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精邵昕在《康熙来了》讲过一个故事,说他有一次上天台晒被子,无意中看到一个平时很严肃的教官在跟女学生调情,邵昕在节目里模仿教官的磁性男中音说:“对了,你觉得爱是什么?”(画风如下)结果引发全场爆笑。
为什么一个这么严肃的话题,以这么郑重的方式表达出来,竟造成这么搞笑的效果?我觉得除了邵昕的搞笑天赋以外,最重要的还是问题本身——爱是什么?
爱这个东西是不能问的,至少在中国人的传统中不能问,就好比刚入山门的小沙弥问法师:何为祖师西来意?法师少不了你一顿棒子吃。不能问,是因为这个问题的装逼率过高,一旦出口,方圆百里的装逼排行榜就少不了你。尤其是当你把这问题抛给一个姑娘的时候,你就不止显得虚伪,而且搞笑了,我很难想象虚伪搞笑还能打动人的爱情。有人说有,周星驰的电影里有,那你错了,周的电影,调侃一切,唯独不调侃爱情。
又有人说,那就悲剧吧,爱情悲剧总能打动人了吧。是能打动人,悲剧总是能打动人的,但把爱情和悲剧掺和到一起,也有个问题,俗套。典型代表如琼瑶阿姨,富二代爱上灰姑娘,最后不是二代死就是姑娘亡,故事催人泪下,套路百试不爽,但如我辈冷血之人,还是能看出其中的搞笑和荒谬。话说回来,情侣间的生离死别,的确是爱情故事极难摆脱的窠臼,这是个世界性的现象,据说意大利歌剧中死掉的情人比整个欧洲死于黑死病的人还多,有些夸张,但毕竟没有什么比情人之死更能打动爱情小说的读者了。在这点上,王朔也不能免俗。
大家可能忘了,王朔是以写纯爱小说起家的,他自认师从琼瑶,取经不少。王的早期作品通常是这样的,男主人公像一个吊儿郎当的浮士德,不小心把心爱的姑娘卖给了魔鬼,结果只换来仨瓜俩枣,姑娘身死,男主又在悔恨中追寻往昔真相,如《空中小姐》,或是幡然醒悟救赎自身,如《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强烈的戏剧冲突让读者跟着心惊胆颤,好像也经历了一回生死之恋。可能王朔自己对这一套也有些腻歪了,于是写了个平常人的爱情故事——《浮出海面》,故事讲述了作家石岜和女舞蹈演员于晶从相爱到分手并最终复合的全过程,没有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也少有故作雅痞的插科打诨。相较于典型的王朔式爱情小说,《浮出海面》贵在真实,但我也必须得说,真实往往是很不堪的,不管是人生还是爱情。
《浮》一开篇就非常写实:
我在一间香港人开的快餐店站着吃了个汉堡包,又要了瓶可口可乐慢慢吮,看着灯光广告牌上的漂亮菜肴出神。自从我父母相继谢世后,我就常在这样的快餐店胡乱吃一顿。店里放着这个月流行的爱国歌曲。……我到柜台上换了些零钱,走到外面一个投币式自动电话亭打电话。拨了两遍没拨通,没了耐心,看到外面一个姑娘很焦急,便让给她打。……一辆无轨电车驶来,我跑两步挤上去。车到站我又突然觉得什么人都不想见了,继续往前乘,一直到总站才下来……。没人注意我,也没理由注意我,我很黑,又穿着黑衫。我想找个演外国旧片的影院,走了两家都满座。走到一家剧场……。
这个开篇让我想起布洛克的《八百万种死法》:
我到蓝松鸦餐馆,要了汉堡和炸薯条。隔两个桌子远,有一个家伙正在就着啤酒吃三明治,……离开时快八点半了。我在旅馆停了一下——没有留言——然后一路向第九大道走去。街拐角处本来有一家希腊酒吧,安泰尔斯与斯匹洛酒吧,但现在那儿变成水果蔬菜市场。我转向城北,经过阿姆斯特朗酒吧,穿过五十八大街,等交通灯变绿,我继续向北,经过医院直奔圣保罗教堂。我绕过教堂侧面,走下一段通往地下室的窄梯。门把手上挂着一个纸板当作标志,但不特意找你是不会看到它的。上面写着“匿名戒酒互助会”。
汉堡可乐 / 汉堡薯条,没人接的电话 / 没有留言,剧场 / 戒酒互助会,不知是不是巧合,王朔和布洛克都采用了这种长镜头跟拍式的速写,尾随着人物行走在充满烟火气的街巷之间,让读者进入人物孤独无聊的生活状态中,在激起他们好奇心的同时,也无意间引出人物和情节发展的转折点。
在《浮出海面》中,男主人公石岜偶识女演员于晶,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生活的麻木虚无,当看到书里有人说:“我这辈子可能不会爱一个人、被一个人爱就过去了。”他怦然心动,决定主动出击。(我们总是在爱上一个人,或失去一个人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生活的虚无)
石岜出击的方式是邀于晶一起去游泳。
王朔很喜欢描写游泳的场景。在《浮出海面》中,石岜第一次游泳是独自从紫竹院一直游到玉渊潭,那时他孑然一身,游到衣服也不见了,骂着街回家。第二次是和于晶确立关系,一起去野湖游泳,尽享鱼水之欢。第三次是和于晶分手后,为了排遣失恋情绪,独自到青岛畅游大海。第四次是小说结尾处,已经和于晶结婚的石岜醉卧在饭桌上“游泳”(耐人寻味)。
在我看来,这些游泳的场景,实际是男主人公的心理投射。石岜游手好闲,表面风光,实则朝不保夕,在现实的海洋中“漂着”,只有游泳才能让他找到搏击风浪的男儿气概。越是失落,他越要在海浪中证明自己,于晶提出分手之后,石岜在青岛的海滨浴场一口气游出防鲨网,在几乎抽筋的情况下依然拒绝救援,就是这种心理的典型反映。而这之后石岜又做了一个关于游泳的梦:
自己在海里潜泳,水里既清澈又乌蒙,身体既轻巧又沉重。我在水里惬意地躺着,任其下沉又时时感到沙发床般的浮力在托着我,那感觉实在奇妙。后来沉沦得久了,想呼吸口空气,却游不出去了。四周净是蓝蒙蒙、毛玻璃般的物象,你进它退,你退它进,挥驱不散,愈挣愈紧密。我窒息了,心知是梦,却醒不过来。在梦中一次次掀被而起,一次次复归原状。我的意念升起焦急地俯视着自己的肉体,那皮囊竟如无知无觉的木头一般。
这个梦好像是一个闲笔,王朔小说中有不少闲笔,但这里不是,而且于晶也做了一个类似的梦:
我总梦见被一个巨大的、不断膨胀的黑物吞噬。我紧紧搂住他:“我害怕。”“怕我?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不。”我使劲摇头,“我满足。”“我也满足。”他说。“你骗人!我感觉得到,你就是躺在我身边,也像是一只饥饿的狮子,目光灼灼,低低咆哮。”他打了我一耳光,我捂着脸一字一板地说:“你瞒不了我。”“他妈的!”石岜把被子掀到地上,狂怒地喊,“怎么结了婚还这样!”
此时石岜和于晶已经复合并结婚,为什么还会在梦中被黑物吞噬?还会不满?狂怒?刚看到这里时我觉得相当突兀,但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就是人性啊,如叔本华所言:人生就像钟摆,在痛苦与无聊之间徘徊,当欲望得不到满足时就痛苦,当欲望得到满足时就无聊。两位主人公历经挫折终成正果,但等待他们的不是什么幸福生活,而是立刻又被新的欲望与无聊所吞没。我想说,石岜的梦是一个喻言,喻示了生活和爱情都必将从美好走向窒息。
王朔对待爱情的态度是悲观的,他不相信爱情可以长久,更不相信婚姻可以让人幸福。大部分时候,我们只能在安稳和激情之间选择其一,至于幸福,那需要运气。
在小说最后,两夫妻在听完富婆刘华玲一番金钱如粪土的高论后双双醉倒,于晶问:
“人呢?”我失去知觉前问。“在岸上。”石岜说,“浮上去就看见了。”他在屋里做游泳状,踩着椅子上了桌子。
在岸上,我猜石岜(王朔)在那时候就想通了,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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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假装没傻(来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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