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佛罗伦萨》
原创/易生
21岁那年,我念大四,导演系。四月份的时候,我抛下连轴转的工作和毕业作品设计,一个人背起行囊,飞去了佛罗伦萨。
我向往这个城市,也许只是从书中看到过,却一直记住了罢。儿时读过徐志摩先生的《翡冷翠一夜》,让这个文化艺术天堂对我有了超乎其他城市的吸引力。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是下午四点,佛罗伦萨正在下湿冷的雨,我穿着薄薄的大衣走在雨里,刺骨的寒,却感觉到身心都充满一种名为自由的欢愉。
我在三天内把佛罗伦萨的著名景点全部逛完,也生出了一种“朝至翡冷翠,夕死足矣”的感觉,这个城市在我心里一直是自带暖黄色滤镜的,复古味遍布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色彩鲜艳的墙壁,深绿色的百叶窗,深红色的屋顶是这个城市的标志色彩,这里的每一道墙,每一块石头都被赋予艺术的魅力。
我每天只拿手机和拍立得出门,不背包,不带伞,下雨了就把两样东西藏在风衣里,淋着雨走。
第四天我口袋里只剩下80欧元,于是我开始在街头闲逛,穿着最舒服的一双鞋,准备走到再也走不动,再搭计程车回去。
下午三点,我路过一个小巷口。巷口美极了,像日本漫画里的场景。这里应该是佛罗伦萨的老城区,古老的建筑,陈旧的门窗,斑驳的浮雕,像步入了中世纪一般。低垂的电线在屋顶交错,拐角商店门口停了生锈的自行车。
我举起拍立得按下快门的时候,一条黑瘦的狗刚好从马路上跑过去,日光鼎盛,透过树的枝丫洒下来,暖进人心里。
距我最近的小店出来一个戴贝雷帽,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他看了我几秒,突然说了一句意大利语,似乎是在询问着什么。
我不懂意大利语,用英语回问道:“您在说什么?”
男人似乎也听不懂我的,又说了一句。
语毕,冲我招招手,我心存戒备,但那人面目实在是温和可亲,又好意耐心地邀请了我几次,我点点头,随他走入店里。
意大利人的生活很精致,与艺术融为一体,即使生活条件不太优越,也依旧有挡不住的优雅气质和绅士风度。
我进的是一个杂货店,店面很小,物品的摆放却很整齐,有别样的风味。
我站在柜台前和中年男人交流,两人说着不同的语言,谁也不懂对方的意思,打手势才略懂一二。
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持续了几分钟,我慢慢放松下来,突然不着急听不懂话的现状,反而有些享受,于是我开始一句一句的对一个陌生人介绍起自己,说起心里话来。
我觉得自己一直很孤独,若能把心里话倾诉给陌生人听,也是极好的,这种感觉令人心安。
直到我身后闯入了一道含着笑意的男声,由远及近,我听见皮靴踏响木地板的声音,一步一步向我靠近。
身后的人先用意大利语和中年男人交流了几句,然后用英语问我:
“小姐,你是游客?”
“嗯,路过这儿,就进来了。”我转过身,看见他的脸,黑发墨瞳,亚洲面孔。
“中国人?”他问。
“嗯。”我点点头,看着他深邃的眼。
“很久没在佛罗伦萨遇见中国人了,一起走走?”他用字正腔圆的中文向我发出邀请。
我考虑了几秒。今天我已经相信了一个意大利中年男人,而现在又有一个男人邀请我“一起走走”。他的微笑看起来很友好,眼中似乎不含我所能猜想到的那些坏心思。
“好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想起,我答应了他。
临走之前,柜台后的中年男人带着友好的目光,对我说了最后一句意大利语,很简短。
走出小店,佛罗伦萨的天色似乎又比刚才晴朗了一些,我和一个刚遇见不过三分钟的男人,走在人潮如流的街道上。
“刚才店主对我说了什么?”我抬头问他。
“他说,”他突然神秘地笑了一下,垂头与我对视,“你很美。”
“噢……”我点点头,收回目光,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从中国哪里来?”他问。
“南方,厦门。”
“哦。为什么来佛罗伦萨?”
“不知道,想来,这里一直是我的执念。”我答得很模糊,自己确实也回答不出来。
可他似乎懂了,点点头,没在追问我。
“你也是中国人?”我后知后觉地问他。
“嗯,我是北方人,嶂北。”
“那是哪儿?”我的地理一贯不太好,连佛罗伦萨是意大利的城市都要想半天。
“一个小农村,你不知道也正常。”
……
那天我们在街头走了很久,漫无目的、天南海北的聊,像相识多年的老友。
他告诉我,他现在是个律师,已经在佛罗伦萨住了五年,有一个小小的事务所。
我问他:“你不打算回国了吗?”
他微笑,说:“会回,但是要等到自己想回去的那一天。”
他说,我想去哪儿他可以带我去,我摇摇头,说不,前几天自己已经去过了,现在只想走走。
就着将暮未暮的天色,我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正值晚餐时间,他似乎也注意到了,于是问我:
“想吃意大利面吗?”
“嗯?”我想摇头,前几天也吃过了。
“我做的。”他挑眉。
“要去你家吗?”
“你可以决定,要不要到我的公寓去?”他说,“你放心,我不是坏人。”
我被这个问题惊到了,自动忽略了他后面的那句话。人生中的前21年,我一直是个保守的人,朋友家里都没去过几次,现在居然要在异国他乡去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吃他做的面。
“你傍晚时分有约朋友吗?”他又问我。
“没有。”
“你算是个幸运的人,我请你吃自己亲手做的意大利面。”
“我是个正经的人。”他笑着补充了一句,引得我噗嗤一笑。
“你要不要来?”他最后一次问道。
“好吧,你住在哪儿?”我摸摸口袋里的八十欧元,问他。
“我们出来的地方。”
“那岂不是要走回去?”我转身望了望,感觉到小腿已经隐隐作痛。
“不会,我们并没有走出老城区,我可以带你走近道绕回去。”
“你会拐着弯把我送去卖了吗?”我眨眨眼,问出这个问题。
“嘿,小姐,你的想象力可真是天马行空。”他被我认真的样子逗笑了,露出白白的牙,眼神坦荡清澈。
我们又走了半个钟头,到他家时已是夜幕降临了,一路赏尽了佛罗伦萨黄昏的光景,美不胜收。
我用拍立得拍了很多照片,心中慢慢勾勒出国前令我烦心至极的毕业作品。仿佛来到这里之后,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感觉到豁然开朗。
我坐在他公寓的沙发上,就着蜂拥而至的疲惫陷进去,认真打量了一番他干净整洁、又不失格调的房子。
公寓不大,两室一厅,有一个小小的卫生间个一个小小的厨房,客厅里摆着一部电视机,是中国牌子。
他走进厨房,给我泡了一杯清幽的茶,香气在小公寓里弥漫开来。
他拉了条凳子在我附近坐下,是一个正常且安全的距离。我从大衣里拿出一沓已经洗出来的照片,挑出两张递给他。
一张是下午三点,我在杂货店前拍下的那张巷口。
那时我还未遇见他,更不知这巷口里藏着他的小公寓。
一张是我们散步时,他去小摊前给我买棉花糖,我站在后面,拍了一张他的背影。
他接下照片,认真看了几秒,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
“你多大了?”我突然问他。
“25岁。”他答。
“四月底,我才成为21岁的姑娘。”我对他说。
“四月几号?”
“四月二十八。”
“嗯。”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小时候听人说,男女相差四岁是最好的年纪。”我突然冒出一句。
他抬眼认真看了我几秒,突然笑了:
“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我目光平静,这一刻突然什么也没想了。
“你挺好的,为什么没有?”
“没有遇见喜欢的。”我想了想,答道。
“是挺难的,我也没有遇见。”他微笑着,赞同我。
也许是在今天之前。我猜,他在下一秒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意大利面呢?”我终于想起来了,问他。
他点点头,起身去了厨房。我在沙发里躺了一会儿,就开始参观他的房子。他有一个书房,不大,却用一道屏障隔开,一边是陈列满书的书柜和办公桌,桌上堆满文件,很现代风的设计。
另一边是一个小小的画室,图纸满地,显得很杂乱,却让我突然感受到了佛罗伦萨的艺术。
我走到厨房,靠在玻璃门上问他:
“你会画画?”
“嗯,”他忙碌着,袖口挽起,露出小臂,“这个城市是个艺术殿堂,我受到熏陶,画画现在算一个爱好。”
那你会画人像吗?我看见你的画大多为风景。我想问他,最后却什么也没说,见我沉默,他转身看了我一眼。
意大利面散发出清甜的香气,我们面对面坐着,沉默却不尴尬的吃完一顿晚餐。
“如何?”他放下筷子,含笑问我。
“我喜欢。”我对上他深邃的眼。
饭后,我站在他的公寓门口穿鞋,跟他告别,说再见。
“你念的哪个大学?”他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
“城南大学。”我轻声回答,这是我告诉他的最后一条信息。
“行,我送你。”
“……好。”
夜色已经很深了,佛罗伦萨的夜晚没有中国繁华热闹,街上灯火阑珊,路人零星,气温降下来,他们的一天结束得很早。
我们站在路边,静静地等着计程车,似乎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我乏得不行,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路过一对金发碧眼的外国夫妇,他们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许久,两人走上前来,女人对我们说了一句话,她丈夫满眼温柔与爱意地看着她,附和一句。
他们对他说,你的妻子很美。
他们走后,我问身旁的他:“这对夫妇说什么?”
他的喉咙震动,发出一声低笑,他低头,下巴擦过我的额头,目光落下来,眼底有深潭,水面倒映着星辰。
他答:“他们说,你很美。”
他送我上了计程车,我趴在车窗上向后望,知道他高大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第二日,我搭上最早的飞机回了国,顺利完成了毕业作品——关于佛罗伦萨的邂逅。我没有给影片一个很完美的结尾,但我觉得这就是故事的最后了。
又是忙得昏天暗地的生活,我的毕业作品得了奖,这让我有了一些名气,于是更加忙碌了。
时间匆匆流逝,六月,我穿着学士服在就读了四年的城南大学参加毕业典礼,作为导演系第一名发表演讲,并拍摄毕业照。
一个星期后,我将去往北京修习导演的研究生。
但那天,我收到了一个从佛罗伦萨寄来的包裹——因为上面贴满了佛罗伦萨的风景照和邮票。包裹上没有署名,也没有写签收人,只是写着:中国,城南大学,导演系,21岁读大四,长发的女生。
邮戳上的日期是四月底,包裹辗转了两个多月,最后成功落入了我的手中。
我当着同学们的面拆封了包裹,小心翼翼,像在抚摸一件珍贵的陶瓷。是一副油画,带有浓重的佛罗伦萨艺术气息,并且是一副肖像画,画里的女孩手托一个“相机”,长发及腰,风衣飘飘,眉眼带笑。
他把我画得很美,正如油画背面那行清隽的字体:“我说,你很美。”
我的同学纷纷赞叹不已。色彩、线条的勾勒将我的孤独,我的沉郁体现的淋漓尽致。
我21岁第一次出国,在佛罗伦萨有一场充满温存的艳遇,我和他相处了四个小时零五分钟,他含笑的眸一直留在我心里。
最重要的是,尽管相遇时间短,他却懂我胜过我所遇见的所有人。
往后四年,我的人生一直朝着它该有的方向发展着,研究生毕业,成为导演,小有名气,拍摄了一部部反响不错的影片。
说不上过的有多好,物质生活充足是一个方面,可孤独感一直伴我,如影随行。
我没有再遇见有哪个男人,现在温暖和煦的阳光下,眉眼弯弯,对我说那一句:“你很美。”
25岁,我的事业蒸蒸日上,我擅长拍摄文艺片,写让人共情的文字,诉说令人难忘的故事。我带领团队四海为家,去过许多国家许多城市,却唯独不肯再去佛罗伦萨。
我的焦虑日渐严重,于是在25岁的四月,我怀念着21岁的自己,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去佛罗伦萨的旅程,一个人。
好在巷口没有变,小商店也没有变,我坐在佛罗伦萨的艺术馆阶前想了两天,第三天我终于敢走到那个柜台前。
“你回来了。”他的脸上浮出温柔的笑意。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我想过无数种我们重逢的场景,在厦门,在嶂北,在佛罗伦萨的街头,但最后,我们还是在这个小杂货店相遇。
“我还没有男朋友。”我看着他的眼睛,开门见山地说。
“我也没有女朋友。”他微笑。
后来我为了他移居到佛罗伦萨近五个年头,在我30岁的时候,我们回了国。
在我25岁的四月底,他为我画了第二幅肖像画,我穿着大衣,他画笔下的我依旧很美。四年的光阴,我在他的心里,未曾改变。
两个灵魂高度相契的人相遇,上帝将赐予他们边走边爱的能力。
作者有话说:短篇小说,第一次创作,有错别字之类的请指出,我会改正。灵感来自亦舒作品《她的巴黎有两个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