久了……你可清楚后果?”
“我知道。当年我爹就是因为……不要紧,如果能救我大哥,就算是此生再不得相见也行。”
红姑看入何祈的双眼,似乎是正在掂量她这句话有几分可信,又有多少发自内心。只一眼,她便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红姑踱步进屋,让何祈在何胜身边并排躺下。冯有三看着她,动了动嘴,想说点什么却最终选择了沉默。红姑瞟了他一眼,嗔怪道:“你这死人,去外面守着。这法术动静极大,容易招来一些不三不四的阿猫阿狗。”
冯有三难以置信地开口:“你是要捉妖人给妖护法?”
红姑轻轻“啧”了一声:“人啊妖啊的,死脑筋。这两人可曾做过让你赶尽杀绝的伤天害理之事?”
冯有三无言以对,只好转身出去,口中说道:“快些结束。”
红姑笑弯了眼:“知道。”
冯有三刚出了木屋的门,便已感觉到一阵强大的妖力自房内震荡而出。一时间这山上每一簇草木、每一颗沙石,甚至是每一片雪花都像是被这股强大的妖力感染一般,发出嗡嗡的振鸣之声。他抬头望去,只见有妖兽的荧荧绿眼将此处围住。初时只有几个亮点,而后是明明灭灭的一片。
冯有三慢慢拔剑,摆开阵势,另一手的拇指轻轻抹了一下嘴角,冷笑道:“这动静,果然不小。”
他不知时间过去多久,亦不知自己究竟斩杀了多少妖兽,只知道满地都是妖兽的尸体,血腥气扑鼻。法术临近尾声,妖兽袭来的攻势似乎也小了许多。在斩杀过最后一只企图从背后偷袭的沙猡之后,冯有三转身,却看到此前见过一面的那名翠衣琴女正抱着琴缓缓而来。他下意识地抬剑要挡住对方,可那琴女只轻一挥袖便化解了他的攻势,旁若无人地推门而入。
冯有三忙跟在琴女身后进了木屋:“抱歉我……”
“无妨。”红姑回过头,笑吟吟,“反正法术已经结束了。进行得还算顺利,辛苦小冯儿护法了。这位是……?”
冯有三瞟了琴女一眼,口中说道:“不认识。但何公子伤得如此严重,八成与她脱不了干系。”
琴女并不理会这两人,只是把手中的琴向上托了托,指尖拨过琴弦。霎时间,在场几人脑中同时响起话语声,男女莫辨,说不出的清冷疏离。
“我乃摘叶阁占星部琴使。日前观星象知天道有变,而妄图逆天改命之人便在这九镇,故来此处。”
红姑眯了眯眼睛:“哦?以琴传音的把戏,有趣。不知那人是逆的什么天,改的什么命?”
琴音还在继续:“祭天妖之骨,炼回魂之器。那人方才已被你们逼落山崖,踪迹难寻。我观此处有妖兽百翼的气息,故来此希望借此兽帮助寻得此人。”
红姑笑出了声,眼神却渐渐转冷:“哟,你也真不害臊。刚害得人家大哥这样,又求着妹妹帮你。”
琴使并未露出半分窘态:“天道如此。”
红姑提起手掌,掌心聚起一团火焰:“我今天就打你天道。”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刚要挥掌,手腕却被人拉住。红姑扭过头去,见何祈挣扎着起身,仍闭着双眼,额上那新生的鲜红妖纹清晰可见。
“我答应你。但先说好,我可不是为了你说的那什么‘天道’。”何祈声音有些沙哑,“先收拾了那家伙。你的账,回来再算。”
她睁开眼,露出一双淡金色的眼眸。
百翼者,非肋生百翼,乃翼生百眼,可察四方。修炼得道者,晓古今之事,有通天之能。
琴使脸上表情古井无波。
“你倒是与你兄长说了同样的话。”她说。
6.
何祈与琴使找到越海潮的时候,他正在永极之原上一块巨石后运功打坐。觉察到那两人过来,越海潮站起身,玄色衣衫在乍起的罡风中翻飞,猎猎作响。那人脸上挂着冷笑,而那一双没有瞳仁的漆黑的眼幽深,像两个不见底的黑洞。
越海潮清了清嗓,气沉丹田,朗声说道:“阁下只怕是摘叶阁的人吧。可真应了传闻,什么闲事都管。”
琴使没有回答,沉默着抱起了琵琶。何祈赤红着双眼,没多说什么,一声大喝直冲向前,直扑向那重伤之人。越海潮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找死”,抬手应战。他身负重伤,对上全盛状态的新生半妖本就吃力,一旁扰乱心神的琴音又不绝于耳,没一会便落了下风。何祈三两招制住对方,右手卷起此身半数妖力,正待给出最后一击的时候,整个人瞬间被一股不知名的强大力量掀翻,直接飞了出去。
何祈在半空中打了两个转才勉强平稳落地,抬头看见一个身着藏青色长袍的人挡在越海潮身前。妖类对于危险的感知能力本就强于人类,此刻的何祈还没等看清来者,心中警铃已是疯狂大作。那人背对着她们这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复杂而古怪,非人非妖,甚至像是有数道气息搅在一起融合出来的感觉。
她压低身体,高度警觉地看着面前那个人。而对面越海潮的表情更是奇怪。他依然保持着方才被何祈制服时半跪着的姿势,怔怔地看着对方,脸上写满了显而易见的难以置信。
那穿着藏青色长袍的男子缓缓转身,看都没看何祈一眼,只是对着一旁已经停了手上动作的琴师一抱拳:“别来无恙,琴使大人。”
何祈大惊。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脸。那男子年约半百,样貌诡异,自左侧额头伸出一只鹿角,右半张脸零零散散覆盖着蓝色的鳞片。她原本以为是身上配饰的那些枝杈,细看来竟全是自这男子血肉之躯中长出的藏色枝晶。
何祈身上属于妖的那部分下意识地就想走,而属于人的另一半则硬是一咬牙,将自己左腿用力向下一压,踩进冰原之中,阻止了向后退去的脚步。琴使看到这幅光景,脸上却没有半点动摇,只是轻拨琴弦,催动了以琴传音的功法。
“黄教主,二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被称作“黄教主”的男人对这一手绝技没露出半点意外的神色,轻轻勾了勾嘴角,冷着声音道:“琴使大人这是要赶尽杀绝么。”
他脸上没有几块完好的皮肤,整张脸已经僵硬,这样一个试图表现友好的表情做起来却显露出几分可怖。
琴使一双凤眸仍是不惊不惧,神色如常:“此人炼制回魂之器,意欲逆天改命,有违天道,我摘叶阁必将其铲除。”
“天道?”黄教主重复了一遍,冷哼一声,“我黄泽自开山立派以来夙兴夜寐,教中弟子皆恪守法度,自问从上到下无一人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二十年前,只因几个鼠辈宵小,觊觎我教地处灵气极盛之地,以乌有之罪兴起讨伐,污我声名,屠我教众,逼得我走火入魔,从此江湖再无我教……这件事,摘叶阁当年倒是并没有参与,不知可否算是顺应天道。”
“当日之事不好判断,因此摘叶阁并没有贸然出手。但如今观黄教主如此形貌,显然是妖气反噬。如此,当年之事倒可以说是顺天道而平了虹光教,以绝后患。”
“哦?”黄泽语调上扬,“当日不好明断,可我受那一役恶果至如此地步,却反倒说明那时是顺应天道?如今海潮欲为我求得纾解之法,又成了‘有违天道’?黄某何德何能,竟被天道关照至此。”
那男人冷声大笑。何祈只觉得那笑声像是铁器刮过石头般刺耳,忍不住捣住了耳朵。而琴使依然低垂着双眼,像是一尊精美的石像。
黄泽停了下来,又道:“也罢。当年我没能从‘天道’手中护得我教中之人,而今日,就算是有违天道,我也要救下这一人。”
他刚说完这话便是一阵猛咳,口中喷出鲜血落在纯白雪地上,一片触目惊心。
越海潮膝行两步上前,攀住黄泽衣袍下摆,双眼微微湿润:“父亲,您……”
黄泽一改先前冷酷:“无碍。强行破关所致。无需挂心。”
越海潮手忙脚乱地从身上翻出一个妖壶,颤抖着双手奉上:“父亲,孩儿已经寻得回魂之法,定能为父亲固魂,还可唤回父亲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些门人弟子。这里都是孩儿收集的妖物魂魄,如今只需一枚妖骨便可炼成回魂之器。”
他说着伸手一指一旁的何祈:“她……”
黄泽轻轻叹了一口气,摸了摸黄泽的头顶:“孩子,够了。想我与你初遇之时,你尚且年幼,本不欲你接触这些事情。怎料我遭术法反噬闭关这几年……罢了,总得有个交代。这些年,苦了你了。”
越海潮表情怔怔地看着一贯冷酷的黄泽此刻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和”的表情,一时间失了言语,随后却被那人一把推开,手中妖壶也打翻在地。黄泽的佩剑自剑鞘飞出,一路升至云端,不见了踪影。越海潮勉力支撑起身体,吐出一口鲜血,眼看着那人周身环绕着诡异的红光。他已经猜到那人要做什么,一个撕心裂肺的“不”字喊出,却在因灵气冲撞而起的狂风中隐去了声音。
黄泽的声音响起,充盈于天地之间。
“我黄泽自问这一生虽有错事,却不曾愧对一人。唯有海潮之事,是我管教不力。他的过错,便由我来弥补吧。”
他的话音刚落,一道金光自云端直直劈下。待到那道金光散去之时,四下里已无黄泽身影,唯有一柄断剑,一半掼入冰原之中,另一半落在地上。
鸦雀无声。
越海潮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过了便是哭,哭过没几声又是笑,一边笑着嘴上一边还胡言乱语着什么,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向着冰原深处走去。琴使自刚刚陷入沉默以来终于是有了点反应,动了动脚,转身就要离开。
何祈一把拉住琴使的衣袖:“你去哪?”
琴使转过脸:“回摘叶阁。此事已了。”
何祈松了手,看了看那翠衫女子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疯疯癫癫、越来越远的越海潮,犹豫了一下,迈出一步,脚下却踢到了什么东西。何祈低头一看,见是越海潮此前拿着的那个妖壶。
她弯下腰,将那物拾起。大概是因为越海潮此刻已陷入疯癫,那壶所封魂魄这会儿冲破了束缚,早已空无一物。
何祈在原处站了一小会,猛然回神再举目四望,四下里已经没有了那翠衣女子的身影。
地平线处一轮红日徐徐升起。天亮了。
7.
何祈一个人回到那间木屋的时候,红姑和冯有三已经不见了人影,只有何胜一个人在屋门口站着等她。何祈忙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刚要开口,却被何胜用一根手指拦下:“我都知道了。”
何祈低下头,小声嗫嚅着:“对不起。”
何胜抬手在她头顶揉了一把,轻声道:“没什么好道歉的。我现在身体好的不得了,甚至比寻常人还要好些,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也丝毫不觉得冷,这都是你的功劳。”
何祈“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又道:“琴使回摘叶阁去了。”
何胜摆出一张哭丧脸:“可我那子母蝉还在她身上……罢了,正好顺着找过去,就是不知道摘叶阁收不收偃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何祈的眼神放空了一瞬,又摇了摇头:“不知道。总之先到处走走吧。”
她说完这句,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翻出那个妖壶,朝何胜递了过去:“这个,你拿着。”
何胜奇道:“这是何物?”
何祈道:“越海潮用来封住妖魂的妖壶。”
何胜短促地“啊”了一声,然后又摸了摸何祈的头顶,低声嘟囔了一句:“你啊。”
“其实娘当年……”
“我都知道。”何胜打断了妹妹的话,“就算我不知道,看到你和她做出如此相似的选择。也该懂了。”
何祈听闻,又不说话了,只是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她又听见何胜轻声开口,像是在同她说话,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一定要成为厉害的大妖。哪怕历经百年千年,我早就不在了,也要成为最厉害的大妖。”
短暂的沉默。
“嗯。”她说。
“那我走了。”何胜这样说着,摆了摆手,沿着何祈回来时走过的那条路离开。何祈看着他的身影慢慢下沉,只剩半截身子。
后来剩一个头。
最后连头顶都看不到了。
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