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超级台风。
雨夜，道路湿滑，载货卡车制动失灵，撞上一骑电动车男子，事故发生处餐食散落。
男子送医抢救，脑部及脏器受损，身体多处骨折。
病危。
Ⅰ
志允感觉世界一片黑暗，为什么周遭都是黑的呢？
这片黑暗降临之前，他记得的场景是自己在马路上骑着电动车，把做好的晚餐送去加班男友那里。一辆大卡车冲了过来，自己来不及躲闪······
志允听见了周围有哭喊，是妈妈的声音，还有姐姐，爸爸也在，小姨也在，他们都在哭，妈妈的哭声最为撕心裂肺。
志允很担心，黑暗仿佛绷带把他缠绕，他挣扎叫喊着，但是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在黑暗中扭动翻滚，突然，志允猛地睁开眼，他看到了哭倒一片悲痛的家人，他们为什么这么伤心啊——
然后，他看到了病床上的自己，心跳停止，白布从头盖到脚。
Ⅱ
“很遗憾，你阳寿已尽。”这话从志允身后传来，他回过头，一个面色白皙、身材瘦削的男人静静地望着他。
“啊？”志允听清了，只是觉得这话很突然。
“陆志允，男，28岁，9月19日晚间20点13分，遭卡车撞击，于XX医院结束阳间寿期。简单来说，你已经死了。”男人平静的话语像水面上微微起皱的涟漪，顷刻平息。
“那我现在······”
“是灵魂，除了我谁都看不见你。”
“那你是······”
“我没有称谓，我只负责把死去的人的灵魂带到他该去的地方。”
“死神，按我们人间的说法，你就是死神吧。”
“我不了解人间的事情，你已经死了，人间事不必留恋，跟我走吧。”
听到这话，志允才察觉，看到悲恸的家人、几乎快哭得昏厥的妈妈，自己并不难过。窗外暴雨如倾，自己的内心竟然如冬夜一样肃寂。
也许灵魂不再留恋人间事吧，所以内心再无悲喜的波澜，志允想。他迈开步子，打算跟上转身走向门口的死神。
“等等”，志允突然停住，像有一道闪电在他的脑中闪现，“等等，可以等一会儿吗，我想等一个人。”
Ⅲ
暴雨急骤，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这声音仿佛是小霖心中欢快的鼓点，原本因为加班而沮丧的心情，因为男友一通电话而明媚起来。
“宝贝，我今天下班早，等等去你公司接你。”
“这么大雨你要来吗？”
“你不知道我最爱和你‘共赴云雨’吗哈哈，我正做饭呢，待会儿给你送过去，陪你加班。”
“别打哈哈了，我赶紧加班，你路上注意安全。”
挂掉电话，小霖看着窗外的雨有些犹豫，但男友志允的关怀带来的快乐立刻冲散了一切——他要来接我，陪我吃饭，跟我一起回家，这点小雨有什么好担心的。
在一起4年，小霖和志允从来都腻歪得不行。志允很宠小霖，把他当小孩当女生一样宠着。
小霖一开始不太习惯，毕竟自我认知还是个男人，但爱的浇灌终究会让人娇惯，他很感激也很享受男友的爱，像广州今夜这般大雨，男友如果乐意冒雨前行，小霖也没有过多考虑。
我爱他呀，想早些见到他。
志允总是什么都能搞定。
······
小霖在电脑前工作得很专注，他虽然被宠着，但深知自己努力的重要。
男友为了他跟家人出柜、反目，还为了他从家里搬出来，找朋友借了钱，在广州买了一套二居室，闲来无事又气急败坏的志允妈妈觉得儿子是被小霖带得误入歧途，偶尔带着姐姐过来闹事，辱骂小霖。
房贷的压力让志允把雪佛兰换成了小电驴，小霖体恤他，努力工作赚钱，经常加班。
日子平淡偶有风波，但有志允在，这就是活下去的意义，也是感受幸福的唯一方式。
Ⅳ
大约过了40分钟，小霖的手机响了。一定是志允到了公司楼下。
一看手机，果然是志允打来的。
“喂，你到我公司楼下了······”最后一个“吗”字还没问出来，电话那头急促的女声像骤雨一样袭来——
“喂！这个手机的主人出车祸了！诶？怎么是个男的？他备注的‘宝贝’。”
志允出事了，小霖立刻反应到。
一个女性路人在事故现场拨通了志允最新通话记录里备注‘宝贝’的电话，想必是女朋友这样亲近之人。
小霖心慌得像阵阵惊雷劈下，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尽力克制让自己可以把话说清楚：“是！我是这个手机主人的男友！发生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应该说是犹豫了一下，小霖害怕得坐下，攥着手机紧张而专注地等待电话里的声音，他清晰地听到了那个女人细微的“啧”声，他仿佛都看到她皱起的眉头。
好在女人很简明地陈述了车祸经过，并说已经叫了救护车，等等让医生跟他联系。
······
电话只剩下嘟嘟的声音，小霖很久才反应过来，此时窗外的风声雨声全都听不见了，他猛地站起来跑向门口，感觉一阵腿软。
真想此刻就倒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没有因为腿软停下，在奔跑的过程中支撑起双腿，冲出公司大楼，冲进雨中，世界一片死寂无声。
Ⅴ
“等等，可以等一会儿吗，我想等一个人。”志允对死神说，他原本同死神一样平静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
“怎么，等谁。”死神问，即使是问句，语气还是像叹息一样寂静。
“我男友。”
“等一下倒是可以。不过，你等的人是你男友？我不太了解人间的事情，但我没记错的话，男人的爱人应该是叫做女人。”死神的语气有些起伏，他稍稍疑惑地问。
志允叹了口气，他原无悲无喜的心里竟生出了些不满和愠气。“看来你对人间的事情的确不了解，在人间，男人可以和女人相爱，男人可以和男人相爱，女人可以和女人相爱。”
“哦”，死神依旧平静，“我不了解人间，是因为没有了解的必要，我之所以以为人间只有男女之爱，是逝去的人的名目资料记载中，我只见过配偶互为异性的记录，从没见过同性伴侣的记录。”
“神也搞歧视么？”志允感觉自己提高的音量引起了头部的共振。
“我们没有名字，不用称‘神’不神的，阳间和阴间的关联在于，人间的一套常规伦理系统会延续到死后的世界，我只见过阴间关于异性配偶的记录，那说明阳间也只有异性婚姻的准则。”
志允没说话，想事情的时候他习惯性咬下嘴唇，他似乎感觉到牙齿咬唇的痛感。
“志允！”小霖冲进了病房。
Ⅵ
病房在13楼，电梯很难等，小霖从1楼沿着楼梯爬上了13楼。
小霖一脸惨白地冲进病房，他克制不住地叫着志允的名字，刚迈进来病房一步又停住了脚步。
他看到好多人围着的病床上用白布蒙住了什么，是志允吗？
为什么白布全部盖起来了？病人不是还要露个头吗？不然怎么呼吸？
小霖觉得自己不能思考了。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和着天空的一声惊雷打在小霖脸上，小霖一身震颤，瞬间脸上火辣辣的，“你这个搞同性恋的脏东西！你害死了我儿子！”
志允妈妈站在小霖面前泪眼婆娑，是她无比憎恨地给了小霖一巴掌，如果这一巴掌是一把刀，对她来说会更痛快。
小霖很感谢这一巴掌，他突然一下子被打醒了，他可以思考了，志允！志允死了！志允死了······
“啊！”小霖痛苦地呐喊，终于站不住而跪在地上。“志允啊！志允！阿姨！阿姨对不起！我今晚不该让志允送饭的，不然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志允家人原本不知道志允为何暴雨夜还会出行以致在路上出车祸，志允妈妈刚才骂小霖害死了自己的儿子也只是因悲痛而生的恶语。
这下，小霖说出的实情让绝望而痛苦的一家人有了发泄的出口，原本想拉着妈妈不要动粗的志允爸爸握着拳头，瞪着双眼质问小霖：“你说什么！？”
小霖痛哭不止，嘴巴咧着哭又要讲话，导致口水都流出来，和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志允······志允晚上说要······要送饭到我公司，然后······结果······叔叔阿姨，我对不······”
小霖哭得像个没有自理能力的患儿，嘴巴眼睛扭成一团，跪下的身体正准备同道歉一起，给这个同样悲伤的家庭磕头，道歉还没说完，已是盛怒的志允爸爸飞起一脚，照着小霖的低下的脑袋一个爆踹，小霖被斜踹出去，脑袋鲜血汩汩直流。
痛不痛不知道，躺在地上的小霖哭得抽搐，疼痛和流血是什么，已经感觉不到了，内心满是愧疚和痛苦。
欲上前继续痛揍这个同性恋妖怪的志允爸爸被医生拉住，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站在一旁的志允觉得心里一阵抽痛，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曾说过要保护小霖照顾小霖的他，现在连为他抵挡一拳都不可以了，接踵而至的辱骂，他也只能听着，就像他听过这个世界很多次的诅咒和谩骂一样，自己无能为力。
“你这个孬种！爹老子不嫌脏在外乱搞生的野货！祸害我儿子！我儿子好端端的，被你下了蛊，跟你这个喜欢男人的脏东西在一起！”志允妈妈在悲痛万分的情况下依然能骂出最狠毒的话语。
曾经志允出柜时，想用小霖是小三之子而后又被抛弃的可怜身世换得妈妈的同情，彼时妈妈没有领情，没想到这时候又成了妈妈最好的攻击利器。
志允忍无可忍，伸开双臂冲到倒在地上的小霖和妈妈之间，对着妈妈他大喊他抗议，可是谁都听不见，只有死神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人离世时床塌前会上演各式各样的戏码，死神虽对人间不了解，但怎样的戏剧性、冲突感和矛盾，他都见怪不怪。
“你去死啊！你怎么不去死啊！我的儿子啊！”仿佛真的是志允的阻挡有了效果，志允妈妈没有冲上前打小霖，而是身体一下瘫软，趴在地上哭，边哭边叫，边叫边骂。
护士看不下去，趁机把小霖扶起来，让他去走廊避避风头。空荡荡的走廊回荡着志允妈妈的咒骂，让他去死······
Ⅶ
志允立在原地，他的大喊和悲伤让他仿佛灵魂被抽空了一般。
奇怪，明明自己只剩下灵魂。
“走吧，你逗留得太久了。”这次死神冷静而不由分说，他触碰志允的肩膀。
志允因为这种触碰而回归平静。
脚步轻盈而缓慢，志允，应该说是志允的灵魂，苍白毫无生气地同死神一起飘过走廊，走廊尽头的窗边，小霖仿佛行尸走肉一般瘫在地上，抽泣着，抽搐着。
志允稍稍迟疑了一下，看了小霖一眼，转身离去······窗外风雨更加激烈，像是村中为人送葬的锣鼓喧闹。
从13楼慢慢走下，一路无话。
志允一直低着头走路，走到1楼，出了急诊大楼1楼的大门，他隐约感觉前方有目光的注视，停下脚步，抬起头，小霖站在几步之外，望着他。
“小霖！这······”从小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看得见志允，志允像被重锤锤了后背，他艰难地转头望向死神。
死神平静的说：“很遗憾，你阳寿已尽。”这话死神已经对志允说过，现在的这句，是对小霖说的。
13楼摇摇欲坠的死念，在爱人离世后，变成了小霖最后也最为决绝的念头。
“志允，我终于见到你了。”小霖微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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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陈荒野
编辑：陈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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