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宝玉随父亲贾政一起游览刚刚修建完成的大观园。这是贾政与宝玉父子难得的一次相处融洽的情节,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也还是发生了一点点不愉快:
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这就是后来被确定名字为“稻香村”的一处景致。
贾政显然对这里十分喜爱,因为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
可是,就是在这个地方,父子发生了一点意见的分歧:
引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为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叉出去”
那么谁说得对呢?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当然是宝玉说得对。因为宝玉说得道理在那儿摆着呢:一处田庄孤零零地摆在前后富丽堂皇、描金画彩的楼阁亭台之间,好像一个身穿碎花棉袄的村姑坐在一群珠光宝气的贵妇之中一样,多么不协调!
宝玉的道理是从整体考虑的,注重建筑前后参差掩映,可谓“胸中有丘壑”。
我曾经到江南名园,发觉江南园林都占地很小,但是非常注意建筑材料与风格的相互配合,如果是素朴的白墙,一定不会配着朱彩繁复的廊柱门楣;如果是繁华多彩的楹栏,一定周围有各色植物相伴。如果小巧的院子尚且如此,那么大观园这样准备接驾的“准”皇家园林,怎么能不注意这样的细节呢?
所以,稻香村,其实是大观园的一处瑕疵。
事实也验证着这一点:我初次去北京为了拍老版《红楼梦》而修建的大观园,同行的朋友内急,寻觅之下竟然以为稻香村是厕所,走到一半,我忽然猛醒这是稻香村!可见其简陋得令人无法理解了。
然而,为什么贾府竟然允许这样的瑕疵存在呢?带着一定“验收”目的的贾政,并非完全不如他的儿子,因为他也说了“固然系人力穿凿”。
贾政看重此处,他的才情或许不如宝玉,但是他却有他的一番道理。
首先,贾政一进门就说“倒是此处有些道理”,他看出了什么道理呢?
“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这里蕴含着中国古代官僚文人最终极的理想:“归隐”。贾政虽然不是什么才华横溢的文人,也没有什么闲云野鹤的追求,但是,从第三回黛玉进贾府时看见他的居所陈设来看,他的确不是“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的富贵俗人。作品第七十八回“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也是佐证——贾政的心中其实一直有一个“耕读”为生的梦想,这一点其实他未必不如他的儿子贾宝玉。因此,看见这里,官场积年的贾政自然发自内心地喜爱,这是由衷的,是一个彻底的游览者的心态。这一点,却不是他那“富贵闲人”儿子宝玉所能理解的。
其次,就在验收了大观园之后,新近晋升妃位、蒙恩省亲的元春与贾政相见:
贾妃……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贾妃亦嘱“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语……
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
父女二人都表现得诚惶诚恐。如果说贾政迫于礼法要表现得恭敬一些,那么元春又为什么要如此呢?
这其实就是皇亲国戚的另一种必然吧。“外托君臣之义,內结骨肉之亲”,表面上是多么完美的一种状态,其实是二者往往一损俱损。皇亲国戚家族更怕被皇帝怀疑其穷奢极欲从而有不臣之心。因此,贾政小心翼翼,贾妃也谆谆告诫家人忠勤恭谨。
在这样的政治环境里,居官多年的贾政一定也感觉到大观园过于奢靡了而对相对素朴的稻香村大为赞许。
而这是青春年少的宝玉想不到的。
还有更为玄妙的一点:
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还不可养别的雀鸟,只是买些鹅鸭鸡类,才都相称了。”
稻香村的确种有稻田,养有家禽。而宝玉给这里拟写的名字和对联“稻香村”“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也表明这里是一处充满田园宁和之意趣的地方。
这里几乎就是桃花源啊:安居乐业,风调雨顺,岁月静好,不知有汉,何论魏晋。这样的地方的存在几乎就是对统治者的最大褒奖:君如非尧舜,安能有此安乐家园?
大观园,毕竟是用来接待皇妃的所在,皇妃身边的人也好,皇妃自己也好,都是要向皇帝汇报的,有这样的一个地方,等于对皇帝的赞美。这对贾府来讲是最重要的,即便这个所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完全背离了园林美学的原则。
果然,当元妃省亲时,宝玉一个人奉命写四首诗,黛玉担心他力不能及,于是替他写了最后一首“杏帘在望”,而这四个字正是元妃为稻香村题写的匾额。
黛玉的代笔写道:“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这一首被元妃认为是宝玉呈献的四首诗中最好的一首,为什么呢?就是因为“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这末一联,实实在在地讨好了皇帝。
这些官僚文人的心思也好,伴君如伴虎的惶恐也罢,还是官场颂圣的玄妙也罢,都不是天真率性、才情洋溢的宝玉所能理解的,因此,在他看来,这稻香村就是大观园里最大的一处瑕疵。
少年时初读,我很赞许宝玉,对贾政嗤之以鼻,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人世的浮沉,我逐渐懂得个中滋味,无从判断孰优孰劣,只余一声叹息:“却道天凉好个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