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路还家,不过是承受孤独的坚持与回归。
(一)
凛冽的寒风横扫着北方的站台,完全裸露的空间被肆意侵略着。万物浮现一种败落的荒凉,一望无垠的原野展现被大雪掩埋的逼真脉络。我站在远方的大地上,独看众人狂欢。
我住的地方倚靠着滑雪场,每天都能看见大批的人带着行头走进去,有时也会有女娃儿在我家门口眨巴着眼睛,盯着门口悬挂着的纸葫芦看上许久。我不懂那些东西的玩法,身子骨现在也禁不起我折腾。北方湿冷,寒气都能浸到骨子里,我这张老寒腿在这冬天里也愈发地折磨人,连手上的活儿,也干不动了。
落叶归根,我挪不动了。
(二)
我是一个编竹编的手艺人。
手艺人。守艺人。
三十年前,我带着劫后余生的倦容留在了这里。
所谓劫,不是火灾,也不是水灾。这种灾难没有任何人可以防备。短短两天,我这所谓的地主阶级就被打倒了两次。被子、铁具、还有我呕心沥血的一套竹编,都在这场愈烧愈旺的大火中付之一炬。尽管春后回归,却再次被那些漂亮时髦的舶来品驱逐。本是一个城市厚积的文化底蕴,却被这个城市的主人抛弃如敝履。我的悲哀无处可逃。
初到这座城市,倒是惊讶于这座工业城市的豪迈,尽管冷风总是会卷走酝酿的温暖,我却贪恋这浩渺无边的疆域,恋着那点点星光。大叔趿拉着鞋豪呷茶饮,儿童在巷道中嬉闹奔跑,问路时老人家抽动的胡须有着毫不掩饰的气定神闲。工业与潮流的互不干扰,地方文化与舶来品的各存信仰,我可以触碰到他们的摩擦,却也能感受到这座城市胡子拉碴下的包容与温良。
东北的第一个端午节,陪同妻子去集市购置必需品,忽而发现了家家户户悬挂的纸葫芦,红色葫芦飘荡着绿色的纸穗儿,竟激起了我久违的热情。回到家依葫芦画瓢用竹编的工具编出来两个纸葫芦,翻箱倒柜找出几张红纸糊了上去。虽厚重不似平常人家的飘逸轻盈,但悬挂于门庭却有沉着稳健之姿态。
(三)
我是一个另类的手艺人。妻子如是评价我,语气里总少不了埋怨。妻子跟了我十年,没享到福,倒是吃尽了苦,虽说近几年政府给予了部分经济支持,除了我卖些竹编补贴家用外,妻子负担起了绝大部分的重担。我也曾朝九晚五的工作过,想起做保安的经历,啼笑皆非外倒也有难言的无奈。前一天晚上的竹编还未完成,工作途中又突然想起其中的突破点,于是忘乎所以地回到家都动手,将一切抛却脑后。解雇在所难免,妻子已不知跟我较真多少次。只是几十年的岁月融合,这东西早已跨越梦想,成为我骨肉至亲的一部分。
一晃眼也已经20年了,我家女儿也已经出嫁了。想起那时我拿出嫁妆钱时的窘迫,心中依然愧疚不已。妻子走了,女儿出嫁了,对时间的意识也慢慢模糊,睡觉、吃饭、编竹编。有时我也会像关在笼子里的狼一样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这个房间看看,那个房间瞅瞅,屋子空荡荡,心里空荡荡,半天下来,猛然发现,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了。上个月,我把房子出租了,只给自己留下了几平米的杂货间。屋子里一张床,一张条凳,一副碗筷,煮饭的厨具,其余的地方堆满了竹编。租我房子的是一家三口,有时我编着竹编,听到年轻女子哄孩子吃饭,那呼唤声又仿佛是从我的脑子深处溢出来的。
我是一个另类的手艺人。有人如是评价我。前几日,家里来了一群人,说是专程来采访我,并邀请我加入他们的创作。这些人挤在门口,我局促地立在屋子里。领头的年轻人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窘迫,招呼大家去了外面,只留下几个人做采访。“大师。”他们这样称呼我。倒是让我有点恍惚,胸腔微微扯痛,这些年来苦苦埋藏在心里的某些情绪仿佛终得安抚。我不是什么大师,我这样讲。评判伟大并不是在于这个人本身,而是这个人能够为这个世界留下什么。技艺、智慧、亦或是美德。对于我们手艺人,一件作品的好坏也不是当下就能评判出来的,把一切交给时间和历史,时明时晦中我们要做的不过是不改初衷。
采访最后,我还是拒绝了他们的邀请。离行前,我将我珍藏的作品集相册送给了他们,只希望能够有更多的人知道这门手艺的传承。
这个时代,回归早已经成为了一种需要承受孤独的悖逆。过去我用情绪在创作,而当情绪愈来愈趋于平和,当妄念归于深寂,我的行走早已回归。
迷迷糊糊中,忆起昨夜做的一个梦,梦中我又是二十年前的模样,穿过皑皑白雪的辽原,顺着呼啸而来的凛冽寒风,来到这片土地。我看见熟悉的陌生街道密密麻麻开着一间间小店,听着洪厚的音调大大咧咧地拉扯着遥远而熟悉的乡音,看到自家门口飘荡着绿色纸穗儿的红色葫芦。男人爬上木梯挂上红色葫芦,大门朝阳,女人抱着孩子眯着眼看着,怀里的小孩子拍着手咿呀呀地哼着。还是旧时的模样。
文|一勺辣椒啊
图片拍自第二届南京国际美术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