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宾客们开开心心离去后，凉风轻轻吹起了曹操的须发，他回身入室，弦歌尚未断绝。今日设宴，宾客四坐，酣饮醉卧，“悲弦激新声，长笛吐清气”，弦歌感人肺腑，宾客们却很欢愉，高堂之上，凉风回旋，曹操紧了紧衣袖，心中泛起一点点悲苦，他只能告诉自己“君子多苦心”。

举孝廉为洛阳北部尉时，他还很年轻，一心要在天下人面前博个名声，潜心“政教”，“除残去秽，平心选举”，但东汉大厦将倾，已经彻底腐朽，乱世现实很快给他泼了冷水，“违忤常侍”，豪强怨忿，“恐至家祸”的曹操选择了避其锋芒，伺机而动。

辞官之后，看着同岁为官的人，有的五十有余，尚不称老，巨大的年龄优势带来巨大的心理安全，他内心打起了隐居二十年“待天下清”的念头，“秋夏读书，冬春狩猎，求底下之地，以泥水自蔽，绝宾客至往来”。

再征都尉后，他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墓志铭：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从此，从死亡出发，他开启了一生的征战，初心在“为国讨贼立功”，而后越走越远，直到“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大大小小的春夏秋冬里，不论风刀霜剑，始终立马挥鞭。

关东兴兵讨董，曹操在列，各方会盟后，大军却逡巡不前，那时曹操还很年轻，志向赤诚，眼中揉不得沙子，他心中，国家还不是一个口号，“军合力不齐”，“势力使人争”，讨贼之战，还未开打，就已经结束了。他不甘，他愤怒，于是他以卵击石，独率三千甲，于荥阳力战董卓。

洛城中战火燎燎，城外一地一地的死人，横竖错杂，分不清谁的头滚落到了谁的腿边，发肤粘连，蚊蝇密密麻麻，雅雀撕扯起腐肉，啄得白骨碎裂，血水遍地。

曹操看着将士铠甲上跳动的虱子，长久地沉默了下去，“心怀介志，时其能与”。国家已动乱至此，“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哀叹徒劳无益，他只恨宵小之辈误国害民，沐猴而冠，知小谋强，“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从此，他心中升起了周公之志，他不愿再做一个镇西将军，他想“一匡天下”，他要南北一统。

抬头看见雁出塞北，低头却不见故土，征途路漫，途中廖无人烟，鸿雁举翅间，冬去春来，往返南北一次后，一年便结束了，曹操已经记不得这是征战的第几个年头了，甲不离身，马不解鞍，幸存至今的将士，来来去去，老了不少，曹操摸了摸自己的须发，岁月已经加了许多白。他已很难忍心，狐死首丘，“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前些年，他北上太行，“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对峙熊虎，断桥涉水，凿冰取薪，“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那份苦寒与饥饿，也从未让他觉得自己老了。

北征乌桓，大败袁绍后，曹操兴致高昂，他绕路，“东临碣石，以观沧海”，那时候，似乎走到天边，也并不算远，路再长，也会有个尽头，日月星辰又自海中升起，萧瑟秋风今又是，他却已无心再赏，其实早在南征荆州前，他就忽然发现，自己老了——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但那时他不服老，他壮心不已，他以为自己偷得到时间，躲得过岁月，他自信地对上天宣誓：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他时常安慰自己，“造化之陶物，莫不有终期。莫不有终期。圣贤不能免，何为怀此忧？”万物有穷，圣贤难免，苍天之下，皆是刍狗，死亡带来天地间最大的公平，但他却如此不甘，天下未定，生命却已“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朝生夕死，在漫长的征程中，他已经征服了太多，平黄巾，征乌桓，收河北，天下九州得其六。

但唯独征服不了时间，在时间面前，他倍感无奈，“年之暮奈何，时过时来微”。哀叹、隐忧、自我安慰、乞求仙人，愤怒遗憾，他所有情绪，时间都不作理睬，暮年，他让头痛折磨得痛不欲生，于是频繁地写下“游仙诗”，表达自己“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的幻梦，“愿得神之人，乘驾云车，骖驾白鹿，上到天之门，来赐神之药。跪受之，敬神齐”，“愿登泰华山，神人共远游。经历昆仑山，到蓬莱，飘飖八极，与神人俱。思得神药，万岁为期”。

终于在某个决然的时刻，他不再拜服那诸天神佛，不再乞求，魏武帝曹操，站起他的身子，大声咒骂：“痛哉世人，见欺神仙！”

如果年华有知，岁月有情，它必然很得意，它看见了曹操一生的得意与骄傲，造就他这样一个乱世枭雄，它借他66年，然后一刻一刻地收回来，不舍昼夜。

最后，它让他低头求饶，让他恐惧，让他抱憾终身，周公吐哺，天下却始终未能归心，它让他在凉风入室的夜晚久久不寐，让他回顾往昔，横槊赋诗，热泪盈眶，它滑过三国，掠过魏晋，不做一点停留，收割着这世上最闪耀和最卑微的生命。

他把生命中绝大部分欲望和热血都挥洒在征战中，年过三十，即已半百，赤壁大败，统一无望，但五十之后，仍征战不休，纵使如今平均的寿命已过古稀，但时间的焦虑却一点不减，

所谓枭雄，大概就是那些在时间面前，也敢争上一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