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要在我的记忆里追寻关于父亲的最原始的印象,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个夜晚,在旧时橘黄色的灯光下,我和母亲坐在床上,等待着随之而来的睡眠。那年的我还未上学,正处于懵懂无知的幼年,我似乎闲的无聊,就突发奇想地向母亲问道:
妈妈,爸爸现在在哪?
母亲看了我一眼,惊奇我这般的询问,又似乎被我勾起了对父亲的思念,微微一笑,回答到:爸爸在外面挣钱呢。
我又继续着我的想象力,提议道:那我们给爸爸写信吧。
年幼的我对书信保持着一种神秘莫测的印象,我偶尔看到外公收到我那在外地工作的舅舅的来信,随后一家人都围在一起激动万分地等待着外公的朗读,并不时伴随着迫不及待的催促。那时起,书信在我看来便是一件神奇的物件,可以突破空间,联系彼此。
母亲似乎被这个提议点燃了情绪,应许道:好啊,那就写吧。说完就起身去找纸和笔,然后交到我的手上。
我拿起纸笔,兴致勃勃地开始了书写。我首先在脑海里构思出“亲爱的爸爸”这句话,于是准备书写,在下笔的瞬间,我就发现第一个字不会写,于是问母亲:
妈妈,亲字怎么写啊?
母亲思索片刻,说:这个都不会写。说完后她就拿起笔开始在了在纸上的模拟,在写出了好几个版本之后,认定了其中的一个,说:就是这个。
我看后心满意足,母亲又将笔和纸给我,我开始着手第二个字,同样的问题再次发生,我继续问:妈妈,爱字怎么写?
母亲大概心理早有准备,又拿起笔开始写,这次一气呵成,看来“爱”字对于没有读过什么书的人来说也不会陌生。
在这过程中,我超前地设想着接下来的字会不会写,发现自己一个都不会,于是很无奈跟母亲说:妈妈,你写吧,我不会写字。
母亲略显不满,可能觉得她的儿子天资愚笨,微弱地抱怨道:一个字都不会写啊?
我点点头,为自己稍微辩解:我都没学过,妈妈你写。
母亲无可奈何,以我的口吻写道“亲爱的爸爸,你好。“然后看着我,问道:再写什么?
我说:吃过饭了吗?
母亲点点头,又开始了书写,可是随即就停了下来,说:饭字我也不会写,算了,不写了。
我感受到一丝波澜不惊的失望,只好接受这个结果,随后我们就进入到夜晚那万籁俱静的睡眠中。
而这封草草写了几个字的事后就被遗弃的书信便成为我对父亲最原始的印象,这个印象,若要用一种颜色形容,那就是昏黄,如果伴随着温度,那就是温暖如春。它记录着,我和母亲依偎在一起,在无所事事中开始了对父亲轻描淡写的思念。
父亲给予我更加具体的印象是他那为数不多的从外地归来的身影,那个高大威猛的身影在面对我时便柔情似水,让我从小就树立起父亲温文尔雅的形象。除此之外,在他归来之时,我更加关心的是他有没有给我带小龙人奶糖吃。我那含情脉脉的欲求在很多时候都得到了满足。于是在父亲偶一归来的温情中,在小龙人奶糖的甜蜜中,年幼的我对父亲的好感逐步提升。那个时候,我还不懂父母吵架之事,只是用一个孩子单纯无知的内心来简单地衡量着自己是更喜欢妈妈还是更喜欢爸爸。得益于和母亲长年累月生活在一起所带来的后果——偶尔受到母亲拿柳条的鞭打,父亲的受欢迎度与日俱增,而导致父亲获得压倒性优势的是源于那件事情。
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我和小伙伴们成群结队地游荡在村里村外,寻觅着好玩的游戏。在来到村后的池塘时,小伙伴们不约而同地徘徊在池塘边上,似乎可以预见到这里有什么可供开发的游玩项目。夏天的风从远方炽热的太阳那边滚滚吹来,吹拂着一群黝黑健康的皮肤。人群中逐渐产生了躁动不安的情绪,不过多久,一个小伙伴终于无法忍受,他充满激情地向大家呼吁道:
走,我们下去洗澡!
这一声呼吁像多米罗骨牌一样引起小伙伴们的共鸣,大家一副跃跃欲试的姿态,另一个小伙伴小斌随声附和道:
嗯,好的,我去!
说完后小斌就和那个提议者身先士卒地脱光衣服,激情四射地扑入池塘,开始了戏水,随后池塘里传来他们源源不断的欢声笑语:
哈哈,哈哈,好爽啊!这里水不深,大家都来吧。
其他的小伙伴们目睹此时此景纷纷难以自控,都忙不迭地脱光衣服,露出没有被太阳照射到的白花花的屁股,向池塘里走去,接着便沉浸在水花飞舞的欢笑声中,就连和我关系最好的张亮也参与其中。
唯独我留在岸上,内心矛盾重重,脑海里回想着爷爷奶奶、母亲等人的警告——小孩子千万不能下塘洗澡,会淹死的。尽管此刻我是多么想冲向水里,感受快乐,可是大人们的警告犹在耳边。正在我犹豫不决之时,水里的张亮对我发出的邀请:
小杰,快下来,水里好凉快,好爽啊!
我回复道:我妈妈不让我下水洗澡,水里有危险。
张亮继续劝说道:你看看,这里水不深,就到我大腿这,你放心,我们不会告诉你妈妈的。
小斌也发出了同样的劝告:大人们都不让我们下水洗澡,我们不让他们知道不就行了,快下来吧,我们不会说的!
面对着池塘里的欢乐,以及同伴们盛情难却的邀请,我跃跃欲试的内心再也控制不住,最后毅然决然抛弃犹豫,拥抱快乐,于是脱光衣服,欣喜若狂地冲进池塘。
我瞬间感受到无可比伦的清爽,小伙伴们向我扑来水花,更撩拨起我的兴致,我融入他们,融入快乐之中,无法自拔。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或者,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总之这样的快乐不知过了多久,被一声尖叫声打破了:
王小杰,你妈妈来了!岸上的一个女孩子对我呼喊道。
我在水里吓得前倾后仰,无法站稳,脸上瞬间浮现的惊恐表情在原先的欢笑声中僵硬凝固。我再也无法顾忌水中的欢乐,匆匆忙忙地向岸上跑去。受这声呼喊的影响,水里的小伙伴们也都收敛了自己的情绪,纷纷向岸边看去寻觅着自己妈妈是否也来了。
我上到岸边,看到母亲神色匆匆赶来,到我身边时,二话不说,拽住我的胳膊就往前面一推,责骂道:
胆子不小,还敢下塘洗澡!是不是活腻了?
我弱小的身躯被推搡着向前走,内心被突如其来的惊慌占据,一句话不敢说。
母亲走在身边,说出一句总结性的语句:走,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后便不再说话,那意味深长的沉默给我带来了不可名状的恐惧。我深知,犯下母亲三令五申不允许犯的大错,一顿毒打是逃不了了。
回到家后,母亲去后面的外婆家拿什么东西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竹条编织的凉席上,等待即将到来的母亲的毒打。现在想想,这样的时光就像死刑犯等候着死刑一样的绝望。我沉默不语,细细品尝恐惧,心如死灰。我甚至希望母亲早点过来行刑,以结束这种生无可恋的等候。
就在这时,我的父亲怡然自若地从大门口走进来,是的,难得一见的父亲就这么让人没有一丝防备的面带微笑地回到家中。只见他环顾下四周,看到我一个人郁郁寡欢地坐在那里,于是走过来充满关怀和好奇地询问道:
嘿,你怎么了?你妈妈呢?
我僵硬地喊了一声“爸爸”,然后继续回答道:妈妈在后面奶奶家。
父亲似乎注意到了我的不对劲,再次询问:怎么搞的?被妈妈打啦?
我如实回答我犯下的大错:我下塘洗澡,被妈妈叫回来了。我心想,小孩子下塘洗澡在大人们看来都是个大错,父亲肯定也要批评我了。
不料父亲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安慰我道:哦,这样啊,那下次就不要去了。
父亲的态度是如此的温和,如此的体贴人心,让我惊喜到不知所措。我呆如木鸡地看着家门口的那只母鸡专心致志地啄着地上的稻谷,不言一语。
接着,母亲回来,看到父亲,脸上不出意外地浮现出惊讶和惊喜的神情,然后充满困惑地问道:咦,你怎么回来了?
父亲笑笑,满目深情,并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回归做出了解释。
我将目光畏畏缩缩地转向母亲,用眼神询问着母亲接下来的惩罚事宜,母亲被父亲回来的惊喜所环绕,瞬间也温柔起来,甚至在给我的目光中也难言喜悦之情,于是惩罚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
得益于父亲的归来,这件我所恐惧万分的事,就这样,烟消云散了。我看向父亲,那英俊的脸庞,伟岸的身影,都让人更加喜欢。并且从此,父亲在我心里成为温柔,慈爱,充满希望,化解暴力的美好形象。这个形象力压母亲,并且在他常年在外极少归家的模式中保存完好,让我在今后的人生中每当犯了错误要面临着母亲的惩罚之际,总是对父亲的归来充满期待,希望他的出现来拯救痛苦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