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品德村的拆迁工作即将展开,村里人都在各自忙碌着。女人们忙着打包,顺便把不想要的旧家具卖给二手贩子,男人们都赶到镇上或隔壁的村落租房子,所有人都为即将到手的拆迁款兴奋不已,几代穷人一夜致富,做梦都要笑醒。老徐家也不例外,自从祖上的地主帽子扣在他们头上,几十年都没翻过身了,这次赶上拆迁的列车,他们都将驶向幸福的前方。
乡下人习惯把老祖宗的坟墓安在自家的责任田里,村民们陆续把先人的骨灰盒迁到骨灰堂里,但是那里的费用不便宜。老徐家的责任田离家五里远,也在拆迁范围之内,宗亲们商量了许久,决定把其中一座坟留在原地,到时候任凭开发商处置吧。就这样,那一座坟墓成了全村唯一没迁走的孤坟。坟墓的主人是个傻子。
傻子,本名徐虹海。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傻子的名字,傻子一辈子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到底怎么写。可这的的确确是傻子的本名,比当时大部分的乡下人都要文邹邹的名字。这要从傻子的出生说起。傻子投胎在一户小地主人家,地主的大老婆生了两个儿子,年老色衰后,地主娶了小老婆。这个小老婆便是傻子的亲娘。傻子爸,也就是地主,念过几年私塾,算得上半个文化人;傻子妈,虽然出身于穷苦人家,可是模样俊俏,这也是地主看上她的主要原因。男才女貌的基因组合下,诞生了奇迹般不可思议的傻子。我没见过傻子小时候的样子,我认识他时,他已经是个小老头的模样:佝偻着背,身高不足一米六,常年戴着一顶解放帽,帽檐下隐匿着一双令人心生恐惧的眼睛,下眼睑下垂外翻,眼球下面的毛细血管裸露在外,嘴巴大得出奇,由于上排的牙齿突出,两片嘴唇很费事才能碰到一起,经常是咧着嘴的样子,能清晰地看到牙缝很大,每颗牙齿都很黄。如果你在夜里遇见他,一定会以为撞见了地狱来的红眼大嘴妖怪,专吃小孩的那种。尽管全世界的傻子长得各有不同,但他们都有同一个特点——笑起来很憨,那种笑容很难在一个正常人的脸上看见,让人一眼即可看出他们的“与众不同”。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简直不敢相信,老天居然会把那么多缺点放在一个人身上,傻子天生就有肺气肿的毛病,喉咙里好像常年卡着一口痰,喘气时滋滋作响,永远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状态,无法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傻子妈只生了傻子一个孩子,起初她以为自己的孩子只是长得丑,母不嫌儿丑,傻子被当作宝贝一样疼爱着,傻子三岁的时候,除了会说“阿爸”、“阿妈”之类的词语外,教啥都记不住,打不疼,骂不哭,只会咯咯笑。五岁那年,家里给傻子请了个教书先生,先生来了两天就走了。在彻底搞明白自己生的是个什么玩意后,傻子妈再也没笑过,终于在傻子六岁那年,因常年郁郁寡欢早逝了。傻子爸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老来得子变成了老来得傻,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小儿子为什么会是个傻子?这件事就算是搁到医学发达的今天,也很难解释清楚。难道是报应?可他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除了很多年前有一次,村里的农户想跟他借几个小钱,说是家里的孩子病得不轻,但是地主和他之前有过节,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拒绝了,最后农户家的孩子没保住,夭折了……可能这就是命吧!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地主在经历了丧妾、批斗后,也开始神志不清。可怜的小傻子由地主的大老婆照料着,和同父异母的两个哥哥一起长大。
后来,地主和地主的大老婆陆续过世了,傻子轮流在两个哥哥家里住,一年轮一次。傻子的床是用砖块和木板支棱起来的,床板不到一米宽。木板上铺的是稻草,床单是他的二嫂子自制的——这个能干的女人把白事上使用过的孝布拼接起来,染上色,就成了傻子的床单。这种布料虽然粗糙,但很结实耐用。盖被只有一床,夜里睡觉冷的话,就把脱下来的衣服搭在被子上面——军大衣盖在最上面,中间是毛衣,底下是裤子。第二天醒来,衣服都滚落在了地上。傻子更喜欢住在二哥家里,二哥家的家人对他也更好些,平日里就让他扫扫地,做点轻松的家务活。六十年代,家家户户都没什么像样的吃的,但二嫂在吃上没亏待过傻子,他和其他人的伙食是一样的。傻子不喜欢住在大哥家,大哥家人多屋子少,他只能住在旁边的灶间里,门板是用几块捡来的破板子拼接起来的,薄得一拳就能挥出个窟窿来,门板离地面还有一拃远。刮大风的时候,门板哐哐作响,像是藏族的巫师在敲人皮鼓,叫人发颤。晚上常有老鼠爬进爬出,有一次老鼠咬掉了他的半个脚趾头。灶间旁边还有个羊圈,羊是最烦人了,不分白天黑夜地叫,吵得傻子没法睡觉,一到夏天,羊圈里满是蚊蝇,扎堆地飞到傻子屋里,害得傻子只能躲在被单里,连头都不敢伸出来,常常热得满背满脖子都是痱子。在大哥家,他总要帮忙干农活,一天下来,累得像丢了半条命。如果他不干活,大嫂子总会在盛饭时把碗摔得很重,一整天都耷拉着脸。傻子虽傻,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白吃白喝,不干活,嫂子就会不高兴,大哥就会骂他。
傻子傻的程度如何呢?他认识家里人,分得清大蒜和小葱,也知道什么是钱,但不会算术,不会买东西。从出生到现在,傻子的口袋一直比大姑娘的脸还干净。在傻子小时候,他曾经短暂地拥有过钱,那是过年时,他的地主老爹给了他一块大银元。傻子拿着银元跑出门,回来时银元不知所踪。听说住在傻子家后面的一户人家半年后偷偷让银匠用一块银元打了一对银耳环。从那以后,傻子再也没碰过钱。在农村,像傻子这样的人是一无是处的,活着和浪费粮食并无区别。如果非要找出他的一丁点存在价值,那么就是把他当作乡下妇人用来教育孩子时的反面教材。
“你要是不好好学习,长大了就会变成那个傻子。”
“不要吃太多盐,盐吃多了就会变成那个天天喘粗气的傻子。”
“把腰杆挺直了,不然长大后就会变成那个驼背的傻子。”
“祖宗,你要气死我啊,那个傻子的妈就是被傻子给气死的。”
“……”
有一天,傻子不再是反面教材的红人了,人们口中提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少,这并不是因为大家良心发现了,而是因为村子里出现了比他还要傻的人。不论是数量还是傻的程度都要超过他。那是一大家子傻子,此事的始作俑者是男傻子的父母,男傻子是家中独苗,父母怕家里断了香火,便托媒婆寻了个傻媳妇,于是男傻子娶了个女傻子,生了个女儿,是个傻子,又生了个儿子,依旧是个傻子。香火暂时保住了,那对老夫妇从照顾一个傻子,变成了照顾四个傻子。如果当时有个类似全球富豪榜之类的榜单的话,毫无疑问,傻子已经跌出前三了,就像原首富被后来居上的新首富打败,连当反面教材的作用也派不上了,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了。人们再一次记起村里还有傻子这个人,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二)
哥哥家的孩子们渐渐长大、成家,小傻子也慢慢变成了老傻子。
傻子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是个傻子?他会不会因为自己是个傻子而感到难过?人们好像从来没见过傻子的脸上现出过难过的神情,就算傻子爸去世时,家里人都在哭,只有他呆呆地跪在那里,面无表情,好像死的不是他的亲爸,而是随便一个什么陌生人。逢清明上坟时,傻子也学着哥哥们的样子,给先人磕头,依旧是面无表情。由此,大家推断,傻子是不会难过的。
二哥家的孙子上小学二年级了,放假时,附近村的同学们到他家去玩,傻子站在场地上看着孙子咯咯笑,那些孩子一见到傻子,也咯咯笑。
“阿城,这个傻子是谁啊?”
“邻居家的傻子,经常来我们家玩。”
“你走,不要在我家。”同学走后,阿城用力地推了傻子。傻子重重得摔在了地上。医生说傻子胯骨骨折,要卧床三个月。
傻子的大哥大嫂来了。
“二妹,眼下正是农忙季节,那么多地……”
“大嫂,小弟今年本来就应该由我家照顾,何况是阿城不懂事,让小弟遭罪了,于情于理,都应该由我家来伺候小弟,你就别操心了。”
“二妹,我不是这个意思。”
“大嫂,我明白的,大家都不容易,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呢……”
这件事情发生后,傻子的二哥和二嫂谁也没说自己的孙子一句,那样的家庭成分,娶个儿媳妇有多难?儿子能娶上媳妇,已经是烧高香了。因为家里穷,老俩口总觉得亏待了儿媳妇,好不容易有了个大孙子,心里别提有多宝贝,明知道孙子犯了错,也舍不得说,万一话说重了,惹得儿媳妇不高兴……
傻子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刚开始疼得厉害,夜里睡不着觉,傻子就在那哼唧哼唧。
“虹海,你是不是疼得厉害?”
“不疼。”傻子的脸扭曲着。
“都怪阿城不懂事。”
“不怪。”傻子用微弱又坚定的声音回答。
傻子不再哼哼了。
在二嫂的照料下,傻子最终没落下残疾。期间,大哥送来了几条自己抓的鱼和二十个鸡蛋。阿城的妈给傻子做了一双布鞋,鞋底也是她自己纳的,很厚实,穿上去很舒服。傻子的亲妈没死前,傻子也穿过新鞋。傻子妈死后,他总是捡哥哥们穿剩的。
春天,麦田青青,再过一个月就会抽出小麦穗,蚕豆开花,像一只只长着黑眼睛、紫翅膀的花蝴蝶,簇拥在浓密的蚕豆叶里,成群的蜜蜂在油菜地里采蜜。在春风的揉搓下,多种农作物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散发出属于这个季节特有的、诱人的香气。乡间的公狗像是受了这些气味中的某种物质启发,不停地奔跑,有时候一连几天都不回家。河岸边、路边到处都是野草野花,家里的猪啊、羊啊再也不愁吃的了。都说“三荒四月春头天,青黄不接”,三四月是老农民们最难熬的时期,可以食用的蔬菜少得可怜。阿城妈爱吃马兰头,这是一种时令野菜,物资匮乏的年代里,妇女们总喜欢系上一个小布袋,去田野边割些马兰头,丰富下自家的餐桌,村子附近的马兰头都已经被剃了头,只剩下一截矮矮的根。
那天,傻子一早就出去了,傍晚还不归家。二嫂在门口张望,天快黑的时候,傻子背着布袋,光着脚丫,满腿是泥,乐呵呵地回家了。二嫂接过布袋,里面满满一袋马兰头,还夹杂着一些野草,马兰头湿漉漉的。
“虹海,你去哪儿割来的?”
“东滩。”
东滩靠近海边,人烟荒芜。每年入秋后,村里的猪草越来越少,村里人就会走上很远的路,去东滩附近割草。以前傻子跟着大哥大嫂去那捡过黄豆粒,走去一趟起码要两小时。傻子从来没有一个人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你咋不穿鞋呢?”
“脚脏。”傻子把鞋揣在怀里。
那天晚上,阿城妈第一次拿了一个饼递给傻子吃。
后来,傻子去了村里开的福利厂。专门糊纸箱子,没有任何技术含量,一天能挣十块钱。傻子不会花钱,也不会数数,挣的钱拿回家就交给哥哥嫂嫂,那段时间,嫂子的脸色好看了些,和傻子说话时语气也平缓了许多。傻子也高兴,去厂里糊纸箱子比下地干活开心多了,厂子里要么是缺胳膊的,要么是少腿的,要么是聋子,要么是弱智,和他们在一起,反而更自在,残疾人有残疾人的沟通方式,同病相怜,没有谁看不起谁的说法。
有一天,傻子又“出名”了,以一种最常见又不大在傻子身上出现的方式出名了。这个四十出头的傻子居然有女朋友了,对方是个比她还年长十几岁的老妇女,是隔壁村的,也在那个福利厂里上班,有男人,他的男人是个将近七十的糟老头子,患有肌肉萎缩,手指都是变形的,两条腿像海带,走起路来飘飘摇摇,随时都会跌倒似的。
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是傻子的大嫂,她看见天没亮时,有个女人从傻子的屋里钻了出来,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直到一连几次撞见,她才确定。
这件事很快就在人们下地干活时、端着饭碗聊天时传开了。
“傻子也知道想女人?”
“都说男人一辈子都在想女人,看来连傻子也不例外。”
“都傻成那样了,他知道怎么搞女人?”
“傻子懂个屁,八成是那老女人勾引他的。”
事越传越离谱,话越说越难听。大嫂子的脸拉得一天比一天长。她气这个不争气的小叔子,让一辈子都老老实实的人家成了别人嘴里的笑话,更让她生气的是:傻子居然把工资都给了那个不要脸的老女人。
“孩子爸,你赶紧让你弟弟和那个女人断了联系,他不要脸,我们还要呢!”
“晓得了。”
不知道傻子的大哥跟傻子说了什么,傻子真的不和那个老妇女来往了,傻子又按时把工资拿回家了。傻子找女人这件事在衍生出七八个版本之后,突然有一天,它就像是一瓶跑了气的可乐,被人们丢弃在角落里,直至落满灰尘。
傻子日复一日地上下班,挣着永远不属于自己的工资。他走在路上,就像是一只被风吹起的塑料袋,人们看见了他,又好像没看见他,谁会对路上遇见的塑料袋留下什么印象呢?他的背越来越弯,走路越来越慢,最后连走去福利厂上班的力气也没有了。哥哥们都已年迈,无法继续照顾他,侄子们把他送去了敬老院,幸运的是:傻子因为自己的傻子身份,住敬老院可以享受国家补贴。
无论是家里人还是外人,大家渐渐忘了傻子的存在。有一年夏天,傻子的二哥家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敬老院打来的,内容只有一句——傻子死了。傻子到死都是身无分文的,家人为他整理遗物时,他的箱子里只有一件粗布外套,两件旧衬衣,那双阿城妈做的鞋和一顶从没见傻子戴过的新帽子。
傻子的两个哥哥为他举办了丧礼,哥哥家的小辈们参加了丧礼,邻居们也来了,大家像例行公事一样聚在一起。除了傻子的二嫂子,没有人为傻子掉一滴泪。
傻子的家人后来拿到了一万元赔偿金,事情是这样的:家里人赶去为傻子收尸时,傻子的尸体已经有异味了,傻子临死前已经病了好些日子了,总是躺着,几乎不吃饭,但谁也没把他的病当回事,傻子死了两天之后,工作人员才发现。傻子的家人们抓住这个把柄,不停去敬老院闹,比以往傻子在世时去的次数多得多,对方为了息事宁人,只得作出赔偿。
傻子的女朋友已老得行将就木,原本愚笨的脑袋越发糊涂,临死前,她时常念叨傻子:我给虹海买过一顶帽子,他很喜欢,他喜欢偷偷叫我阿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