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号房

图片来自网络


潦城是北方少有的被湖环绕的城市。湖外侧城边,有座私立的精神卫生中心,周围的居民更喜欢叫它精神病院,简单直接。我从毕业就到这里工作,现在已经第四个年头了。

精神卫生中心主要收治需要长期住院的精神病患者,这些病人大多因为精神问题丧失了独自生活的能力,而家属又出于各种原因,不能或者不想长期照顾病人,病人们便被送到了这里。这里与其称为医院,倒不如叫作收容所,专门收容那些无法融入正常社会的怪人。

现代医学发展迅速,但直到今天人们对精神疾病的了解依然非常有限。有些疾病可以使用药物治疗,但药物的作用更多是抑制病情而非治愈病人,更多精神疾病连病因都难以确定,更别提治疗了。甚至,连判断一个人是否患有精神疾病,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人的想法本来千奇百怪,精神病人的想法无非比所谓的正常人更显奇怪了一点。住院区每天热闹非凡,有人又吵又闹,有人唠唠叨叨,有人认为自己是只鸟要展翅高飞,有人找个角落自己一坐就是一整天……

这座医院工作清闲,待遇微薄,又没有什么晋升途径,年轻人是待不住的,我有幸成为了这里最年轻的医生。我每天最重要的工作是巡视住院区,检查每个病人的病情,然后指导护士增减药量。

精神病人一般没有智力问题,而且有自己的世界观和思维方式。要了解病情,就要走进病人的精神世界。对医生来说,探寻精神病人的世界并不轻松,有时甚至带来危险。

人是感性的,富有同理心,容易对他人的情绪产生共鸣,医生也不能例外。精神病人的感情世界往往激烈而深刻,跟他们进行深入的交流而不受到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

住院区的病人里有一个年轻女孩,叫小雨。小雨瘦弱安静,气质与这里格格不入。她这样一个女孩出现在某个城市里,可能在高校教学楼的阶梯教室里、可能在CBD大楼的办公室里、也可能在郊区工厂的流水线旁边,总之不应该在城市旁边的这样一座监狱里。但小雨似乎并不讨厌这里,也没有出去的欲望,用她自己的话说:外面不过是座更大的监狱而已。

小雨的父母受教育水平很高,她自己从小就很出众,属于别人爸妈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那类人。或许是因为太过聪慧,在同龄人还未形成稳定的世界观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思考那些有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去想的问题了——这大概也是她会来到这里的原因。

“存在”是个终极问题,每个填饱了肚子的人都会面对。“本质”、“意义”……这些问题之所以存在,似乎就是为了把人逼疯。探寻真理需要理性,理性通常意味着怀疑,对每个世界观和价值观都抱有适度的怀疑。然而怀疑通常导致,你既无法从前人的智慧中得到满意的答案,也无法从自己的智慧里找出确切的答案。

或许不应该把精力耗费在无法找到答案的问题上。然而人生并不永恒,死亡总会如期而至,尽管对这个世界来说,一个人总会产生一点影响,但对个体本身而言,如果自身的消亡意味着一切的终结,那采用哪种方式度过一生还有什么区别呢?

这是一个残忍的现实:你的存在只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里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寻找这个过程的意义,然而你既找不到它的意义,也接受不了存在本身的无意义。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把一生的时间都花费在这些问题上面。人总会在某个阶段把自己交给一个更高的存在者,也许是一个主义,也许是一个组织,也许是一种信仰,甚至也许只是一个人。一旦交付出去,我们便放弃怀疑,把生命交给这个更高的存在者,我们存在的意义也在这个存在者这里得到体现。

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装睡的人,不想被叫醒去面对虚无。

小雨是一个不肯装睡的人。

对小雨来说,也许探寻的欲望太过炽烈,也许是什么其他原因,以至于她无法放弃怀疑。她希望找到什么东西来说服自己,好结束这种寻找,但却什么也找不到。

如果她是个基督徒,她会度过自律的一生而进入天国;如果她是个佛教徒,她会为了下个轮回而修行;如果她是个斯宾诺莎式的人,她会把存在视作理所当然而坦然地度过一生。她可能是个狂热地崇拜领袖而为其奉献生命的人;她可能是个深爱国家而把一生的意义都绑定其上的人;她可能是个为了某种理想主义而牺牲的人……然而她什么都不是,她只是一个陷入无尽痛苦中的怀疑主义者。

生命如果如此痛苦,那么结束它也不失为一个选择。但小雨却从没表现出过有自杀的倾向。她所有的病症也只是表现在每天一两次,用一个不太舒服的姿势坐在某个角落里,几乎一动不动两三个小时。

小雨比我早半年来到这里,大部分时间里,她只是个看起来略带忧郁的正常人。从入院至今已经四年多,小雨的症状既没有减轻,也没有加重。她仿佛是突然领悟到人生的痛苦,然后决定静止其中不再做任何改变。

能够在住院区自由活动的病人,病情都不十分严重而且没有攻击性。病人们各有各的世界,大多井水不犯河水,偶尔相互注意到了,就聊两句驴唇不对马嘴的闲天。

精神病人的社会和正常人组成的社会没有太大差别,人们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相互喜欢或讨厌。

两年前医院来了个病人叫李大可,是个三十多岁身体壮硕的男人。李大可入院之前信奉了据说是一个古老的原生宗教,非要活活烧死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来到这里之后,除了每天念念有词和恶狠狠地盯着别人以外,他的行为还算规矩。

这样过了大概一个月。突然有一天,李大可趁护士不在的时候溜进了值班室,拎出一个烧得滚开的水壶。

那个夏天的午后,小雨的尖叫声打破了沉闷。住院区的病人们开始躁动起来,有笑有跳有哭有闹,嘈杂声里面最刺耳的,是小雨的惨叫声和李大可的狞笑声。我和同事赶到的时候,李大可已经把半壶开水都倒在了小雨半边脑袋上,小雨倒在地上痛苦不堪。我跑过去挡在他们中间,抢下李大可手里的水壶。李大可被人拖着往后退的时候,眼睛死死盯着小雨,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小雨被送到其他医院治伤,直到两周后才回来,她的左脸留下大片伤疤,左额附近一大片区域也不能再长头发了。

然而在小雨回来前两天的一个早上,李大可被护士发现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小雨在这里又待了两年,除了头上的疤痕,旁人几乎看不出受伤对她的影响。她还像以前一样安静地待着,只是偶尔跟人交谈的时候,头总是下意识地向左偏一点。

我走到小雨身边的时候,她正蹲在草地上看一个蚂蚁窝。我转头看了一眼护士,护士微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两年前开始,每次我去巡视病人,护士总是跟在我身边,但每次只要有护士在,小雨就不会跟我说话。

我很知趣地蹲在她右边,问她:“今天在想什么?”

小雨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摇了摇头然后站起身来。等我也站起来的时候,发现她正盯着我的脸。

“我想我准备好了。”她淡淡地说。

“准备好……什么了?”我有些莫名其妙。

她向前走了一点,和我站得很近。我抬头看看四周,护士正在墙边远远地看着我们。

她伸出一只手,捧住我的脸。我吓了一跳,但是没有躲开。

“我不能再照顾你了,你……你好好的吧。” 她说着,眼里流出水来了。

我感觉空气凝固了一会儿。

“喔……”我看着她的眼睛,不知道再说什么。

等她把手放下去,我伸手给她擦了擦眼泪。

她很快控制住了自己。

我轻轻叹口气,低下头看着她的脚。

她的脚往后撤了一步,等我抬起头,“那,我走了。”她说。

我说:“好……”

目送小雨走了之后,我转身向护士走去。护士等着我到了身边,没有说话,跟我一起进了病房楼。

走廊很长。靠里面的几个房间多数时间都是锁着的,只有需要单独隔离的病人太多的时候才会动用这几个房间。病人住到这边的时候都爱选最尽头的13号房。这个房间很小,只容得下一张床一个桌子和一把椅子。房间虽然有窗户但是常年关闭,外面的藤蔓几乎已经把整个窗户盖上了。屋里光线很差,需要常年开灯。也许正是这种幽闭的感觉,这里似乎让人多了一些安全感。

13号房的墙壁本来是雪白的,但病人经常用指甲在墙上乱画,划痕诱惑着后面的人继续涂鸦,结果白墙越来越伤痕累累。粉刷了几次之后,院方干脆放了各色粉笔在墙角,任由病人去写写画画,同时免得他们伤了手指。13号房的墙壁上便满是各种各样奇怪的图形和符号,偶见一些字体还不错的文字。

我和护士推开房门,走进13号房。我脱下白大褂,把它挂在门背面的挂钩上,走到桌边把椅子扳过来对着墙壁,然后坐在上面看着墙上的涂鸦。护士依然无话,站在旁边跟我一起看了会,趁我出神的时候悄悄出去了。

许久之后, 我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已经晚上11点了。房门关着,周围一片寂静。头顶上是个功率只有25W的普通灯泡,外面套着个难看的铁丝罩子,照得屋里一片昏黄。

我走到墙角,从地上捡起半支红粉笔,在墙壁靠边位置找到一小片干净的地方。

笔尖跟墙壁接触了一下又拿开了,我想写点什么,但没想到要写什么,想画个什么,也没想到该画什么。

我愣了一会儿,拿笔在墙上画了个大大的对号。对着这个对号看了半分钟,我又在对号上面划了一道。

上学的时候做数学题,如果答案写错了但是步骤又没全错,老师就会在卷子上画上这么个符号,表示半对半错。

我走到桌子旁边蹲下,抬起桌腿,从桌脚下拿出一个刀片。我走到床边半躺着,后背倚在床头的铁栏杆上,用刀片来回剐蹭着手背上的汗毛。

时间过得太久,许多过去的事情已经记不清细节了。

四年前我来到这里报到,院长说:“……我了解了一下你的背景,也看了你做的心理评测,很遗憾,你恐怕不太适合从事精神疾病相关的工作……你对他人的痛苦太过关注,跟精神病人的直接接触容易对你造成影响……”

但我还是留了下来。

两年前小雨被送走之后,我在李大可的药瓶里倒出一粒胶囊,掰开放了些东西进去又合上,然后把它放回药瓶。我不知道李大可什么时候能吃到那粒胶囊,但我知道或早或晚,他会吃到。

小雨回来的前两天,李大可终于吃到了。

又过了两周,我在院长办公室里说出这件事时,院长脸上吃惊和痛苦的表情,直到他拨通了报警电话时还在。

之后的几个月很漫长,事情多得让人记不住。出庭……精神鉴定……再出庭……再做精神鉴定……再出庭……

我又回到了这里。不再去办公室上班,而是住在13号房。我还是每天去病区巡诊,穿着白大褂。

我是病人眼里的医生,医生眼里的病人,我做得很好。

我用刀片在手腕内侧轻轻划了一下,有一点点疼,没有出血。

几秒钟后,我用力一切。痛感很强烈但稍纵即逝,像一股电流,从手臂同时传到脑门和心脏。血开始涌出来了,我舒了口气,躺了下来。

小时候的画面开始涌进脑子里。

疯疯癫癫的母亲惊恐地大叫满屋子跑,醉醺醺的父亲拎着皮带踉跄地追,我坐在墙角的小板凳上看着他们……

画面渐渐开始被大火吞噬。

……消防队员抱着我跑向救护车,他肩膀上的污渍,好像一只兔子。我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大火一步步离我远去——那场在凌晨毫无征兆地烧起来的大火,那场烧死了我的父亲和母亲的大火,那场没有人知道是谁点起来的大火……

有人活在痛苦里,有人活在别人的痛苦里。有些人承受痛苦,有些人给予痛苦。“我有什么权力审判别人呢?”我看着自己画在墙上的东西,心想。

明天同事们又要忙碌了,有两具尸体在等着他们发现呢。

小雨会选择什么方式结离开呢?

意识开始渐渐模糊,我想我是不会知道了……

我也知道在我里头,就是我肉体之中,没有良善。因为,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
—— 罗马书 7: 18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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