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空高远悲怆,空旷荒凉的野外,风萧瑟的无拘无束,零星的雪花随风舞动,必将有着一场大雪即将降临。
墨已磨好,笔已奉上,竹简缓缓铺开。有雪花飘落于竹简化为水珠,仿若泪滴。无数人都已屏住了呼吸,无数道目光在同一个人身上聚集。
面对着身外的期望和压力,李斯如一座山岳沉稳危坐,不怒而威。
犹如雪花坠地,笔轻柔的落下,写出一个字:“臣”,之后便恍如利剑破冰一发不可收。
此时的李斯,风鼓衣袖,须发张扬,翩翩如仙,仿佛嵇康抚琴奏绝音,旁若无人,物我两忘。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须臾之间,八百三十九字扫尽,李斯将胸中郁结已久的幽怨和愤满,喷射而出,泻于笔端,奔流始终。
外客们虽不知李斯究竟写了些什么,但也不为其姿态感染,他们将永远记得今天的场景有一个旷野中的人,用他手中的笔改写了他们的命运,也改写了中国的命运。
蒙恬一直在旁侍立,随着李斯作文的进行,其面色也是时悲时喜,不能自已。
书既成,李斯掷笔于地,长叹道:“世间无必成之谏,更无必听之君,吾卿尽人事而已,成与不成,庶几无大恨也”。
蒙恬恭谨的接过竹简,道:“惟愿先生早日重返咸阳,某当为先生摆酒接风,共欢同醉”。押解官硬着头皮上前,小声的提醒蒙恬奉大王之命,一路不得停息,今已轻易破例,耽搁了些时程,是时候该启程了。
蒙恬知道押解官职责在身,便也不来为难他,指着自己带来的数十骑士,对李斯道:“先生这一路,或有风雨,前路凶险,不可预知,此十余子,皆精选健儿,愿先生不弃,许其护卫左右”。
李斯点点头,心道:蒙恬这孩子虽然年轻,却已是考虑周全,万一路上有杀手埋伏,有此数十人在,也足可保证我的安全。
蒙恬又吩咐骑士道:“凡有胆敢进先生三尺者,格杀毋论!”言毕上马,单骑绝尘,归咸阳而去。
李斯的谏书顺利的到了嬴政手上,赢政览卷,但见其书曰: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邳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纵,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借寇兵而赍盗粮”者也。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这便是千古流传的名篇《谏逐客书》。嬴政独罢此文,击节赞叹,唏嘘再三,叹曰:“嗟乎,倘无此书,寡人之过,将葬送秦国也”。
且说嬴政读罢《谏逐客书》,幡然醒悟,当即命蒙恬,火速追回李斯。蒙恬年轻力壮,一路狂奔,追至骊邑,终于赶上李斯。
尽管谏逐客书没有立即达到废除逐客令的效果,但毕竟李斯为自己争取到了赢政面谈的机会,以此改写了中国的历史。
那么,有人可能会问《谏逐客书》为什么能够获得秦王赏识呢?
有人可能会说《谏逐客书》,文字如何优美,如何雄辩,如何层层递进, 如何有理有据,如何无愧于千古奇文,足以打动嬴政。窃以为,未必尽然。
自古文章圣手代不乏人,以下三位堪称笔夺造化,文惊鬼神。然而当他们以文章或自荐或劝谏时却劳而无功。
陈思王曹植先后上《求自试表》和《陈审举表》,行文凄厉郁苦,读来泫然出涕,结果泥牛入海,终生不得见用。李白呈《与韩荆州朝宗书》,吞吐云电,气势超绝,结果对牛弹琴,不闻下文。韩愈上《论佛骨表》,激昂慷慨,文理斐然,结果唐宪宗,龙颜大怒,险此将他处以极刑行。
这三人之不能得益者,非为文章写的不好。沉思曹植不能见用,盖因文帝遗言在前,明帝忌惮在后也。李白不得志只能怪韩朝宗乃庸碌之辈,空负荐士盛名,实则叶公好龙。韩愈遭贬,则在于唐宪宗对佛所持之态度: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所谓功夫在诗外,别看李斯写《谏逐客书》,援笔立就,一气呵成。李斯预感到宗亲将对外客不利之时,他就开始构思这篇文章了。甚至在放逐的路上,一直没有停止过对这篇文章的酝酿。
首先,他摸准了秦王的想法,站在秦王的角度考虑问题,分析他的处境,判断他的立场,然后对症下药,务求斯人不言,言必有中。
其次是李斯自己的写作定位。屈原见逐,作《离骚》,韩飞不用,写《孤愤》,李斯吸取了两人失败的教训,李斯虽然有资格怨,但那都是个人情绪的小格局,李斯始终保持着冷静和克制,站在旁观者公允角度书写谏义,只字不提个人的冤屈,外客的凄凉。在他的文章里只有血,没有泪。
可见,文章虽好,但要读者喜欢才是真的好。譬如女人倘她先以动心,则一言挑之,足以交情通体,终生不悔。倘她心无此念,纵文赋锦锈,动辄万言,却只能是使君有意,罗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