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三点半我赶到站前广场时,天空正好开始飘雪,梁木蹲在台阶上抽烟,身边一束焉了巴几的玫瑰,走近才发现他喝醉了,浓重的酒精味扑面而来。
“哥你说我是不是特傻?”梁木冲着我傻笑,哈出的浓重白汽和着烟雾袅袅消散。
“我连孩儿名字都起好了,就叫梁凉,男女通用,多美。”
他撑地起立,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我伸手扶住他:“别整这么惨,失恋嘛,谁没有过呢。”
“你特么懂什么?”梁木一把推开我:“老子对她掏心……”
这肺还没掏出来,他就一个后空翻滚出十几米,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梁木疼得直咧嘴,抱住左腿在地上打滚:
“哥,你告诉李凉凉,她得对我负责。”
火车晚点三小时,李凉凉到青城时已经接近凌晨一点钟。手机没电关机,她错过了好几通电话,自然也不知道来接她的人不是她爸,而是她甩了两个多月还没甩利索的梁木。
梁木西装笔挺,手捧玫瑰,走到李凉凉面前,从手提袋里取出一条大围巾给她披上:“就知道你从上海回来肯定忘带厚衣服。”
李凉凉欲言又止。
“凉凉,与朕回宫吧。”梁木郑重地把玫瑰举到她面前。
李凉凉没有伸手接那束快焉了的花,取下围巾扔到梁木面前。
“滚,越远越好。”
说完潇洒转身,扬长而去。冬夜的寒风乘虚而入,李凉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之后一个小时我被李凉凉的电话吵醒。
梁木给他妈发了一短信:“别找我,是我自己想不开,和凉凉没关系。”那之后他手机就关机了。
梁妈急吼吼地找李凉凉要人,李凉凉又找到她的倒霉表哥,也就是我,帮她收拾烂摊子。
“就说嘛,我们家凉凉还是很关心我的。”梁木望着自己的石膏腿,得意扬扬地露出一排大白牙。他这一摔,左小腿骨折,至少得瘸半年。
“咳咳,李凉凉说,她已经在你身上浪费了大半青春,不想再赔上半条命。你要真挂了,她也脱不了干系。”
之前我一直在考虑怎样适当转述李凉凉的话才能尽量降低伤害度,最后决定放弃。有些伤害注定没法避免,既然如此,不如早些承受,至少能够尽早痊愈。
“对噢,我还真是傻。”
李凉凉比你更傻。
这句话,终究不该由我说出口。
早上李凉凉跑来医院时梁木还睡着,她蹲在医院的走廊里哭得稀里哗啦:“哥,梁木要真死了,我估计这辈子都遇不到这么好的男人了。”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姑娘,别作。”
“哥,我问你,”李凉凉抽抽鼻子:“要是你喜欢的姑娘,为你放弃一切,梦想,个性,事业……最后平庸得再也不值得你喜欢。怎么办?”
“我一向狗屎运,遇不到那么好的姑娘。”
“可梁木就是啊。”
“嗯……嗯?”
二、
李凉凉说,她决定和他在一起用了一个晚上,考虑和他分手却用了两年。在这两个节点中间,她认认真真爱了他五年。
十六岁那年他们读高一,梁木是李凉凉的后桌,被她一头飘逸的长发撩得春心荡漾,他从未试图掩饰,一言一行都透着喜欢。
“凉凉你有没有发现自己是班上唯一一个没戴眼镜也没长青春痘的女生。”
“凉凉谁给你起的这名字?你男朋友以后是不是得管自个叫朕?”
“凉凉你看我们的名字团成团中间有个‘子’诶。”
……
搁现在要有男人这么不知羞耻地撩她,李凉凉肯定给他一顿胖揍。
可十六岁的她还不像现在这样生猛,除了翻着白眼一句“滚”,也没别的招数对付他。
况且梁木有掰着手指头数不完的优点,就嘴欠一个毛病。
他会帮值日的李凉凉擦她够不到的黑板,一遍遍给李凉凉讲她永远一头雾水的物理题,整个冬天都在给怕冷的她打热水……
最重要的是,他们有同样的目标——成为一名外科医生。甚至连理由都相同,当医生可以名正言顺地洁癖。
可李凉凉天生左脑少根筋,尽管玩命补习,又有学霸梁木开小灶,还是经常三理化生全挂。
高二分科李凉凉固执地选了理科,两个月之后还是被担心她考不上大学的家人逼着转去了文科班。
搬行李时她当着全班的面哭得说不出话来,梁木走到她面前轻轻抱住她:
“放心,你的梦想,我会帮你完成。”
李凉凉紧张地全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直到瞥见教室门口的班主满头黑线,才发现教室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各种起哄和躁动。
她很怂地挣脱梁木逃跑了。
第二天早上梁木骑单车来小区门口接她上学。李凉凉很配合地跳上后座扶着他的腰。
那几年他们的洒下的狗粮,够我家柴柴吃半辈子。
梁木说他想去看长白山上终年不化的大雪,李凉凉就把大学志愿全部填在东北。
梁木家境不算很好,李凉凉想他读医学肯定得花很多钱,于是决定曲线救国,读经济学,以后努力赚钱。等哪天梁木钱花光了,她至少可以底气十足地拍拍胸脯:“没事,我养你。”
李凉凉被沈阳一所大学录取,成绩一向稳定的梁木却发挥失常,与梦想的医学专业擦肩而过。
他笑得云淡风轻:“放心,哥是24k纯金,走哪儿都发光。”
“为什么不复读?”
“凉凉,我想每天都在你身边,别的事情都不重要。”
梁木忽然认真起来的神情让她心中一恸,泣不成声:“好,我们永远在一起。”
三、
上大学后,李凉凉像开了挂,周旋于课堂和社团之间,游刃有余,性格也变得落落大方。
梁木学校不远,经常来看她,鞍前马后,任劳任怨,周末他们骑着双人单车吃遍了大街小巷。他答应她,一定努力学习,争取转到医学专业,本科毕业后一起去北上广,他读研,她挣钱。
可是后来为了赶来照顾生病的她,梁木错过了转专业考试。
“凉凉,只要有你在,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他满眼宠溺,她却隐约觉得不安。
这种不安在他们后来的相处中逐日累积,终于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比如有段时间李凉凉忙得每天只睡四小时,梁木却抱怨他们见面时间太少;李凉凉假期要去实习,梁木约她一起旅行;李凉凉决定去上海,梁木忙着考公务员。
“不说好了去北上广吗?”
“专业不好找工作,公务员饭碗铁。”
“你的理想呢?”
“有你万事足。”
“我已经拿到offer了。”
“咱爸妈都说了,回青城。”
他们明明那么相爱,可那一刻她却只感到恐惧。
然后是不断的争吵,到最后,谁也没有说服谁。
李凉凉还是去了上海,梁木回到青城,异地一年,两个月前她先提的分手,梁木不同意,和她大吵一架。
因为这事,李凉凉被她爸妈,还有梁木他爸妈骂得狗血喷头。
“哥,你也觉得我特忘恩负义吧”李凉凉窝在沙发上,一脸不知悔改的认真样。
我叹口气:“感情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只是不想窝在青城一辈子,一眼就能看到六十岁的光景。可梁木不懂,爸妈也不懂。但我从来没有后悔爱上他,梁木是我的菜,只是后来发现,他不适合我的胃。他为我放弃理想,渐渐卑微又平庸。
我害怕,要是有一天爱情熬干了,面包吃完了,他会冲我吼,李凉凉,要不是为了你,老子能是这副德行吗?他说我是他的全部,可他却因此变成我讨厌的模样。”
“想明白了?那就赶紧滚回自己家去家去。”她已经在我家混吃混喝,躲了一个礼拜。
“这事能是想明白就算了的吗?”李凉凉冲我大吼。
“吃吧,吃饱就不难受了。”我递给她一个苹果,表情诚恳。
“白痴。”李凉凉白我一眼,接过苹果一口咬掉大半。
“说真的,你还爱他吗?”
她愣了片刻,大滴大滴的眼泪终于落到手背上。
四、
李凉凉回家过了个年,大年初二独自拖着行李回上海了。
临走她给我打电话:“我还爱他,可我有洁癖,没办法说服自己爱上一个不值得爱的人。我理想中的爱情,是一起去看世界,而不是把彼此圈在对方的世界里。”
那时候我刚好去医院看梁木,思虑再三摁了免提键。梁木在我旁边,脸色苍白,半晌有气无力地说:“哥,有烟吗?”
病房里没有其他人,冒着被护士打死的风险,我给他点了支烟。
“她说我不该为她放弃理想,可是你知道吗?”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李凉凉,她就是我的理想。”
梁木第一次见到李凉凉是在高中报到那天。
热浪翻滚,人潮中李凉凉的身影单薄落寞,一个人低头拖着大行李箱,额头上浸满细密的汗珠。
梁木走到她面前,露出八颗牙的标准笑容:“同学,我帮你吧。”
姑娘甚至没有抬头,梁木只清楚地听到一个字:“滚。”
“那时候我愣在原地,看着凉凉离开的背影,忽然觉得我的高中生活有了方向。”
我默默赞同,人性本贱。
直到第二天,梁木才知道姑娘和他同班。于是他无所不用其极动用一切力量成了她的后桌,某天他趴在桌子上“睡午觉”时听见李凉凉小声对同桌说:“我想当医生,因为可以正大光明地洁癖。”
梁木差点笑出声,真笨,上解剖课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几天后他对李凉凉说了同样的话。
“她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吧。”梁木在桌沿上掸掉烟灰:“人生这事,真特么无常。”
“我先走了。”正打算应和他,抬头看见门口的护士目露凶光……果断开溜。
走廊里我给李凉凉发短信:“话已带到。”
再见到梁木已经是一年后,我也到了上海,住李凉凉隔壁,某天接到他的电话:“哥,让李凉凉来接我,上海真特么大,我都迷路了。”
李凉凉撇撇嘴巴:“要来自己来,老娘没空。”
“好啰,我自己滚来了。”梁木突然从转角处出现:“凉凉,这么多年,我终于想明白了,就像那谁说的,
‘喜欢一个人,就像你喜欢富士山。你可以看到它,却不可以搬走它。那你有什么办法可以移动一座富士山呢?回答是,自己走过去。
所以,我来了。”
夏夕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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