液晶屏幕上的红色数字“叮”的一声停在29楼,厢门打开,林意匆匆走出电梯。
29楼的电梯厅走道正堵得水泄不通,一条条经纬稀疏的白布拉着长长的横幅,张牙舞爪的写着黑色大字——
“还我血汗钱!”
“公民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与人民作为,全家火葬场!”
骂声洪亮的大妈、须发花白的大爷、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哭叫不止的小孩围聚一堂,又吵又闹,一团混乱,还有人高马壮的彪形大汉,正举着拳头“嘭嘭”拼命捶打紧闭的钢化玻璃门。
门里两位身着蓝灰色制服的保安头也不抬,安然的翘腿坐着,一边熟视无睹的喝茶,一边翻看一份早上刚送过来的《南方日报》。
这一类场合,林意看过好几次了,早就见惯不怪。远远的望了眼玻璃门旁边的指纹锁,果断的没有上前刷。
她转身重新按了电梯,下到28楼,熟门熟路的摸到安全通道,往上步行一层,直接通到29楼的办公区域。
林意走进一间门上挂着“投资咨询部”牌子的办公室,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还有5分钟到9点。
办公室里依然空无一人。
有点奇怪。
林意无暇多想,径直朝自己的格子间走去。
桌上放着一封EMS邮件,撕开蓝白色的硬纸信封,是一家债务企业发来的季度报表。
林意往椅子上坐下,半眯着600度的近视眼,埋头吃力的辨认着报表上一个个细如蚂蚁的数字。
看了一会儿,林意眉心皱了皱,抬头瞄了眼显示屏旁边贴的常用企业通讯录,左手拿起办公桌上银白色座机听筒,右手十指如飞的拨号。
电话很快接通,林意用力的挤出笑容。
“呵呵,亲,最近还好么……”
电话那头的妹子十分警惕:“又怎么了?”
“……没有啦,刚收到你们寄来的报表,因为看到这个季度利润负得太多,所以问一下原因……”
妹子有点不耐烦:“这个月提了减值准备,也需要跟你们说吗?”
“……呵呵,那另外还有……”
“哎我说林姐,你知道我们公司人很少的哎!我一个人又管财务又管办公室,还要端茶递水负责接待,实在没空一天到晚应付你们这些鸡毛蒜皮的问题哎!就这样,拜拜!”
猝不及防的“啪”一声,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断线音。
林意看着手中的听筒发愣。
林意今年27岁,硕士毕业两年,一直在这家名叫中博的国有大型金控集团上班,负责对外投资、对外放贷等业务。
一位没有背景的新人,在中博这样的大型国企里,处境不能不说是尴尬。
第一年,部门主任没有让林意参与新项目。丢了几户三四年前出资的项目交给林意去管,说是“这几户项目情况比较复杂,新人嘛,正好锻炼一下。”
林意花了三天三夜的工夫,把几个项目细细的过了一遍。
主任一点没谦虚,果然是“情况比较复杂”。
林意手里的每一户企业,都是拖欠了一年以上本息的困难户,几乎经营不下去,只在破产的边缘游走。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部门里最难缠、人人都嫌弃的几个“老赖”项目。
作为“老赖”项目的管理人员,林意第一年就因为收不到本息,莫名被扣了一半的奖金。
第二年依然如此,于是又扣一半。
穿蓝色竖条纹衬衫的中年男子气急败坏的冲进来,衣角带起一阵旋风,掀翻了饮水机上的两个纸杯。
林意回过神来,连忙起身。
“孙主任……”
部门主任孙哲,一抬头见了林意,用一种惊悚的目光盯着她。
“你他妈怎么进来的?他们也进来了?”
听着孙哲语无伦次的问话,林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手往外指了一下。
“我走的安全通道。”
“安全通道?”孙哲明白了,冷笑两声,“行啊,你他妈挺机智的。”
“呵呵,以前走过。”林意干笑两声,好奇的问:“那些是什么人?”
孙哲头痛的揉了揉额角,“还不是吉达那些买家……”
吉达是孙哲管理的项目,因为经营困难想要贱卖抵押给中博的房产。孙哲私下与吉达老板关系不错,常在一起吃喝玩乐。某次酒后,不知怎么就拍了胸脯,口头同意了低价出售这回事。于是吉达老板放心大胆的卖了房子,兴冲冲的跑来找孙哲解押时,因为中博风控部门的强烈反对,这事最终没能办成。
在吉达老板的怂恿下,那些花钱购房却没得到房子的客户把愤怒的矛头对准了中博,于是……出现了电梯厅的那一幕。
孙哲一边说一边骂,又举手指向办公室几个空着的座位。
“这帮垃圾!平时那副逼样儿!还跟老子称兄道弟,酒也喝了,饭也吃了,大保健也做了……”
孙哲似乎意识到说到了不该说的,停顿了一下,仍骂道:“……关键时候躲得连个影儿都没有!垃圾!都是他妈的垃圾!”
他越说越来劲,哐当一脚踢向饮水机,吓得林意后退好几步,趁机躲回自己的座位上。
孙哲骂得累了,喝了口水,喘了口气,瞟了眼埋首于资料中的林意,眼珠子忽然一转。
“小林啊……”
“主任?”
孙哲换了副皮笑肉不笑的面孔,“我说,外面那些家伙,你他妈去打发得了。”
林意大惊,“我?!”
“有什么问题?”孙哲不满的瞪着眼睛,“就说我生病了……住院了,反正说严重点。你他妈一小姑娘,怕什么,他们难道会打你?”
林意连连摇头,“不能这么说啊主任……我这……不……没办法跟人说去啊……”
孙哲不由分说的把林意从座位上拎起来,推搡着往安全通道口走。
“好妹子,帮哥这一回。这次天元的项目,哥让你主要负责。”
“……”
孙哲将林意塞进安全出口,伸了半个脑袋出来,说道:“还是从电梯过去,别去开大门,小心让他们进来了。”
说罢,孙哲头一缩退了回去,“砰”的一声,将安全出口的两扇木门紧紧关上。
林意险些被夹到手指。
平复了一下心情,林意只好从29楼的安全出口又下到28楼,再坐电梯回到29楼的电梯厅。
电梯厅的情形跟早上进来时一模一样。各老弱病残孕们,精神头儿半点没减。
林意清了清嗓子。
“各位,各位……”
众人听见声音,安静了下来,扭头看向林意。
林意挤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各位,呵呵,冷静一下……”
一位穿着桃红色连衣裙、金黄色头发炸得像鸡窝一样的大妈朝林意走了两步,皱着眉头上下打量她。
“你谁啊?”
林意硬着头皮笑道:“我是孙主任部门的员工,我来……”
后面一个50岁左右的男人一听见这话,“嗖”地从人群中蹿了出来。
“哎嘛小姑娘孙哲派来的啊!妈的废物!自己装孙子,叫个小姑娘来顶着,他是不是男人哪!”
林意急忙摆手,“这个……真不是这样,孙主任不是不敢出来,他……中风了,现在医院打点滴,可严重呢……”
“哦哟!啥?中风?别跟老子瞎几把扯!哪家医院敢不敢说啊,带咱去敢不敢走啊?我说你这小姑娘,好的不学,学他妈孙哲满口跑火车,你信不信我把你……”
说话的正是吉达的王老板,情绪格外激动,咄咄逼人,短肥的手指直直伸到林意面前,几乎戳到她的鼻尖。
林意连连后退,摇头摆手解释不迭。
正没个开交,电梯门忽地开了。
里面出来的女子一身黑色套裙,脚踩裸色高跟鞋,苗条、精致,一丝不苟。
林意赶紧靠过去:“丁姐!”
法律部主任丁勤。严肃、沉稳,瞧着就是一身凛然的正气,让人有一种安全感。
“怎么回事?”丁勤扫了眼横幅,冷冷问道。
林意连忙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丁勤点点头,问道:“哪位是王总?”
吉达的王老板晃晃荡荡的走上来。他本来还自恃有理,然而一站在端肃、不苟言笑的丁勤面前,气焰竟也矮了几分,刚才飞扬跋扈的狂妄不知不觉收了大半。
“王总,”丁勤直视着他,严厉说道:“客户与吉达之间的买卖关系,同中博吉达之间的债权债务纠纷是两码事,你唆使吉达的客户来中博闹事,纯属无理取闹,是扰乱公共秩序的行为。我劝你立刻停止这种无意义的举动,妥善处理眼前的债务才是正事。否则,我们报警不说,接下来,还会查封你整栋房产。”
说毕,丁勤转身走向门边的指纹锁,右手食指往上一摁,“哔”的一声,绿灯一闪,玻璃门徐徐向两侧分开,丁勤头也不回的走进门里。
趁众人怔仲,林意忙跟了进去,一脸崇拜的目送丁勤进办公室。
丁勤在法律部的门口站住,微微回头。
“小林。”
“……在!”
“你记住,”丁勤看着她,说道:“我们是债权人,他们是债务人;是他们欠我们,不是我们欠他们。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我们按期收回本息的权利没有实现,就没有义务给他们提供帮助。更何况今天这种要挟,坚决不能妥协,必要时,就得采取法律手段。”
林意轻轻点了下头,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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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意第一次发现,孙哲还是很讲信用的。
比如,他十分爽快的把事前承诺的天元项目交给了林意来负责。当天下午,就派林意前往企业与相关合作方进行沟通。
天元是一家上市公司,虽然债务缠身,仍住在五年前购置的CBD高层写字楼里,无论债权人们如何逼迫,也不愿意从这种象征着实力和派头的地方搬出来。
高新区的商务中心,十年前还是一片农田,如今已无半分旧日景象,高大的写字楼栉比鳞次,崭新的玻璃幕墙在太阳下金光璀璨。
林意出了地铁站,在林立的大楼间穿梭了10来分钟,远远的看到一栋写着“长江七号”的超高层写字楼。
之所以起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开发商跟星爷有什么渊源。这一联排的高楼临江而建,依次命名为“长江N号”,天元所在的为第七栋,故名“长江七号”。
林意到达的时候已经快5点,三三两两西装笔挺、神情冷漠的人们正陆续从写字楼里走出来。
林意加快了脚步。
她忽然发现,长江七号高层的位置,出现了一个白点。
林意近视加散光,只能看出一个白点,在深色幕墙的映衬下异常的醒目。
下一刻,那个白点笔直的坠了下来。
林意还没来得及细想那是什么,白色物体已经重重砸在人行道褐色的水泥砖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林意脚步滞了一下。
三秒钟之后,行人的尖叫声开始此起彼伏。
“啊!”
“天哪!”
“是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