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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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得让他们清楚,谁才是老大!”迈克·麦迪逊拍着桌子,对他的团队吼道,“明天凌晨2点整,按计划发动攻击,汤氏家族在生命科学领域的领先,将永远成为历史!”说完,他的核心团队领袖就都领命而去。次日凌晨2点,一个机群从L市秘密起飞,在最新的通讯科技的掩护之下,像一群幽灵,悄无声息地掠过C国的领空,对C国境内汤氏家族的总部科技基地和分中心都发动了技术战。机群通过建立临时通讯网络,侵入汤氏家族的内部网络,并植入病毒。病毒迅速将它们的触角伸向任何可以伸向的地方,包括所有的主从服务器,和冗余备份节点,打乱数据库中的每一个字节,破坏其中所保存的大量科技资料。

  三小时之后,迈克·麦迪逊接到了任务完成的消息。他独自站在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边,窗外L市的夜色将他150岁的脸印出许多颜色,染在那许多道深深的皱纹里和浓密的络腮胡上,以至于已经全然看不出那胡须本来全是白色的。此时,他的整张脸看起来像一尊嶙峋而阴森的石像。他感到,自己终于像是一位成功的老国王,麦迪逊家族那全球第一家族的地位,被身为族长的他保护住了。

  二

  汤品贤被他的助理紧急叫醒,头痛极了。不到两小时之前的3点整,他才照例服下安眠药,将疲惫的身体和停不下来焦虑的脑袋,强行按入床里,而现在,才时隔两个小时,却又被强制唤醒了。助理告诉他,他们的数据库被入侵了,而且被植入了一种病毒,在短短1小时的时间里,数据库里大量资料都被破坏了。而由于当时正好在进行冗余备份,原来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离线状态的节点也遭受了攻击。结果是,相当一部分的重要资料,已经被永久性损毁,无法还原了。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汤品贤几乎晕了过去。他很清楚,这是谁做的,只是,为什么偏偏是在他们进行备份的时候遭到了攻击,如若不是这时,丢失的至多只是这几天的科研成果,而现在,他们的科研进度至少要回退好几年甚至十几年,这是多么惨重的损失啊!汤品贤独自坐在办公桌前,睡袍还没换,头发蓬乱,竭力地支撑着他120岁的身体,坐在圈椅里。他知道这一定又是迈克·麦迪逊做的,他一直痛恨迈克,几十年来,迈克一直在使用各种手段,阻止他们在生命科学领域取得新的进展,迈克就是忍受不了有人比他们更领先,尤其是在生命科学领域。可作为全球第二家族的族长,汤品贤知道他的使命正是突破迈克的围堵,逐步在一些重要的科技领域取得全球领先。几十年前,汤品贤的团队通过基因改造,大大提高了人体细胞的最大分裂次数,进而大大延长了人类的寿命。现在上等人的寿命可以比两百年前长两到三倍,自那之后,汤氏家族在生命科学领域迅速崛起,成为了该领域无可争议的领导者。当然,这项技术只属于上等人的群体,而且在无论上等人还是下等人看来,这项技术在无论多久的未来,都依然只会属于上等人,因为,不但在政策上,这项技术被禁止用在下等人身上,而且,更重要的是,这项技术的价格,是下等人绝对无法负担的。

  如果可以,汤品贤想立刻打给迈克,把他平生会用的脏话通通倒在迈克身上,可他知道,这只能怪自己在网络安全方面技不如人,连对方是用什么技术来洞穿自己的网络的,都弄不清楚。可是他想到,也许最重要的不是那是什么技术,而是他们是如何知道备份的准确时间的,因为这个时间每次都是由他自己和史蒂夫亲自定的,除了他自己,只有史蒂夫知道。“对了,史蒂夫!”汤品贤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重大又显而易见的公理,用力地跺了一跺脚,像是要把地板跺穿,接着就抱住头,懊恼不已。

  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史蒂夫·巴甫洛维奇·袁照例在清晨6点起床,这个习惯他已经保持了数十年,然而这一天,和往常不同,他不是早起工作。“也许再也没有我可以做的工作了”,他暗想,伤感的情绪又向他袭来。120岁的史蒂夫有着四分之一的C国血统,四分之一的R国血统,还有一半来自M国的混合血统。被软禁的这几天,他没有别的事可干,也没有别的事能干,只能一味地怀念过去,怀念从大学时代开始,自己与汤品贤一起怎样沉迷于生命科学,后来他又怎样跟随汤品贤加盟汤氏集团的科研团队,再后来又怎样作为这个团队的主要领袖,日日忘情地工作、献身于实验,取得了一个又一个历史性的科研成果。其中最让他感到骄傲的是几十年前的那项技术,它使人类的寿命延长了数倍,然而最让他感到不公的也是这项技术,因为这项技术目前只属于上等人,而且也许在很长时间之后,甚至永远,这项技术也只会属于上等人。

  “这样可不行,我还有太多事情没做,延长寿命的不应该只是上等人......我得想办法离开这儿......”史蒂夫暗想,“怎么才能让品贤相信,我没有对任何人透露一个字呢......”史蒂夫苦恼地思索着。

  史蒂夫一个人坐在窗前,隔着窗前的栅栏望着窗外。天气依旧不好,下着小雨,雨像是从灰一色的天空中挤下的泪水,毫无节拍地落下,惹得地上的活物都跟他一样,感到难过。他和前几天一样,穿一件简单的素色睡衣,没心思整理头发,银白色的刘海在额头前无力地垂着,只让出一小片布满深深皱纹的额头,他双目无神,整张脸消瘦,但仍旧看得出,只要给他机会,让他的内心重获希望和激情,他会变回那个顶漂亮的老年人。

  除了他的自由,更困扰他的还有一件事:时下开始在全球肆虐的神秘病毒X-23,人们还不了解它来自哪里,也许是某些动物体内,抑或是这些年彻底融化了的南北极冰原。他的团队在这段时间还在全力研发疫苗,可就在这时,这场变故就发生了。“这些自古以来的、无谓的、自私的、可怕的争端,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究竟如何才能结束呢?”身为科学家的他,当然是想不明白的,但直觉告诉他,只靠科技的发展,是断然无法解决的。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汤品贤走了进来,和几天前那次一样,隔着一层玻璃与史蒂夫谈话。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我?”显然,汤品贤这几天几乎没睡,满头的白发同样散乱,带着一脸倦容,背佝偻着,坐在史蒂夫对面的一把圈椅里,从外界看来,仿佛汤品贤才是那个被关起来的犯人。

  “品贤,我说过很多遍,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半个字,您是了解我的,我不可能这样做,特别是对您,对我们共同的心血,我怎么可能亲手毁了它?”史蒂夫见到汤品贤,这个自己大半辈子的挚友,今天终于来看自己,他感到高兴,而同时又感到失落,他明白,自己大概要失去这个比亲兄弟更亲密的挚友了,汤品贤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所说的话,而且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他已然没有能力来证明自己。“我最亲密的兄弟,您冷静地想想,不要落入别人的圈套啊!”

  “可是,史蒂夫,从技术上来说,只能是您告的密......只有这种可能......”汤品贤也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了。

  “前几天的攻击,敌人用的是什么技术,我们不是也没弄明白吗?也许敌人用了某种我们所不了解的新型技术,窃听了我们的对话呢?”史蒂夫恳切地说道,他想伸出手去握住汤品贤的手,可是面前的玻璃让他只好作罢。

  “可这仅仅是一种猜想,这几天专家们连夜查了,找不到任何被窃听的证据,要知道,我们是在作战室里定下的时间,那里根本不可能被窃听。”汤品贤虽然这么说,可他内心明白,这次事件,对家族、对国家带来了极大的破坏性,许多资料都需要重组,许多实验都得重做,身为族长,他必须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而这个罪名,必须有人来背。

  “我是搞生命科学的,对于通讯方面的技术,我了解得不多,可是,品贤,连我您都不相信了吗?”史蒂夫的整个一生,只想着怎么通过科技,帮助人类延长寿命、远离病痛,至于世故和政治,他还从未入门。“品贤,眼下正是需要我的时候,快让我出去,咱们的临床试验还要做下去,X-23病毒在全球范围内正在快速变异,我们必须尽快把疫苗研发出来,否则要是出现一棵传染性与致病性都极强的毒株,而我们却还没有有效的疫苗,那恐怕人类将很难躲过这场浩劫,这您是最清楚的啊!”

  汤品贤默默听完,低下头,眼睛盯着地板,仿佛地板上有些什么异样,把他的目光紧紧吸引住了。他沉默了许久,接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仿佛终于下定决心,做了某个艰难的决定,又像是在心里割掉了某样极其重要的东西,于是心里一下子空了。他站起身来,一言不发,转过身去,拖着步子向门口走去。他感到,从圈椅到门口的这几步路,是他这辈子走过的最艰难的路,他觉得肩上、胸口上有什么东西压着,他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也喘不过气。此刻,他苍老了许多,看上去不是那个坐在高位受万人尊崇的族长,而更像是一个被生活折磨了一生的老人,已经饱尝生活给他的苦,再也不能承受哪怕多一点点的苦难了。终于,他走到了门口,然后缓缓侧转回身去,低着头,只敢用余光看着史蒂夫,轻声说:“再见了,我的兄弟。”接着,就迅速走出门口离开了。

  史蒂夫一个人站在隔离玻璃前,呆呆地看着汤品贤离去的大门,它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从里面透出一道让人捉摸不透的白光,刺得他年老的眼睛生疼。他知道,也许,以后他再也见不到汤品贤了,再也不能从事他热爱的科研事业了,再也没有机会,用他的毕生所学,为这个本就千疮百孔的世界贡献哪怕一分一毫了。他坐回窗边,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他觉得他的未来,他的生命,也会像这阴云一样,没日没夜地阴沉下去了。不知不觉间,泪水早已把这位善良的老人的脸打湿了。

  三

  大约一年过去了。有一天,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汤品贤照例在早晨5点起床,利落地洗漱完毕,吃了一片煎蛋、几片水果和一杯果汁,就照例开始了一天忙碌的工作。他戴上VR眼镜,每天和上百位家族和国家高层官员连开十几个会议,一半时间用来讨论防御工事、科研进展、科研数据的恢复等,一半时间用来讨论如何攻击麦迪逊家族集团。至于午饭和晚饭,他照例见缝插针地对付了事。时间仿佛总是汤品贤的敌人,在他不经意间,就溜到了次日凌晨1点,这时,这一天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离明天开始工作还有4个小时,于是他拿下VR眼镜,离开办公桌。这次,他没有和往常一样立刻去洗漱,而是站到了窗前,没有了工作的搅扰,他终于有机会沉入自己的内心,然后,他的心绪立刻低沉了起来。

  他的秘书告诉他,今天,在环形岛监狱的史蒂夫,因为感染X-23而病重了,此时史蒂夫已陷入昏迷,医生判断,史蒂夫也许撑不过明天了。汤品贤一直坚信,一年前的泄密者不是史蒂夫,而是另有其人,在这一年中,他一直暗中派人追查一年前信息泄露的真相,但一直没有结果,于是他也只能眼看着史蒂夫被运往环形岛监狱,日日被囚禁在那儿。期间他虽然没有时间,也不能直接探望史蒂夫,但他一直通过密探密切关注他的兄弟的情况。他知道,在这一年中,史蒂夫的心一直备受折磨。

  史蒂夫是他平生见过的,最单纯、最善良、最有热情的科学家,史蒂夫本人的一生,就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励志故事。

  史蒂夫来自M国下等人家庭,在强调种族、血统和族谱的当下(宗教已经无足轻重,当下人们只信仰资本),像史蒂夫这样的混血人,从出生就注定了,大概率就只能在下等人的沼泽中挣扎着度过一生。然而,史蒂夫不认命,他从小就显露出智力上的天才。他善良,希望以自己的努力,多少能为占据着世界人口95%以上的下等人群体做些什么,至少能够改变些什么。于是他打小就非常努力地读书,以他能接触到的知识,他能得出的结论是,如果他能够在生命科学领域有所作为,至少能够减少人类的病痛、延长人类的寿命。当然,在他的期待中,这些成果,也都能惠及下等人。他在下等人大学中,仅仅在本科阶段,就取得了令世界震惊的科研成果,这引起了作为同期生的汤品贤的关注。同样攻读生命科学的汤品贤,用家族的特权,破格把史蒂夫拉到自己的身边,在上等人最优秀的大学中,两人一起修完了硕士和博士学位。毕业以后,史蒂夫自然地进入汤氏家族的集团企业,逐渐成为汤氏家族生命科学领域的科学家团队一号领袖,而他的家庭,也被奇迹般地从下等人的世界,抬进了上等人的世界。

  史蒂夫为汤氏家族工作的近一个世纪中,俩人一起在实验室工作的时光,是汤品贤最快乐的时光,也是汤品贤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每次与史蒂夫一同工作的时候,汤品贤总能从史蒂夫身上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驱使着史蒂夫忘情地工作,也感染着在史蒂夫身边工作的每一个人。而这股力量,来自史蒂夫对人类生命和健康的关切、对人类病痛的怜悯,这成了一个信念,刻在史蒂夫的内心,在他的一生中,这个信念一刻也未曾动摇过。工作之余,除了科学,史蒂夫经常与汤品贤说起他心中的理想,在他的想象中,他看到一个美好的未来世界,那也许是一个他们很多代以后的子孙们所生活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人人都怀着利他而不是利己的心态彼此交往,世界不再有如今这些显然荒唐的争端,取而代之的,是大家都团结在一起,只为各自发挥自己的价值,去共同构筑一个越来越美好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挂在大家脸上的,不是嫉妒的、贪婪的、愤怒的、焦虑的、紧张的和恐惧的眼神和表情,和因为无奈、委屈、痛苦和绝望而流下的泪水,而是自信和满怀希望的眼神、礼貌的微笑、放肆开怀的欢笑、和由于忘情工作而酣畅流下的汗水......”史蒂夫在诉说这些想象时,时常激动得涨红了脸,滔滔不绝地讲着,而且无论在他30岁、50岁,还是100岁的时候,都是如此,仿佛他本人是从几百年以后穿越回来的,而那些场景正是他在那个时代真真切切地见到、听到和触碰到的,而非仅仅来自他的想象。每当这种时刻,汤品贤就觉得感动,感动他的,是史蒂夫那热切的愿望,以及史蒂夫为了实现这份热切的愿望而每天努力奋斗的精神,于是也就自然而然地,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帮助史蒂夫。然而,对于出生在财团家族的汤品贤来说,史蒂夫的这个愿望,无论多么热切、也无论他是多么努力地为之奋斗,站在汤品贤“理性”的视角,那只是一个善良的、长不大的孩子的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这又如何呢,汤品贤时常想,对这个世界的无论哪个人来说,幸福本身就是奢侈的,就让他的兄弟,抱着这个天真的想法幸福下去,未免不是好事。

  汤品贤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拉来圈椅,坐在落地窗前,边喝酒边看着窗外,继续任回忆和思考在他的脑海中游荡。

  窗外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准确地说,这种酸雨,已经连续下了100多天了,他从教科书上学到,这种天气,在近一百多年前的重启战争之后,就开始了,到现在也没有丝毫改观。无论白天或黑夜,一年之中,绝大多数时间里,天都下着这种酸雨,于是土壤都被破坏了,植物无法生长,森林、草地全部褪去,江河里流着的都是有毒的液体,所有野生动物、鸟、鱼,都失掉了活路,两个多世纪之前的这颗蓝色星球上物种,如今95%都永远消失了。“可怕的战争......真是难以置信,当时的人类竟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所有末日飞机集体出动,在空中指挥了那么一场几乎完全毁灭了人类的核战争......”想到这里,汤品贤不禁心头一紧,他觉得,现如今汤氏家族和麦迪逊家族在做的事情,和那场战争好像并没有太多分别,都是为了那个“老大”的地位,争得你死我活,到最后,可能大家都会活不成。此时,他觉得,远处的那一道“长城”,在今晚的夜色下格外显眼。由于气候变暖,南北极的冰山在大约十年的时间里,就全部加速融化了,北极熊和企鹅们都永远失去了家园,海平面在那十年间持续上升。为了保护人类自认为最“宝贵”的资产——城市,尤其是大型沿海城市,人类在各自的海岸线上建起了这些“长城”,用这一圈圈超长的堤坝,把海水拦截在城市周围。

  “瞧瞧我们都对自己干了些什么......”想到这里,汤品贤不禁叹了一口气,轻轻抿了一口酒,接着把思绪转回自己身上。

  作为家族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汤品贤从小就被寄予厚望,而他本身,也从未令家族失望。汤品贤从小就十分努力地读书,16岁便进入大学,攻读工商管理与生命科学双学位,21岁便拿到生命科学博士学位,同期中,在学业上能与他比肩的,只有史蒂夫一人。或许是身份缘故,汤品贤也比别人成熟得更早,小时候,每当他看到父亲因为家族被更有势力的家族压迫而为家族的命运发愁时,就暗想,自己要快些长大,早些为父亲分忧,让他们的家族成为全球第一家族,不再受其他人欺辱。无论是辅佐父亲的时期,还是父亲去世后,作为族长领导全族的时期,汤品贤的表现都无可挑剔,也使得汤氏家族从全球十名开外迅速突进到了如今的全球第二,而且紧逼几百年来一直稳居全球第一的麦迪逊家族。

  “站在家族的角度来说,这是毋庸置疑的、值得庆祝的巨大进步,然而,站在更小的个人和家庭的视角,或者站在更大的全人类的视角来说,这些牺牲真的有意义吗......”汤品贤想起这些年他们所付出的牺牲,感到困惑了。

  几个世纪以来,全球各大家族一刻不停、穷尽一切手段地明争暗斗。主要的手段总是这三样:第一,为扩大势力范围,对地外空间中,适宜人类生存的星球展开改造和殖民竞赛;第二,通过技术战,破坏对方的科研成果,延缓对方的技术发展;第三,暗杀对方家族的核心领袖与科学家。最后一条,汤品贤清楚,正是他父亲去世的直接原因,虽然至今麦迪逊家族仍然不肯承认。他猜想,在人类的大脑中,大概存在某种由于基因决定的缺陷,否则如何解释,为何几千年来,无论什么时代、什么阶层的人,都普遍生活在苦难之中,换句话说,不同的时代,只是将同样的苦难无差别地抛向人们,几千年的时间似乎并未带来本质上的进步,人类更像是被困在了一个又一个似曾相识的循环里。也许在外界看来,汤品贤贵为族长,在当下是帝王般的存在,连国家总统都由他任命,这样的自己,应该时常享受着由极大的权利和财富所带来的极致的快乐。可他自己清楚,自己过的是什么生活。醒着的时候,他为各种棘手的事情苦恼,样样事情都希望解决,也都必须解决,可往往到最后总也解决得不彻底,于是残留的,只能拖下去,滚成了一个个历史包袱,时间长了,便成了一道道烂疮,只能拿一片片遮羞布遮住了事,对外是这样,对内也是这样。麦迪逊家族常年联合其他家族孤立汤氏家族,时不时对他们发动一场战争,或者封锁他们的技术,暗杀他们的领袖和科学家,或者索性对他们发动一场热战,攻打、占领他们的领地或者直接摧毁他们的科研基地和军事基地。汤氏家族当然也不坐以待毙,他们通过联合阵营进行反击,也封锁对方的技术,也暗杀对方的领袖和科学家,也时常对对方发动一场热战,攻打、占领对方的领地或者直接摧毁对方的科研基地和军事基地。于是两个阵营就像飘在一个水池里的两条小船,船上的人一边用船桨打架一边争着往前划,可是往前划一点儿,又被浪往回荡了一点儿,可没人发现,他们一直在原地打转,更没人发现,把他们拖在原地的浪,正是由于他们打架所引起的。

  汤品贤想起那些战争、那些由他亲自下达的指令,于是事后的那些残酷的景象,就自动跑到他脑海里最前排的位子坐下,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有些年轻的科学家,他们和史蒂夫一样,心怀单纯、善良的信念,一心想通过科学技术让世界变得更好,他们本该被世界给予最高的尊崇和爱戴,却最终成了家族斗争的牺牲品,惨死在一些肮脏的角落,甚至在尸体的一部分已经沦为老鼠和流浪猫狗的吃食之后才被发现,徒留下没了丈夫的妻子和没了父亲的孩子,在悲痛中度过一生;有些沦为战场地区的居民,前一天,一家人为了庆祝孩子的生日,难得地去心仪已久的餐厅享受美食,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唱生日歌,孩子闭紧双眼笑着许愿,再吹灭蜡烛,一家人想着,当下虽然贫穷,可也许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心中也就燃着希望的火苗,感到温暖,可后一天,一颗导弹就将这一家人朴素的生活和希望,瞬间化成了一片废墟中的片片碎肉和斑斑血迹。

  “他们都是无辜的,我们都做了什么啊......”想到这里,汤品贤把两只手伸到眼前,手心向上,他觉得眼前这双手粗糙、僵硬、发皱得厉害,每一道皱纹里,仿佛都渗着洗不脱的、发黑的血。“可是,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对这个问题,汤品贤一直都想不明白,他觉得,人类的整个历史,一直以来,都是这一幕幕的重演,他并没有发明战争,他只是没有找到阻止战争的办法,但即使这样想,也并没有让他的心得到半点宽慰。而且他想到,即使汤氏家族成功超越麦迪逊家族,成为全球第一家族,老大的地位也并不会停止或者减少任何战争,现在双方对对方所做的一切,未来依然会发生,只是双方互换了角色,而角色本身不会有一丝改变,争斗的本质和手段更不会有一丝改变,如果非要说会有什么变化,那大概是由于科技的进步、武器杀伤力的提升,争斗的烈度会要让前辈们倒吸一口冷气,望尘莫及。“是啊,当了老大,又如何呢,也许什么也改变不了。历史,不是已经证明过一切了吗?......”汤品贤愈发困惑了。

  而汤氏家族内部,也是千疮百孔、危机四伏。他知道,他的一个侄子,汤洪烈,秘密拥有一个庞大的兵团,他一直在等待机会,推翻自己,而且连同自己的儿子和最疼爱的孙女也一起除掉,好上位族长。其实,如果汤洪烈真有本事做一个合格的族长,汤品贤巴不得立刻把这个位子让给他,这样他就终于能摆脱那些无穷无尽的、严重透支他身体的、恼人的、罪恶的工作。然而,他知道,自己这个侄子,生着一颗极度残忍的心。每次汤洪烈执行对其他家族的暗杀任务时,他总能“超额”完成工作,他总喜欢在杀害目标之前,极尽各种手法,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常常弄得尸体七零八落,而且,连目标的家人,有时甚至是旁系亲属都连带着杀害了。为了防着他这个的侄子,汤品贤无论到哪,都会随身带着一支由战争机器人和人类士兵共同组成的武装部队,并且在他自己、他儿子和孙女的办公场所、府邸周边也都布置了大量的安保部队,他还在汤洪烈身边秘密布下眼线,随时防止汤洪烈造反。然而这些,让他时常感到紧张和疲惫,有好几次,在梦里,他甚至会看到汤洪烈站在他的床前,手里拿着一把带血的短刀,冷笑着看他。

  汤品贤的独子,汤显德,跟史蒂夫一样,有着一颗圣人般的仁慈的心,时常关心着弱势群体,也时常劝汤品贤要做出些变革,不应该把人类分为上下两等,而是应该人人平等。然而,汤品贤知道,他儿子性格软弱,如果交棒给他,不用麦迪逊家族动手,汤洪烈就会把他生吞活剥。不过,汤显德的大女儿,汤品贤的孙女,汤圣懿,倒是令汤品贤极为满意。她坚韧、聪明、果敢,刚满50岁的她,年富力强。汤氏家族的医药集团,在她的治下,已经连续多年居全球之首。现在汤品贤也正在将其他业务,逐步移交给这个他最喜爱的孙女管理。“是啊,也许再过5年,我真的可以退休了。”汤品贤暗想,“不过,在那之前,我必须要处理好汤洪烈的事情......”于是汤品贤又感到自己的大脑皮层在隐隐作疼。

  后来汤品贤又想到许多事,样样都让他苦恼,让他感到在这世上,大抵没有什么工作比当这个族长更苦闷。有时候他甚至会想,一个普通的下等人,一生从事一项简单的工作,辛苦、收入低微、艰难养家,然而,也许这样的人所能感受到的快乐,比如在少有的闲暇时光,和家人在一起时所感受到的那种简单的快乐,比他自己是要多得多的。他再抿了一口酒,目光再次落到关于史蒂夫的消息上,他决定,明天必须去看史蒂夫,而且,也许明天,是他看史蒂夫的最后一眼。

  四

  第二天一早,汤品贤推掉一切会议,秘密动身去了环形岛监狱。这是个巨大的人工岛屿,通体由黑色的岩石堆砌而成,边缘尽是高高的悬崖,悬崖下方,不停有海浪撞击岩石,暴躁地溅起高高的浪花。整个岛屿漂在海面上,呈环状,远离陆地,关押着一些犯了重罪的技术战犯。为了防止囚犯越狱,环形岛通过底部的引擎保持着在海上无规则地移动,以大幅增加外部接应的难度。史蒂夫的私人飞机在环形岛上空缓缓落下,地面上的积水被飞机喷起了层层厚重的水雾。等飞机一落稳,汤品贤就走下飞机,快步走进了史蒂夫的重症病房。又是隔着一层玻璃,汤品贤看到史蒂夫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十几根管子。史蒂夫看上去苍老了许多,苍白枯槁的头发凌乱地往后倒去,让出高高的额头,从被单里露出的手臂像一根黝黑干枯的树枝,脸颊凹陷得厉害,如果没注意到史蒂夫胸口轻微的起伏,人会相信躺在这病床上的是一具尸体而不是个活人。想必这一年来,他的心受了许多折磨,而这些折磨,从来就不应该加在这个单纯、善良的老人的心上。

  “如果不是一年前那次该死的袭击,或许这种病毒的疫苗或者特效药,已经被我们研发出来了......”汤品贤暗想,“必须结束这一切愚蠢的争斗......看来只有彻底除掉其他家族,兼并他们的领地,实现大一统,才能真正结束这无休止的争斗......”史蒂夫和汤品贤相处了近一个世纪,对汤品贤来说,史蒂夫是比家人更亲近的人,“史蒂夫......是我对不起您......我没能保护好您,让您成了他们攻击我的牺牲品......他们都有罪,这个世界都有罪,您心中的理想世界,看来只有一个办法来实现,那便是即使牺牲再多,也必须彻底消灭敌人,当整个世界,都在汤氏家族的治下,便自然不会再有这些无谓的争斗,人类也就才能真正团结起来,像您这样心怀善良的人,也才不会再有这种遭遇......”想到这些,仇恨就像一股火焰在汤品贤的胸口中燃烧起来,眼泪打湿他的脸,他把拳头攥得很紧。而这个想法,也让他想起了一些历史人物:秦始皇、成吉思汗、亚历山大,还有希特勒。

  当天下午两点,史蒂夫去世了。史蒂夫的遗物经过消毒,就被送到汤品贤独处的房间。史蒂夫留在环形岛的遗物少得可怜,只有随身的衣物和一个VR头显。汤品贤的秘书说,史蒂夫生前给汤品贤留下一段视频,保存在那个头显里,于是汤品贤就戴上了它。

  进入系统之后,一个视频弹出,史蒂夫就出现在汤品贤眼前,那个久违的、熟悉的、亲切的声音,和善的眉眼,就立刻弄得汤品贤难过起来。“品贤,我毕生的兄弟,当您看到这段视频,就说明我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您,离开了团队,离开了这个世界。品贤,我知道,您相信我是无罪的,这一年中您也竭力地调查,想找出真正的间谍,也把我从这儿解救出来,所以我一直在等您。我不怪您,作为族长,遇见这样的事,也只能这么处理,您的难处比谁都大,也比谁都多,这么多人看着,等着呢,我一直都知道。品贤,我知道,其实那个负重前行的人,一直都是您,只是很少有人能理解,大家只看到您身居高位,权倾天下,可又有多少人知道,这样的您,每天要承受多少因为无法解决的大事,和难以压制的风险而带来的压力呢。其实,真正让我遗憾的,是再也不能在您身旁帮您,为您分忧,一切都只能靠您自己扛,背负着整个家族往前走的滋味多不好受啊......至于我自己呢,其实,我在这儿样样都好,他们对我很和善,想必这也是因为您的吩咐。我在这儿,吃得挺好,房间也宽敞整洁,他们也没让我做苦役,我还能常常跟着教练们锻炼身体,以前工作太忙,一直抽不出时间来,没想到现在反而实现了。虽然不能通过网络接触世界,但我并不感到寂寞,我忙得很呢。我给他们列了个长长的书单,他们都下载到我的头显里,在这儿,我醒着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看书上,看累了,碰到难得的好天气,我就到房间外头走走,到悬崖边吹吹风,散散步,品贤,我以前从没注意到,海上的日出和日落这么美。在这儿,我的内心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宁静,也许是因为这片大海、这座孤岛、这海拔、还有这儿的与世隔绝。这一年里,我研究了许多人类的历史,从甲骨文时代,一直到现在。这几千年以来,人类仿佛一直都在原地打转,那些荒唐的、残忍的错,人类一犯再犯,而且人类像是天生健忘,同样地历史,每隔一段时间,总得重演一遍,只是同样的剧本,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区、不同的君主和人民的身上反复上演,而且结果极其相似,总是那许多无辜、善良的、只想过着最简朴生活的最普通的人,失去他们的家园、他们的亲人,和他们的生命。而那些君主呢,命运也不见得就好些,不是忙着入侵别人,就是忙着抵御别人入侵,好不容易迎来一些和平的时代,没过几年,几十个孩子就互相争了起来,他们用在自己亲兄弟身上的手段,竟比用在敌人身上的还要残忍许多,而斗到最后,往往领地倒落到别人手中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君主的遭遇,也不见得就比普通人好些。而这里面,最为固定的,是阶级的分化。历史上也有过一些开明的君主,他们往往是一个朝代的开创者,他们凭借自己的勇气和智慧,带领一方民众推翻了暴政,建立了一个新的世界,他们满怀希望和善意建立起一个理想的世界,一个平等的世界。可过了几百年,无论这些君主们的初心多么纯良,他们自己以及他们的继任者多么努力,世界总是无可避免地分化出了彼此对立的阶级。而后,随着这对立越来越严重,这个朝代就也走到了尽头。能说这是某个人的错吗?我想不是,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犯着同样的错。是否世界只能任由这种循环不断延续,直到人类互相毁灭吗?我坚信不是,而且我们其实已经有了这种解药。几个世纪之前,一位名叫卡尔·马克思的智者,终其颠沛流离的一生,来研究这个课题,并给出了答案。虽然在后来的几个世纪中,他的这种思想,跟他自己一样遭受了许多磨难,总是在快成功的时候就被旧世界的力量压制,但是,许多事物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人类社会也是在起起落落中向前发展的,只要我们坚持,理想的世界就一定会在几十年,或者几百年以后如约而至。既然它一定会到来,我们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我们只需要内心充实地、宁静地、坚定地去实现它。亲爱的兄弟,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跟您一起,去实现这一切,可现在,我只能先走了。我恳求您,去深入了解、去推行这种思想,带上我的份,一起去实现这个理想......”

  看完视频,通过头显,汤品贤又翻看了史蒂夫的读书清单,他看到史蒂夫提到的马克思的那些书,以及其他许多史蒂夫读过的相关书籍。其实有些书,汤品贤以前也读过,他对这种思想也早已有所了解。然而,史蒂夫不知道的是,在C国和C联邦大陆上,正是汤氏家族长期压制着推行史蒂夫心中理想的这股力量,使得它发展迟缓,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无论如何压制,这股力量确实有着不可思议的坚韧,无论如何也没有被彻底根除。摘下头显,汤品贤发现窗外的天气难得晴好,他就效仿史蒂夫,一个人走到悬崖边,坐在史蒂夫常坐的简陋的石凳上,看着大海。“是啊,即便彻底消灭麦迪逊家族?我又有几成把握阻止历史重演?仅仅依靠统治者本人的意志,是不够的。是该做出些改变了,有些东西,是该放下了。”汤品贤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大海,天空蓝得发亮,几朵白云慵懒地缓缓飘动,海面躺在阳光下,向他投来粼粼波光,仿佛海面上镶嵌着几百颗钻石,在集体向他友善地眨眼。此时,他发现,原来大海这么美,而这种感觉,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了。

  他内心终于感到宁静,因为,他做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五

  汤品贤把史蒂夫的头显带回住处,就立刻召集汤显德和汤圣懿,告诉他们史蒂夫的想法,和自己的决定。

  “爷爷,我和爸爸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汤圣懿满眼泪光地看着她的爷爷,接着,三人就紧紧地抱成了一团。

  又一年过去了,这一年中,X-23病毒变异出了一种极强的毒株,通过空气中的气溶胶,以极低的载量就能使人和动物感染。被感染者,潜伏期长达两三个月,潜伏期内难以检测也无任何症状,但传染力极强,而一旦发病,无一例外地会在十几日内大脑衰竭而死。这场瘟疫使得全世界的人口在一年内骤减98%以上,人类几乎灭绝。

  汤品贤和麦迪逊,在他们的有生之年,都没有输给彼此,却都输给了这场瘟疫。几个月前,他们先后被感染,相继去世了。

  六

  在一个原先已被废弃的实验室中,有几位科学家仍在忙碌,他们已经连续几个日夜没有合眼,人类对抗X-23病毒的最后希望也许就在这个小小的实验室中。“圣懿……我想我们可能要成功了!”麦迪逊的孙女詹娜·麦迪逊兴奋地说道,“我想是的……人类有救了!”汤圣懿和詹娜·麦迪逊彼此握紧对方的手,紧张而激动地看着屏幕上最新的实验数据。

  七

  两年前,迈克·麦迪逊收到一份绝密情报,上面用麦迪逊家族的密文写着汤氏家族下一次进行集中备份的时间,迈克·麦迪逊的兴奋之余,曾有过那么一个瞬间,他暗想:“奇怪,这份情报上没有标注密探代号......”不过,转念,他又想,“不过,既然是用麦迪逊家族的密文写的,就一定是来自于家族的密探,而且,这么重要的情报,不标注也可以理解。”于是,他就将这个疑惑抛诸脑后了。

  此时,有一双眼睛,每只眼睛中生着两颗绿色的瞳孔,在地球上方,盯着迈克·麦迪逊,眼睛的主人不禁冷笑一声,喉咙中发出一串诡异的声响,像一条毒蛇在麦田里游走,而这声响翻译过来,内容是:“哼!可笑的地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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