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舒鸢尾最喜欢鸢尾花,她说,她的名字里便有“鸢尾”这两个字,她这一辈子与鸢尾花注定是分不开的。
记得小的时候,家里的阳台上便有一盆鸢尾,蓝紫色的,白色的,拥簇在花盆里,也正是这一盆鸢尾,舒鸢尾有了她的名字。她很喜欢她的名字,她有时候会这样想到,会不会她前世就是一株鸢尾花,只不过今世投胎投成了人而已。
很可惜的是,后来那盆鸢尾花被她爸爸砸碎了。鸢尾花的消失令她很是伤心难过了一阵,她那时候还小,最是害怕她爸爸发脾气。自从哥哥死后,妈妈死后,爸爸就变了。
她感觉到,爸爸似乎不再是以前那个爱自己的爸爸了。他变了。变得恐怖,令人害怕,不敢和他待在一间屋子里。
自从结婚以后买了这座小别墅,舒鸢尾就种起了鸢尾花。还是蓝紫色的,白色的,像一只只蝴蝶,它们乘着风,沐浴着温柔的阳光,翩翩起舞。每逢没事的时候,她便喜欢来看鸢尾花,她总是感觉鸢尾花与她似乎有种血脉相连的感觉,花在动,人的身子似乎也随着动了,这更让她对鸢尾花倾注着感情。
她总是喜欢把她的丈夫也喊上,她最爱的丈夫,他们那般相爱,结了婚,而几个月之前,还有了孩子。她成了母亲,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孩子在摇篮里安心地睡着,时不时啃着手指,每一次看着自己的孩子,她恍若看见了鸢尾花在生长一样,而她需要做的,便是如同照顾鸢尾花那样倾尽心力,那般爱护。
她总是感觉自己好幸福,有一个体贴的丈夫,有可爱的孩子,还有鸢尾花。只不过让她遗憾的是,鸢尾花的花期那么短暂,从四月到六月,花开花落,二十天左右,便是它们的一世。
二
关于鸢尾有很多美丽的传说,“鸢尾”之名来源于希腊语,鸢尾花因花瓣形如鸢鸟尾巴而称之为“lris”,其属名“爱丽丝”。爱丽丝在希腊神话中是彩虹女神,它表明天上彩虹的颜色尽可在这个属的花朵颜色中看到。
法国人视鸢尾花为国花,因为相传法兰西王国第一个王朝的国王克洛维在受洗礼时,上帝送给他一件礼物,就是鸢尾。
无论是在欧洲,还是在中国,见过鸢尾花的人,很少有不为之倾倒的。它那少女般优美的身姿,柔美娇媚的气质,庄严地绽放在这个温柔的季节里,空气里总是弥漫着它淡雅的香气,微风吹来,更是香飘十里,令人深深迷醉。爱情,友谊,光明,自由……这些都是它的寓意。这让人总有一种感觉,上帝太宠爱它了,给了它那么多美好的寓意,让我们如何不迷恋它,如何不喜欢它呢?
上午九点钟,舒鸢尾还躺在床上。
窗户开着,微风时不时溜进来,掀动了两侧静立的蓝紫色的窗帘。这窗帘,和楼下的鸢尾花一样的颜色。阳光一束一束的,从天上斜斜地进入静谧的房间里,照在有鸢尾花纹的地毯上,看上去,似乎鸢尾花在受着圣光的润泽一样,庄严而神秘。
抱着孩子,陆丞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是舒鸢尾的丈夫。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他实在不忍来叫醒他的妻子。自从生了孩子,她一直都没好好地睡个觉,今天倒是她头一次这么晚还没起来。而昨晚舒鸢尾便对他说过,今天九点,他们一家人去看望她的父亲。
走到床边,欣欣开始叫嚷,陆丞急忙轻轻地“嘘”了一声。欣欣像个小机灵鬼一样,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的爸爸,不知怎么的,竟然“咯咯”地笑了。陆丞急忙捂住了她的嘴巴。
看着女儿终于恢复了平静,他这才抱着女儿坐在床上。看向自己的妻子,她安详地闭着眼睛,嘴唇边绕了一个浅弯儿,一看就知道是个美妙的梦。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渐渐看痴了。她是那么的温柔,像四月的阳光,也像四月的鸢尾花!温柔的姿态,温柔的品性,他不禁想到:这辈子能有她陪在身边,能让她作为自己的妻子,不知道是自己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欣欣不知何时钻进了被窝,就像在和爸爸玩捉迷藏一样,一下子钻进去,一下子又露出头来。睡着的妈妈似乎有所感觉,但始终不见醒来。她依然沉浸在梦里。但不知何时,她淡淡的蛾眉开始紧蹙,嘴唇也抿得很紧,额头开始冒起了汗珠,陆丞不由得心里也担忧起来,他了解自己的妻子,她一直有做噩梦的习惯。
舒鸢尾醒了,被陆丞推醒了,他实在不忍。她离开了那个好多次笼罩她的梦境,那是一个怎样的梦境啊:一个胡乱扎着三个小辫子的小女孩,被关在杂物间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着这个房间,房间里时不时传来坏钟表杂乱的报时声,还有老鼠的“啾啾”声,偶尔与器物的摩擦与碰撞声……在小女孩看来,这间屋子像一间鬼屋一样,她极度地害怕,恐惧,她绝望地哭,可没有人理她。门外,时不时传来咒骂,传来暴躁的怒吼,那不是来解救她的声音,那也是鬼的声音!小女孩从此一直都有三样她害怕的东西:黑,钟表的报时声,还有那个男人的声音。
眼泪顺着脸颊落在了被子上,陆丞急忙为她擦去,小欣欣也凑了过来,学她的爸爸,给妈妈擦起了眼泪。舒鸢尾顿时笑了,陆丞也笑了,看着爸爸妈妈笑了,小欣欣似乎还有点懵,她看着自己的爸爸妈妈,看着看着,自己也笑了,躺在床上,笑得比谁都大声。
这就是孩子的世界,他们很容易被感染,像才挤出来的不含丝毫杂质的羊奶,浑身都浸润着单纯的乳香。而父母,作为他们最先接触的人,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便如同窗外的天气一样——若整日里都是晴天,他们的成长自然是无比的心旷神怡;若阴晴不定,或总是阴雨重重,孩子未来也必将深受其害。
陆丞握住舒鸢尾的手,亲切地问道,“又做了那个噩梦吗?”舒鸢尾点了点头。那个梦她一直摆不脱,从很小的时候便纠缠着自己,好多次夜晚被轰然惊醒,害怕的泪水把枕头都给浸湿了。每次醒来她都不敢再睡着,她害怕再重蹈覆辙。可人怎么可能不睡觉呢?她只能吃安眠药,期望着那个噩梦滚得远远的,不要沾在她身上。
舒鸢尾对自己的丈夫投去了一个“放心”的眼神,然后便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抱起了自己的孩子,小欣欣也抱着自己的妈妈,她似乎开心极了,在舒鸢尾的怀里拱来拱去。只见舒鸢尾看着小欣欣,自言自语道,“有这么可爱的宝宝,再可怕的噩梦又有什么呢?对吧。只要一醒来能看见我的宝贝,我就满足了!”小欣欣似乎知道妈妈在对她说话,她似乎也很想回答似的,蠕动着嘴巴,但出来的只有一声声 “妈妈”,带着稚嫩的小奶音,听起来可爱极了。
吃了早饭,已是九点半的时辰了。舒鸢尾出了门,给鸢尾花浇了些水,隔几天她就会浇一次水。今日的阳光和前几日一样的温暖,鸢尾花在阳光的照耀下,白色的一如既往的圣洁,蓝紫色的则妩媚中掺了几分神圣庄严的色彩,如同妖姬与圣女的结合。
正打算进门去喊自己的丈夫,他们一家人该去看望她的父亲了。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老汉,在栅栏外面,朝里面观望,鬼鬼祟祟的,不知道要干什么。她急忙进了门去,喊来了陆丞。
陆丞抱着欣欣,舒鸢尾跟在旁边,走到了中年男人的面前。陆丞温和地问道,“你好,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老汉似乎很羞愧的模样,他看了一眼陆丞,再看了一眼陆丞怀里的欣欣,最后定格在舒鸢尾的身上。只见他期期艾艾地问道,“你是……舒鸢尾吗?”他急忙低下了头,似乎不敢和她对视。
舒鸢尾点了下头。她看了一眼她旁边的丈夫,从舒鸢尾疑惑的眼神里,陆丞知道了她并不认识这个人。
“我……有些事想和你们说!”男人再次说道。
陆丞打开了栅栏的门,“进去坐着说吧。”说着,便走在了前面。
老汉似乎还有点犹豫不决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看上去很痛苦的样子,紧皱着眉头,皱密的眼角纹不要命地扭曲着他的面皮,两只手无助地向下耷拉着,搓着,似乎想搓走他内心的紧张。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跟着走了进去。
三
坐在沙发上,老汉一个人坐在一边,对着舒鸢尾一家人。欣欣坐在妈妈的腿上,两只大眼睛一直瞅着对面的老爷爷,她似乎很好奇的样子,她从来没见过他。
“先生,现在能说你是为什么事而来的吗?”陆丞问道。他想快点解决这件事,他们一家人等会儿还要去他岳父家里。
老汉还在为家里的豪华气派而震撼,他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房子,从外面看已经足够大了,没想到里面的装饰也是这么的精美。他不禁想到,这下,有救了。他不禁流出了泪水。
“先生!先生!……”陆丞很是喊了几声,他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妻子,皱着眉。老汉终于还了魂,他一把擦掉了自己混浊的泪水,可不知想到了什么,眼泪反倒更加汹涌了,这令陆丞和舒鸢尾很是手足无措,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得苦口婆心地在一旁规劝,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并且递上纸巾。
突然,老汉站了起来,径直朝着舒鸢尾的方向跪下,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对不起”。
舒鸢尾抱着孩子急忙起身。陆丞则立马上前,打算把他扶起来,嘴里说道,“老先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说出来,我们可以帮忙的一定帮,你快起来!别这样!”
老汉擦着眼泪,一边哽咽说道,“鸢尾不原谅我,我就决不起来!我对不起你呀,对不起你……”他开始磕头,一直在那里跪着,陆丞想把他拉起来,他却一直固执地不起来,陆丞也没办法。这时候,舒鸢尾说话了,“你先起来吧,先把事情说出来,我究竟要原谅你什么?”
老汉一直不敢看舒鸢尾的眼睛,舒鸢尾的眼睛太清澈温柔了,这令他感到万分的愧疚,不忍接着诉说下去,他有了立马跑出去、离开这个美好地方的念头。他潜意识里是不想破坏她的生活的,他本就是个罪人,不折不扣的罪人,又有什么资格来向被害者求救呢?可是,什么牵绊又把他脚步定得死死的,那是他的儿子,他非这样做不可。
“鸢尾,其实,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掷地有声的话语,响彻在屋子里,回声环绕,一遍一遍进入舒鸢尾的耳里,跑出来,又进去……欣欣玩弄着自己妈妈的指头,舒鸢尾没有一点感觉。陆丞一时间也惊讶地无以复加,他是知道的,他们即将要去见的——那是他的岳父。可眼前,这算是怎么回事?
舒鸢尾不敢相信,“你说什么?我姓舒,我的爸爸叫舒林锦,叔叔,你是不是搞错了?”关切地看着面前苍老的男人,头发乱糟糟的,胡子看起来好久没有刮过,衣服上也满是尘灰的痕迹,这令一向温柔的她很是同情。
这也正是为什么舒爸一直待她不好她却一直尊敬有加的原因。她太善良了,在她心里,那是她的爸爸,作为他的女儿,无论他过去是怎样待她的,她都应该好好待他。而且,现在他越发老了,独自一人,更是需要照顾。很令舒鸢尾欣慰的是,最近几年,她看见他终于有了真正爸爸的温和,他尤其喜欢逗弄他几个月大的外孙女,看着这对爷孙欢快地嬉戏,她发现她做的一切都值了。
老汉接着说道,“你后背上应该有一个胎记,那是生下来就有的,我一直都记得!”似乎想起了不好的往事,他的眼泪不要命地流,一个大老爷们,此时此刻全然抛却了大男人的严肃和矜持,为他的往事流泪,为他做过的错事流泪。可是,有的值得同情,便全部值得同情吗?
舒鸢尾像被一个惊雷击中了一样,他是怎么知道的?她呆坐在那里,一脸的难以置信。她从未见过面前的中年男人,可他竟然知道自己这个绝对隐私的秘密,这个秘密,这个世界上应该也就自己的父亲,死去的妈妈,还有自己的丈夫知道吧。陆丞也很是诧异,他是知道这个胎记的,可为何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会知道这个秘密,难道?他真的……他不得不往那方面想。
舒鸢尾起了身,“走,我带你去我爸那儿,我们当着他的面,把一切说清!”舒鸢尾有点害怕了,紧张、着急,令她手足无措,陆丞急忙把孩子抱过来,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泛着冷意,冒着虚汗。
给司机打了电话。舒鸢尾的状态是不适合开车的,而他自己也抱着孩子。他自己是配了个司机的,平日里政府有急事,都是他来接他。而今天,这个周末,好不容易能安心在家里待一会儿,却又出了这事,他只能喊来平常的司机帮忙。
司机很快就到了,很亲切地和陆丞说着话,同时,陆丞四人也都上了车。对于那个陌生的邋遢老汉,司机本还觉着奇怪,一瞬间又恢复了自然。他什么也没问,专心地开着车。
四
那个老汉名叫朱大海,妻子老早就中途得病死了,有一个儿子,有一个孙女。至于儿媳妇,跟别人跑了。
前不久碰上老城拆迁,对于他们一家人来说,这座房子便是他们的根,他们的命。他们的生活本就很拮据,朱原在一间化工厂工作,工资微薄,只够补贴家用。老汉自己本来也在那间化工厂,不过早就退休了,退休金也少,他整日便给人补些鞋子,挣点碎钱。好不容易把孙女朱悔供上了初中,可谁想到,灾祸就这样降临了……
拆迁费是极其低廉的,拆迁单位就是喜欢欺负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下层人,他们自然是严辞拒绝的。老汉还记得,当时那位游说人的嘴脸,之前本是温温和和的,一下子立马变了,只见他一脸恼羞成怒地说道,“这座房子无论如何都是要被拆掉的,这是政府的决策!现在同意了你们还可以得点钱,否则的话,什么都没有!你们好好想想!”话落就摔门而去。
老汉是很无力的,他们家里无权无势,没有一个能跟上面说上话的人。而那些人就喜欢拿上面来恐吓他们,做什么事都爱扯那张虎皮——那是最为锋利的刀鞘,也是无与伦比的坚韧的保护壳。作为受害者的一方,奋起反抗?没用的。现实一次次用鲜血淋醒了他们,还有那些被打得血淋淋的人,他们也曾站起来反抗,却都是同一个下场。无权无势的人是怎样都斗不赢那些身上藏有刀子的人的!他们只需要一划,轻轻一划,自己就没命了。他们都是有势力的,一个团伙,一个组织,生生吸吮着弱者的脊髓,蚕食着他们的血肉和心脏。
老汉认命了,不认命又能怎么办呢?可他的儿子不认,他坚决反对拆迁,还特地去找了拆迁负责人,当然,他什么都没有找到。紧接着过了几天,老汉收到了别人传来的消息,他的儿子,被人打进了医院,目前正在抢救当中。
他不敢想象,他的儿子怎么就和人打架了呢?肯定是因为拆迁的事情,怎么就这么冲动呢?我们是绝对斗不过的啊!老汉急忙赶进了医院,找到了他儿子所在的房间。只见输氧管正续着他的命,满脸大大小小的创伤,身上换上了病号服,不知道遮住了多少的伤口。
紧接着摆在他面前的是那昂贵的手术费,还有后续的费用,他们一家人是绝对付不起的呀!愚公可以移山,是因为有那么多人的帮助,还花了那么久的时间,可他不是愚公啊,依他们家的条件,最多只能借来十万块钱,而且他只有三天的时间,真是要了他的命啊!
俗话说:病急乱投医。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一个他深深愧疚的人,都是他的错,一切的惩罚都该惩罚到他头上,可为什么要让儿子来背债呢?是的,他把这件事归到了报应身上,他才是该接受报应的人,而他的儿子,是无辜的。
就这样,他来找了他的女儿,而他的女儿,便是舒鸢尾!
五
听完了朱大海关于来因的讲述,司机心里一阵鄙夷。对于一个狠心抛弃自己亲生孩子的人来说,他是根本不配为人父母的!他心里很是不齿,坐在后面的老汉,究竟是哪来的勇气,竟然还敢走上门来,向自己抛弃的孩子伸手要钱。同时,他又不禁为舒鸢尾而叹息,多么温柔善良的女人,却有这么悲惨的命运,老天是瞎了眼吗?
一路颠簸,终是到了目的地。陆丞让司机回去了,而他们几人则进了舒家。
舒家坐落在一个小区里,刚好就在门口附近。用钥匙打开了门,大厅里空无一人,舒鸢尾立马去了阳台。果然,舒爸正在阳台上浇着花,这花是他的老朋友了,在舒鸢尾离开这里后,这些花便陪着他,缓解着他的寂寞。舒鸢尾是劝过舒爸搬去和她们一家人一起住的,可舒爸怎么都不走,他说他的根在这个地方,他的妻子、儿子也还在这里。见他满脸决绝,舒鸢尾只能每一周争取抽出时间来看他。
然而,这一次令舒鸢尾感到惊愕的是,她看见了她无比熟悉的颜色:舒爸打理的那盆花,迎风盛开着的白色、蓝色、紫色,那分明是鸢尾花的颜色啊!可是,它们不是在很多年前就消失了吗?
舒爸看见了鸢尾,他慈祥地笑了,“我知道你喜欢鸢尾花,当年你的名字就是因它而起的。只不过后来爸爸出了点问题,现在我们家,应该恢复它的颜色了!”他继续浇着花,阳光下,他苍白色的头发在风里凌乱着,他并不在意,一直用心地给鸢尾花浇着水。
舒鸢尾不禁流下了泪水,满满的感动萦绕在她的心里,令她想起曾经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走到如今,都是值得的!她终究还是收获了美好,她重新拥有了她最亲爱的爸爸,她重新获得了亲情的幸福,这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事情啊!
她把舒爸带进了大厅,朱大海正坐在沙发上,陆丞则抱着女儿,时不时和朱大海拉着话。对于这个陌生人,舒爸一时间有点疑惑,他看向自己的女儿。舒鸢尾没说什么,径直坐在了陆丞的旁边,舒爸则自己独自坐在了一边。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点尴尬,谁都没开口。被爸爸抱着的欣欣用嘴巴咬着她自己的手,她好像饿了。大眼睛转来转去,时不时看一眼爸爸,看一眼妈妈,再看一眼外公,还有那个没见过的人,看着看着,不小心就睡着了。
这时候朱大海开口了,他看向舒爸,说道,“你是鸢尾的爸爸吧,这些年多亏了你啊,谢谢你对鸢尾的照顾!”他站起身来,对舒爸庄重地鞠了个躬,这令舒爸一时间很是疑惑。他看向自己的女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这时,陆丞缓缓说道,“他说……他是鸢尾的亲生爸爸!”
掷地有声的话语,像一块大石头投进了池塘里,溅起了巨大的水花。舒爸一时间愣在了那里,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那句话是真的,尽管都不愿意接受,但确实是真的。
舒爸突然站了起来,快速走到朱大海面前,揪住了他的衣领,一脸愤怒地说道,“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你脸皮究竟是有多厚,竟然还敢来说你是鸢尾的亲生父亲,你给我滚……”说着,便把朱大海往门外拽。
陆丞急忙把熟睡的欣欣放在沙发上,上前拉劝。在拉劝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他的岳父劲挺大的,揪住衣领子把朱大海整张脸紧得通红,可他的当务之急是让双方停下来。舒爸义愤填膺,朱大海则一脸愧色,任由舒爸往外拽,这时候,只听得陆鸢尾一声“够了”,顿时,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朱大海低下了头,舒爸也低下了头,陆丞则把他俩拉到沙发上坐下。
六
“对不起,鸢尾!当年是我太自私,见你是个女孩就不要你,你妈妈也因为这件事天天伤心,很快就走了……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们对不起你啊!”
当年,正赶上计划生育,一家只能生一个,可舒鸢尾还是出世了,她是二胎,还是个女孩!要是个儿子,哪怕是砸锅卖铁,也一定要把他养大,那时候重男轻女的观念还在统治着当时的人。可她不该该是个女孩,朱大海家里的所有人,除了他媳妇,和还小的朱大海的儿子,哪怕是包括朱大海在内,都不同意养这个孩子。她是家庭的累赘,长大了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还得赔一副嫁妆,这是多么亏本儿的事,太不划算!
然后,他把她卖了,通过一家人口贩卖机构。他确实不是人!那时候他还为拿到的一万多块钱沾沾自喜呢!浑没想到那是他的亲生女儿,骨子里留着的是他的血。
可如今呢,家里落难了,他便像个哈巴狗似地找到了她家里,摇尾乞怜。而我们温柔善良的鸢尾,一下子被这些丑恶的事实侵入了脑海,她有点接受不了。二十多年,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个被抛弃的人,她没想到比这还悲惨的事情了!
不由得想到了记忆里的那些黑暗的日子,那间黑屋子,那些恐怖的声音,突然,她看向舒爸——她叫了二十多年“爸爸”的人,当初他为什么那样残忍地对待自己?答案那般明显,或许,便是因为自己不过是用金钱买来的吧!她不禁想到:要是你们一直待我好,那该多好啊,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对你们感恩戴德了。可是你们始终却把我当作货品一样,价高者得,我难道就真的这么不堪,连一点所谓父母的爱都不配拥有吗?
鸢尾哭了,一向温柔的她,眼泪不停地流出,那是痛苦的泪,痛苦曾充斥了她的记忆,本来被善良与温柔掩盖了,如今却无限性地放大。她想起别人说过,她是她哥哥的童养媳,那时候她不懂“童养媳”是什么意思,可她知道她哥哥是个傻子,她一直很怕他;至于舒爸舒妈,本来对自己一直挺好的,但突然间,哥哥死了,妈妈也得病死了,爸爸立马就变了,他似乎恨上了自己,说自己克死了妈妈和哥哥,他总是把自己关进黑屋子里,动不动就是打、就是骂。他就像一个恶魔一样,她很怕他,她一直害怕听到他的声音,一听到,她就想起了那间黑屋子,那些噩梦。尽管后来随着时间,慢慢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大了,她克服了对他声音的恐惧。
记得,高中开始,她便自己赚生活费,他是绝对不会给的,他本来连学费都不愿给,他那时候在政府工作,必须要保持自己的声誉,至于让孩子上高中,那是响应国家政策,为国家建设提供新的血液,他不能做那个违背者。到了大学,连学费都是舒鸢尾自己打工挣的,他再也不管自己了,除了一门亲事,傍大腿的亲事,被舒鸢尾严厉拒绝了。她说,她只有一条命,如果他要,尽管拿去。被强迫的舒鸢尾,身上带着一股巾帼的风范。
后来,舒鸢尾结婚了,有了孩子。舒爸一个人生活,善良的舒鸢尾实在不忍,便主动上了门,慢慢的,这对父女的关系有了起色,到如今,早已是真正的父女了。可谁想到,当过往一下子被掀开,那些潜藏的罪恶也立马无所遁形,它们都直接伤害了一个人——那个一直善良温柔的女子!
舒鸢尾跑出了这里,她心里只想着回家。是的,回家,回到她自己的家,和陆丞的家,还有他们的女儿欣欣。她不想待在这里了,那两个男人,她实在讨厌,他们就像梦里的黑屋子一样,她似乎一看见,便会感到天生的恐惧。
陆丞坐在前面,她坐在后面抱着欣欣。欣欣睡着了,嘴巴吸着手指,似乎在吃着什么美味。看着看着,鸢尾笑了,她似乎挥去了刚才的阴霾,挥去了过往的阴霾。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他坐在副驾驶,时不时透过反光镜往后看,他是这般地关心着自己,一如既往地关心着自己。从走出家门,他便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什么也不说,把欣欣给了自己,就站在路边打车。他知道,她想要回家,他是那个一定会一直跟在她身边陪伴她的人!
终于到家了,透过车窗,鸢尾看见了草坪上那一束束盛开的鸢尾花:迎着阳光,它们竞相开放,白的,紫的,蓝的,像一只只蝴蝶,它们昂扬着身姿,在风里摇曳。
鸢尾花的馨香经风而来,陆鸢尾想着,她应该快点去那阳光下。她的生命便是吐露她美丽的芳华,她也是一株鸢尾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