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暑假的第一天,母亲神机妙算的几乎在我们姐弟拿到成绩报告单刚返家时,不约而同的也到家了,带回了一篮子新鲜的蔬菜、鱼虾、鸭蛋。母亲回来要接我们去他们的养殖场小住了。
1990年,父母承包了镇上渔业公司二十亩鱼池搞水产养殖。因为渔业公司离家也有二十多里地,父母就在他们的池塘边盖了两间简易的屋子,住下去专业侍候鱼儿们,留下我们姐弟请奶奶照顾。
渔业公司的一片天地被百姓称作“万亩鱼塘”,可见其产业之磅礴。耳听不为实,当那天我真实的来到父母的“创业园”的侍候,我被眼前的“万亩鱼塘”的场景震撼了。一条条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圩在白茫茫的水荡湿地的躯体上,犹如条条巨龙蜿蜒匍匐着,向水天交接处游去。汪洋的水荡上除了人工规划的大圩,还有大小不等的自然分布的滩涂,两三条将水荡和村庄分割的堤坝。大堤上枝头茂盛的杨树指引着勤劳的创业者回家的路。
父母的鱼池位于大圩的最顶头,总共两个塘,十亩一个。三面环水。傍临大圩南面的是一条东西向的河,对面一大片自然形成的滩涂,成片的芦苇水蒲灌木等,在热烈的气候下疯样的生长着,葱葱郁郁。
父母的简易砖瓦房在池边一处临大河道的位置,红砖青瓦,远远看去在高高的圩头独领风骚。能干的父亲在离屋子十几米远的地方还建了个鸭棚,养了200多只蛋鸭。鸭子除了人工饲料喂养外,还散放到四周去捕食河滩的小虾,螺丝,贝类,个个生长的特别健壮,连下的蛋也相较于普通鸭子的吃起来更美味。
夏日的黎明来的格外早,我在“创业园"的第一个懒觉,被父母早起干活的动静和那群急着出栏的鸭子此起彼伏的“嘎嘎”“嘎嘎”的叫声搅黄了。索性迷糊着睡眼走出小屋。
农历六月本已进入暑天,但静谧的苇荡的凌晨,凉风习习,东方一片鱼肚白,偷懒的朝阳怕还藏身于水平线下。河对岸滩涂上,一丛丛密集茂盛的芦苇、灌木、野草惬意的微微摆动着枝头,沙沙作响。野鸭、野鸡从某片丛林里腾起,飞快扑扇着翅膀落入另一片栖息地,是在觅食吗?各种未曾见过的鸟儿轻快的划过长空,自由翱翔,偶尔发出两声长啸。
我拿了牙刷毛巾沿着父亲挖的台阶来到码头洗漱。宽广的河面,除些许零落漂散的浮萍外,干净的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明亮剔透,风起荡出层次波纹。靠岸处较浅的河底清晰可见,居然没有一点儿泥污。稠密肥美的水草扭着纤细的腰肢招呼我,手指长的鱼儿个小胆可不小,三五成群的向我游来,是要挑战吗?
父亲说:“这水荡除不多的养殖户外,常年无人居住,没有污染,不仅环境优美,而且处处是宝。刚刚你看到的不见泥污的河底,其实是河床上一层由一种苔藓和泥沙混夹沉淀而成的“hong sha”(拼音代替,字典上没有该词)。此物离水立刻变得轻巧柔软,晒干可以当柴火烧。”父亲按照正方体的形状将它们一块块挖上来,铺在鸭栏里给鸭子们做床垫,既舒适又干净。
父亲又说:“河底小鱼小虾等宝贝很多,因此咱们的鸭子放出去可以自由淘食,节约了不少饲料。鱼儿在这里养殖不劳神,空气好,水质好,水产公司还有专业技术员负责疾病防治。宽阔的圩堤荒着可惜了,可以种芝麻、油菜、黄豆等作物,四季不闲,鸭粪作肥,灌溉水就地可取。养殖种植一起搞,只要吃得苦,致富指日可待喽。”
我从父亲舒展的眉宇间看到了希望,也从父母的实际行动中看到了希望。我们姐弟小住的那段日子里,父母也不知道凌晨几点就起床了。他们各司其职,父亲备鸭食、备鱼食,喂鸭子、喂鱼。母亲做早饭、给圩堤上的经济作物除草、施肥、浇水。傍晚,高温稍降,父母协同着划条小船去割水草。母亲掌船,父亲在船头,将长柄的大镰刀伸入水底,将水草拦腰隔断,再捞上来,装入船舱。按父亲的说法,这又是一宝-免费鱼食。但我觉得它所花费的父母的体力足以使它价值不菲。(没有亲身体会的人是很难知道水中作业的艰难)
父母夫唱妇随,只管低头劳作。好像时间也给予了他们回报,我虽然不知道那一年父母是否创业成功,但从秋后父母每次回家看望我们姐弟,篮子里总会多出来的梨、苹果、卤猪头肉,从父亲对待天天惹祸的弟弟忍住不发火反而罕见的说服教育的态度转变上,我推测我家一定是要走上致富的康庄大道了。
不出我所料,那一年年底,在我家的池塘边上,父亲肥硕鲜活的鱼儿吸引了各路鱼贩的抢购。
转眼1991年到来了,父亲毫不犹豫的增加了投资,又扩包了隔壁一个经营不善的池塘。父亲和母亲继续只管和上年一样,辛勤的低头劳作。
7月进入一年一度的梅雨季,只是这霉季来了有赖着不走的迹象。先是小雨不断,后来是雷阵雨,大暴雨。开始是三天两头的造访,继而屋檐成了不断头的水帘洞口。
当雨水以“灌水”的架势来临后,我和弟弟就没有再见到过父母亲。他们在水荡的消息和我们隔断了。
7月底的时候,村里开始出现了一些异常。我去村头的小卖部买盐,老板娘说:“只剩最后一包了!”我仔细瞧瞧,货架上稀落地陈列着烟酒,我喜爱的干脆面、饼干、麦乳精、橘子罐头等早不见踪影。村主任召集各家各户的男丁们顶着雨出去开会。奶奶把家里的面粉全部拿出来,入锅加油炒制成可以即食的炒面,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着悬挂到屋梁的钩子上。邻居们还议论,我们这几户宅基地势低洼,得想法子搬到高处的隔壁生产组借住几天。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潮湿和霉味,人们的心被乌天黑地笼罩着。屋后小河的水眼见在激流下也串进了猪舍,但猪舍还是比低洼的宅基还低了有一米不到的位置。人们在猪舍里放上几个装满沙土的麻袋,暂时解救了猪仔后,还继续着梅雨里吃饭、睡觉的日子。男人们每日饭后披着雨衣,踩着雨靴去参加村长的集会。
突然一日夜里,我们姐弟睡梦中被奶奶摇醒。黑漆漆的夜里,只听的外面老远处传来“坝要倒了”“抢险了”的男人发出的警报,沉重的仿佛使出了生命最庄严的力量。接着是更多的男人们厚重的突突奔跑的脚步声,急促地拍打邻居的木门声,孩子的哭喊声,鸡飞狗叫声,女人们惊慌的议论声……那一夜我和弟弟蜷缩在奶奶的左右腋窝下,紧守着一袋炒面。弟弟吓的尿了床。
于此同时,二十里外的父亲和母亲正遭遇着百倍于村里人的恐慌焦虑、艰苦抗争和殊死搏斗。
(以下来自父母口述)
眼见着鱼池里排水的速度跟不上降雨的速度时,父亲就提前开始在鱼池的周围做防御工事了。他和母亲砍下了堤上粗大的树枝桠,一根根埋入池塘周围作桩,在桩上绑上渔网增加高度,预防涨水时鱼儿们溜出池塘。渔网绑好了,还要用泥包塞好渔网下端和地面的衔接处。三十亩的鱼池周围要埋多少根树桩,绑多少丈渔网,塞多少袋泥包?父母没有去计算,他们只管没日没夜的迎战,期待它们的工程能救鱼池于万险。
父母终于修好了“围墙”,以为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那天傍晚,外河的水已经涨到离爬上大圩不远了,形势严峻,父亲正愁的抽着烟。听的“嘟嘟嘟”的机帆船马达声由远至近,父亲掐掉烟尾,走出屋外,烟雨中抬头望去。模糊中辨认出是水产公司的总经理和他的两个副手穿着雨衣站在船头,正靠近父母的码头。
总经理简单的询问了父亲一些情况后,又跳上船赶往下一家慰问。
父亲说,总经理走后,那雨啊就带劲的加大猛烈度的往下灌。总经理不是来视察慰问的,是来把天上遮雨的盖子给揭掉的。水荡的那个夜晚,也是村里的男人发出围村的堤坝要倒塌的警报的那个夜晚。
看着这样凶猛的雨势,父母不敢睡觉。深夜时分,虎视眈眈已久的外河水狰狞的一寸寸攀爬着鱼池的大圩。惊恐的父母扛着铁锹,打着手电,强装镇静的守候在坝上,踩着他们的防御“围墙”脚。黑夜稍见光亮的时分,狰狞的洪水终于越过了大圩的低洼处,张开它鲨鱼般的血盆大口要吞噬父母的鱼池,父母的心。
塘里的鱼儿见有新水涌入,异常兴奋的蹦跳了起来。河水和雨水天衣无缝的合作,很快灌平了鱼池。水浪冲破了好几处“围墙”,兴奋的鱼儿们一展本领,没心没肺的上演着集体逃离。任凭父亲全身泡在塘里怎么努力的要堵住溃口,任凭母亲怎么撕心裂肺的哭天喊地……
四周白茫茫雨烟升腾,父亲隐约听到老远的荡心有“救命啊!救命啊!”的呼救声。可是父亲未动恻隐之心。
后来父亲说,那呼救声是水产公司的经理发出的。当晚慰问了养殖户后,已经深夜了,他们挑了个雨小的间隙准备回去,却哪晓得被困在荡心处迷失方向!幸好船是有棚子的,经理他们最终有惊无险。
后来父亲说,第二天一切风平浪静,但水荡的美丽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汪洋。若不是我家浸水的红房子作为地标,已分不清哪是鱼池,哪是外河。对面的滩涂只能依稀见到芦苇的顶尖。分割村庄的大堤微露出光秃的平顶,侥幸留存。
后来母亲说,那一阵子他们只管救鱼,竟忘记了那一栏鸭子。当惊魂未定的母亲在某个圩口找到它们时,他们奇迹般的一只不差,下了一堆蛋,只是那些蛋都封存进了泥水里。
1991的下半年,风调雨顺。
年底,我家三十亩池塘里出了三百多斤鱼。而上年是论千斤的。
谨以此文献给我挚爱的父母大人,献给今年洪涝中同样饱受洪灾的创业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