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我所在的部队在河北某地执行施工任务,工地没有住宿条件 所以我们就住在附近的一个村庄里。
我们班分配住在村北头的一户人家,房东姓李,李大爷家是村里仅有的一家“工农户”,经济条件不错。
啥叫“工农户”呢?就是家里既有人在城里当工人,也有人留在乡下种地,既有工厂发的现金工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活钱儿”,也有生产队分的粮食,俗话说“家中有粮心里不慌”嘛,这种类型的家庭一般生活条件要比普通村民好很多,是大家羡慕的对象。
李大爷在城里的鞋厂当工人,因为路远,平日就住在厂子里,每星期回来一趟。李家有两个闺女,大闺女二十多岁,读完小学就不再读书了,跟着母亲在生产队干活儿,二闺女学习比较好,正在读高一。
我们一进驻,就给房东家挑水、扫院子,还帮她家起了猪圈(就是把猪圈里的粪铲出来,留作肥料,再垫上新土),大娘很高兴,她一边给我们沏茶倒水一边说:“这院子里平日里没有个大男人,有些活儿我们娘几个干不了,你们来了就好了!”
我们也很高兴,干点活儿对我们来说不算个事,房东对我们这么热情,住着心里也开心,尤其这次是长期驻扎,和房东搞好关系很重要。
房东家的大闺女很憨厚,不爱说话,见到我们总是点头一笑就忙着干活儿去了,听大娘说,大闺女最近相了一个对象,是邻村的,也是个当兵的。那小伙子的照片就挂在堂屋墙上,全家人提起他都是一副很骄傲的样子,说是等明年小伙子回来探亲的时候就举办结婚,所以大闺女的脸上总是带着幸福的微笑。
二闺女则不然,不爱笑,也不大喜欢搭理人。她因为一直在学校读书不下地干活儿,皮肤白净净的,说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只有和她娘撒娇的时候才冒出地道的家乡话来。不知是因为她家里是“工农户”条件比较好,还是她学习成绩好在学校比较受宠,总是显得挺骄傲的,整天捧着书看,见到我们一般也不打招呼,大概是以为我们这些当兵的都没啥文化吧。
住了些日子,班里有战士嘴快,告诉二闺女说,我这个班长是从北京来的,也是个高中生,会写小说,还在军区报纸上发表过呢。于是乎二闺女对我们的态度开始有所转变,有空的时候她经常到我们住的东厢房来聊天,当然多数情况下是主动找我聊天:
“班长,北京最高的大楼是哪个?有多高?你有没有爬上去啊?”
“班长,你在北京见过毛主席吗?他老人家和画像上长得一样吗?”
“班长,你会在部队提干吗?如果退伍,你回北京后会做什么呀?”
“班长你的普通话说的真棒,跟电匣子里差不多,有空教教我呗。”
住在老乡家里要注意维护和房东家的关系,而且在我眼里二闺女不过是个小孩子,所以我会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但是不论我回答得多么详细,她总会有新的问题提出来。
有一次她拿着她的高中课本来让我辅导,当时她们正在学习毛主席的诗词“沁园春.雪”,就是那首: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她问我,诗中的“银蛇”和“蜡像”是啥玩意儿?
我问她:“你们老师是怎么讲的?”
她说:“老师说,下雪之后,山上的蛇和平原的大象都跑出来了,在雪中奔驰飞舞。”
“哈哈哈!”我笑得差点岔气,这是哪请来的老师啊?真是误人子弟!
二闺女看我笑成这样,有些尴尬地说:“我也觉得有点不大对劲,所以来问问你,你不是都高中毕业了吗?”
于是我耐心地告诉她: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这一句的意思是说:披满白雪、连绵起伏的群山,像一条条银蛇在舞动;而白雪皑皑的高原丘陵地带,像蜡白色的象群在奔兀。群山高原与低垂的冬雪云天相连成一片。“银蛇”“蜡象”两个生动比喻,一下子赋予雪境以生命感,且有动中见静的艺术效果。
当时我说得高兴,忍不住随口背诵了我在高一时曾把毛主席的这首古诗词翻译成的现代诗:
雪,
茫茫的雪,
染白了北国苍天。
冰封万里,
朔风舞起鹅羽弥漫。
望长城内外,
哪是水?哪是山?
只见银白一片,
天连岭啊,岭接天。
看黄河上下,
哪是涛?哪是浪?
失去往日雄颜,
像巨蟒冬眠。
群山披雪绵延,
像银蛇起舞蹁跹。
众峰喜着盛装,
似蜡象驰骋平原。
天公啊,不要臊红脸,
大地要与你争艳!
雪住天晴,
红光满山。
高原罩起白纱裙,
群峰舞起金红彩练。
骄阳映白雪,
壮丽娇艳。
……
诗没背诵完,我偶然看了一眼二闺女,发现她的眼神都有些直了,那是一种近乎于崇拜的眼神,我发觉自己有些失态,就赶紧打住了。
二闺女歪着头问:“下面的呢?”
我搪塞说:“还没写完。”
“赶快写啊,写完了念给我听。我也很喜欢写诗呢。”
“是吗?拿给我看看。”
二闺女扭过身子害羞地说:“不给你看!你会笑话我的。”
我说:“保证不笑话你。”
她还是摇头。
我逗她:“你根本就不会写诗吧?”
她恼怒地说:“我会写!我写过!写过好多呢!老师还在班里念过我写的诗呢!不过,那些都不能给你看,我要好好地写一首新的,一定要比你那个好。”说完她红着脸走了。
久而久之,班里的战友看出点问题了:“班长啊,那个二闺女怕是看上你了吧?进屋就跟你说个没完没了,好像我们都不存在一样。”
我正色道:“不许瞎说啊,让指导员听到了,当了真,我争取入党的事就瞎了!二闺女还是个小孩子,你们瞎琢磨啥呢!”
机枪手孙玉明叼着香烟笑眯眯地说:“她可不小喽,高一了,快十八了吧,在我们家乡,早就当妈了。”
部队纪律严明,尤其是不许跟驻地老百姓谈对象,这是铁的纪律,是高压线,碰不得的!一旦违纪,后果很严重,轻者受处分,重者退伍回家。所以虽然我不认同战友们的猜测,不相信还是孩子的二闺女开始懂得感情方面的事情,但是我开始小心对待二闺女的事了。能躲则躲,躲不过时说话越简单越好,说完就赶紧找借口离开。
二闺女来我们宿舍越来越勤了,聊天、问作业、跟我借书(我从北京带了很多书到部队),我也不好拒绝,只好应付着。
事情越来越越麻烦,我发现房东大娘对我的态度也有变化,时不时的趁没人的时候就给我送过来一些好吃的东西,新烙的糖饼啊,刚摘的大枣啊,我虽然是个嘴馋的人,但也知道这有点不大对劲。
有一天,大娘送完吃的没马上走,跟我闲聊,她说:“当兵好啊,当兵光荣!自从我大闺女找了一个当兵的,全村人都说好呢!我这二闺女啊,也动了心思,就非解放军不嫁,可班长你说,我们住在这乡下,哪有那么合适的机会相上个当兵的啊?再说我那二闺女心高,一般的当兵的她也看不上呢。”
说完大娘就笑眯眯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有点发毛。
我意识到问题有点严重,开始考虑是不是跟连里反映一下,换个人家住,但这样一来,一是肯定会伤了李大爷一家的感情,二是也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好像我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我一直在犹豫。
恰在此时,我突然接到调令,调我到邯郸师政治部参加军史写作,估计短时间是回不来了,我觉得这个调令来得太及时了,赶紧收拾东西,准备第二天乘火车去邯郸。
收拾东西时,我发现我最喜爱的一本《陈毅诗词选》不见了,那是我回北京探亲时在新华书店排大队才买到的,所以我特别在意。我估计是二闺女拿走了,犹豫再三,决定不向她要了,既然她也喜欢,就送给她吧,毕竟我回北京还可以买到,她在乡下就困难了。
晚饭后,二闺女又来了,她已经知道我要走了,眼圈有点红,低着头不说话。也好,我很担心她这时说出点不合时宜的话来,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她的眼睛在我收拾好的行李上扫过,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哦,班长,你的那本《陈毅诗词选》在我那,我本来想全都抄写下来的,但不小心弄洒了墨水,诗集弄脏了,不能还给你了,我已经跟我爸说了,让他到获鹿县大集上给我买一本回来,赔你。”
我说:“算了吧,你喜欢就留着看吧,你还喜欢哪本书尽管说,我送给你。”
她摇摇头说:“不用你送,我爸已经去买了,等你回来,一定赔给你。你们的工程还没完工呢,你肯定会回来,对吧?”
也不等我回答,她就低着头急匆匆地走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搭司务长进城买菜的车奔火车站,走的时候,房东大娘依依不舍把我送出院子,嘱咐我有机会一定回来看看她们,我点头,尽管我心里知道,我很难再有机会回到这个小院子了。
我发现,二闺女一早晨都没有出现,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们的车子驶出村外的小桥时,我偶然一扭头,看到二闺女正在桥边的大柳树下站着,她脸上没有笑容,没有惆怅,也没有挥手告别,只是呆呆地望着我们的车子,不知道她是特意等在这里送我,还是偶然走过这里?
我心里有点乱,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停车跟她打个招呼,我看了一眼身旁的司务长,发现他也在看着我,那疑惑的眼神似乎在说:“这女孩是什么人?跟你有关系吗?”
我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我:“部队有纪律,不要轻举妄动!”
犹豫的瞬间,我们的车子已经驶出村庄上了公路,向县城飞奔了。
我回头望去,村庄、小桥和二闺女都逐渐消失在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后边,什么也看不到了。
付奇 2020.4.1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