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 往
作为一个人，一生要趟过多少条河流，真的数不清，而作为中国人，有一条河流你是一定要去的，那就是黄河。有的人是经过了，但很多时候是坐在列车上，透过车窗看黄沙漫漫下一条分明的浊流从遥远的峡谷间满扑过来，然后很快消失在脚下和视野之外。而要你获得子在川上逝者如斯的体验恐怕这种方式是不够的。人生如果能够行而知之，可能生命的更独特更趋于真切奇妙，别开生面。人都有好奇，猎奇的本能，可惜的是，很多人只是临渊羡鱼而少了结网筌鱼的执行力，末了，只能囿于一室，对着一杯清茶坐而论道了。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规矩，物候都好像配合着节气，按部就班的从容地来了，于是换了春服，约上几个朋友一起驱车前往黄河了。
接近中午，我们一行来到一个叫做天尽头的村落，计划在那里歇脚，然后徒步前往黄河。透过连山的缺口，我们已经可以看到了如裁剪过的黄泥色的河面在峡谷的桃红柳绿间铺过来，就都知道那是黄河了。
歇脚处是学生的家，父母都在村里面住，招呼十分周全。村里人听见来了外面的人，都三五个相约着来看，他们操者当地的口音，淳朴如尧之遗使。
村落不大，坐落在一个面南的山窝。房前屋后就是他们的田地，中间种着杏白桃红，远处又有团状的翠柏，点缀在裸露的黄土间，有着别样的美与和谐。几只山羊在刚刚返青的山坡，玩童一样的撒欢。
可能是地势的缘故，这里的春天来得早了许多，风很柔和，四处荡漾着温湿的泥土气息，
这里像极了江南。
二
古 寨
村落东往，沿着不规则的羊肠小路走，是一座古寨。
路很险要，古人说的畏途也不过如此，眼睛不敢忘下看，只顾顺着崖根儿走，小路多风蚀的石砾，有些划脚，走起来小腿儿不太听使唤。如临深渊，战战兢兢，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终于到了古寨，回望一下，走了并没有多长的路。
这是一座突兀的土石结合的皋地，东临着黄河，西边儿就是来路，南北都是深谷，少有草木生长，即使春天方至，衰草零落在石罅间，当风摇动，还有几株并不茂盛的柏树泛着青，在高崖上独自挺立。两股清泉分别从南北的山谷间泻出来，只是看不清全貌，却听得到水落深涧让人颤栗的声响。
古寨在春的阳光下，孤独而倾坯，尽管脚下的百草中尽显出了生命的势不可挡。几孔冒了顶的石头砌成的窑洞，和残破的围墙就是建筑的主体。除了杂草间散落的一些瓦石之外，再没有一丝人气，没有一个纸片，墙壁上没有一个字样。
他们说这里曾经是百姓的避难所，当年村里人可以凭着表里山河的体势，来阻挡霍乱时期的兵匪。不错，这是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地界，这样说来，倒觉得这个破烂不堪的古寨有了温热了。
日头儿过午，我们返身赶赴不远的渡口去。就在回首的时候，同行的朋友突然呐喊起来，大家回头望去，终于在天空的深处看到了鹰的影子，一只孤鹰盘旋着，很小，但是矫健，像孤独的灵魂，给这空旷的天地划出一道神奇的弧线。
我们不会惊动它。
三
摆 渡 人 家
在学生的指引下，我们顺着面对黄河的崎岖的山路直直的向下走，十多分钟后，来到黄河边。然而眼前的河流远非古寨看到的黄河。站在岸边，你才知道黄河是宽阔的，水流虽说不是太大，但分明可见波峰起伏相连的大气，听见的只有水波澎湃，拍击岩石发出强烈的声响。脚下的沙岸在无声的震颤，河水在沉吟，对岸的山渐渐地向后退去，有些眩晕。
河水的颜色也不像远望的纯黄，水面漂浮着一道一道沿路的芜杂。随着洪流奔向远方。刚认识了我们的老艄公说，这是桃花水，每年桃花开的时候，黄河就涨水了，船也就停摆了。
这让我们很是失望。
老艄公在几年前的一次电视节目报道过，现在更老了，他是典型的当地人，敦实的身体，说话不夹杂现代的元素，全是当地的话，听起来有唱歌儿的节奏。他说他的父亲是个老船工，从小就是在黄河边长大，水性好。一顿饭功夫能游到河东再返回来，还曾经救过不少的落水人。他一边说一边在河边徘徊。后来呢，我们接着问，后来可能得罪了河神吧，有一年桃花水下来的时候，上游飘下来一根大的木头，他不顾别人的劝阻，竟然一跳跳上去，谁知道那是一条大蟒蛇，这样，就把他给带走了。
老人很健谈，我们递给他烟。他说自己有个兄弟水性比自己很好，接了父亲的船，自己又不操心，晚上下山时摔坏了一条腿，就再也不干这行了。他装了一条假腿，在城里干钉鞋的活。他钉鞋老实，换来的钱就塞进假腿的缝里。晚上回家后再取出来，走在路上总是叮叮当当的响，钱挣了很多他都能听出来。有一天晚上回家，被几个不认识的人给卸了腿，把钱全拿走了。老人说的有些哽咽，我们也跟着难过。
四
东 渡
我们说这次来很遗憾，恰好遇上的桃花水了，去不了河东了。
老人这次两眼来了神，我可以帮你们过啊，河水现在还没有涨到最高的时候。他很坚决，我们反倒后悔了，生怕发生什么山高水低。
最后还是达成了一致，怕什么，拿出当年黄河保卫战的精神来。我们上了船，老人脱去上衣和鞋子，露出一身亚洲铜的颜色，和这沙这水便融为一体了。说话间船已经到了中流，浪很高，可以把船送的很高，然后又跌入底谷，我们就随这船的起落中向对岸挪动。随着老人一声抓好了，每个人都死死的抓住船舷。他吼起了大家都听不清也听不懂的歌子，大家跟着他的节奏喊出声来，恐惧感在这有点豪迈的喊声中渐渐缓解了。
说真的，船到中流，你方才知道这河之广之险了，四面全是全是声响，木船在峰谷间如同一根苇草。人的渺小天地之大你在这时候能感受的真真切切，河风把衣袖吹的鼓起来，无法表达的感觉。在这里，很多名词的含义，需要重新界定。
老船工把着舵，浑身的每一块儿肌肉都在发力，包括的每一个声嘶吼，都在全力以赴。他从容却不松懈，自信又不失谨慎，如同狮子捉象。
船沿着着斜线向东南方向的东岸靠近了，老人和我们方才松了一口气。
五
河 流 与 哲 学
河流，是滋生哲学的土地。
黄河，这个千古不易的名称，养育了生命本身，同时也在川流不息中打开了人的思想的门栓。或者说他本身就是一位思想者，它激浊扬清，大浪淘沙，融智慧与活力于一体。它逝者如斯，最能映照宇宙沧桑揭示宇宙永恒而人生不息的本源面目。茫茫彼岸，闪烁着生命理想与明灭，指引着也藏匿着无数的追求者。
渔樵之人也是哲人，他们的哲学是朴素的。惯看了秋月春风之后，他们可能也有历史的虚无的感叹，但不能以言语表达。感悟历史的虚无是所有人都要走的路，之后就分道扬镳了。
当一个人的生命融入一个空间和时间，他本身就有了哲学意义了。因为同时也有了爱和智慧。沿着河流和阳光走，也沿着生命的绵延不绝走。他是永恒宇宙，永恒哲学的一个生的力量，就像文明灰堆碎片里的一处火苗。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请不要再为大尺度下的悲剧而叹息。悲悯中不正显出了生命的意义在于被青山和夕阳见证，或者说生如夏花方能死后被托体于青山，我们不就是这生生不息力量的一朵呀！
山水间的摆渡人，和这渡口停泊的驳船，他们也许还是不息河流中的浪花一朵。
六
谁 谓 河 广
站在黄河辽阔的峡谷中，天空异常苍茫，两岸岩崖高峙，云起花开的山脚下，掩映着几个小村。
老人把我们带到一个石头围墙的小院，出来迎接我们的先是一只黑色的小狗，没等它龇牙咧嘴，就从屋里走出一个花色衣服的姑娘，小狗便很不自在地躲到一边去了。我们知道这是小院的真正的主人,她安排大家坐在她家屋外的石桌前，自己准备茶水去了。姑娘是老人的外孙女儿，母亲去世的早，父亲前些年出了远门儿后再也没有回家，听说又续了弦，于是，只能自己一个人独住在离村子不远的这里。老人告诉我们，她人可怜，相中了村子里的一个小伙子，很精干的，三年前这个时候吧，坐了船去了河西，一去就再也没有音信，他这姑娘呢，也一门儿心思在这个小伙子身上了，容不得别人说他是负心汉。唉，她人太倔，没办法，性格随了年轻时候的他啊。老人叹气，我们也跟着叹气。
姑娘人很利落，一件花衣好似亭亭树上落满了蝴蝶。人们说，花衣是农家的衣服，显俗，一般是不敢穿在身上的。而我以为，服装的妍媸取决于人，就像姑娘吧，倒是显得落落得体，加之她的刚强中的若有所思，显得多了几分雅致和神采。
不知道姑娘叫什么名字，在这个大地上也许知晓的人不多了，包括三年前出走的那个人，也许已经把她给忘了。
天色将暗，河风渐起，老船工催我们上船。姑娘叮嘱我们，帮他打听一下那个人，我们竟然应了下来，挺不自信的。
《诗经》里有“谁谓河广，一苇杭之”的句子，怕是合于姑娘执着的思念吧。船开了，在河流的中央，回头一望，姑娘那花色的衣裳依旧在沙岸上飘动，像黄色河流上一道彩色的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