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铜镜是从母亲那里传下来的,大概有几辈了。到底有几辈,她也说不清。虽如是,镜面依旧光亮明鉴,只有几道错乱的细纹,仿若水面漂浮的杂草。背部的镜鼻是一个蹲伏的麒麟,麒麟四围,呈十字交叉,分别雕刻着龙、凤、虎、龟四兽,再往外,便是八卦,再就是代表着十二天干的牲畜,二十四节气的文字。文字似隶非篆,不大好懂,但古拙气很浓。几圈形象环环相扣,前后相因,杂而不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是一把好镜子。
乙弗氏手抚着这面镜子,静静地看着它。她已经看得很久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在看镜子,而不是在看镜中的自己呢。镜中的自己又有什么好看的?乌发一丝不剩,只剩一个青青点点的光头了,眉毛是不施黛的,眼角似乎也有些歪斜了,嘴巴干裂得像是陈年枯木。即便这样,她还是颇有些颜色。往另一面说,此时的她也可说素净了不少。终日青灯苦对,礼香拜佛,在这狭小的宫中一隅,她过着囚徒一般的生活。日落月升,风起云涌,日子平淡像天边的浮云,夜夜如此,以至于她都忘记在这里过了多少时日了。
当初被迫选择出家非她所愿,可后又一想,对于一个废后来说,除了出家外还有什么正途呢?非如是,又何以保持自己洁贞的品格呢?佛龛里的佛祖慈悲清正,低眉看着这一切。日日与他相对,诉说心中苦闷,也不知他听进去那怕一句没有。取舍之间,竟也是如此艰难。
她又想起了他,皇帝元宝炬,她从小叫到大的炬哥哥。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五岁时,她就被当时的皇帝,那个她称之为舅舅的人指作了儿媳妇。也就是说,将来的她是要母仪天下的。可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她哪里管得了什么母仪天下,她只知道她的炬哥哥是一个疼她爱她的好哥哥,再后来就是一个英姿飒然、常爱说笑的青年。
十五岁那年,她如愿以偿地嫁给了他。三年后,他登基称帝,她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皇后。二人位极至尊,均是水到渠成之事,似乎也没多少惊喜可言。难能可贵的是,他们恩爱有加,温存如昨,十几年来从未有变过。既是表兄妹又是夫妻的他们彼此相互扶持慰籍,在乱世中维系着帝王之家的荣辱与国家的安宁,早已经活成了一对苦命鸳鸯。
说是苦命鸳鸯一点也不为过,大权旁落,丞相宇文泰把持朝政。即便身居九五,元宝炬也没多少话语可言,大事小事悉决于丞相。除了烦闷之外,他似乎也没有多少事情可做。乙弗氏温良淑雅,处处让人,也提供不了过人的计策,唯有与他惺惺相惜,像鸟儿一样在覆巢之下彼此温暖,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可就连这一点,现在也做不到了。
为了抵抗东魏,丞相宇文泰建议皇帝与柔然国结亲。于是柔然公主郁久闾氏入主后宫,乙弗氏被废,贬在了冷宫之中,虽允她活着,但必须去发修行,终生不得还俗。至此,在这偏僻之所,她吃斋念佛,已经一载有余了。
人生之事,本就无常。起伏无端,因缘际会,一切皆由天定。修行日久,她应该没有多少怨言才对,为了天下苍生,也应该大义当前,虽千万人欲往才行。可道理每人都懂,没落在自己身上自可巧言偏辞,一落到自己身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于是,每每夜深之时,在清冷的月华之下,抑或在漆黑的夜幕之中,一想到自己的孤苦,乙弗氏总是以袖掩面,任凭眼泪不争气地滑落下来。
二
春天到了,到处暖洋洋的,各种花儿赶趟式地次第开放,粉的、红的、白的、黄的,一时间,整个皇宫成了颜色的世界,生机一片。但这都与乙弗氏无关,冷宫之中,只有一棵硕大的榆树立在院内墙侧,开出淡而无色的榆钱来。颜色是没有的,她的生命唯剩下黯淡而已,热闹是不存在的,日子总是在清冷中流失。无事来做,时间就变得很漫长,终日闷闷,她只有靠给皇帝和儿子做鞋度日,已经做了很多了,把它们摊在床上,足足有半床之多。如果说还算有成就的话,这应该算是一点儿。
春天里的某个夜晚,乙弗氏正在秉灯纳针,突然听到零乱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估摸着大概有两三人。其中有一双脚,沉稳笃定,似有所恋,在众脚步之中显得尤其响。乙弗氏一听,不由得心上一紧,这脚步声不是别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炬哥哥。她连忙放下针线,踉跄地奔出门外,恰巧看到元宝炬正由寺人黄常侍领着行在院中,往她的屋子而来。
多日不见,皇帝还是她的皇帝,哥哥还是她的哥哥,丈夫还是她的丈夫,只是没了之前的欢颜,不复爱说笑了。半个月亮爬了起来,挂在榆树的枝间,洒下清冷斑驳的光辉,月色下的炬哥哥依旧目光热烈。他看到了她,先是一愣,紧接着大步流星地冲了过来,把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我真是一个没脑子的人”,乙弗氏事后在心里这样想到,“只此一个拥抱便把这一年多的委屈悉数释掉了”。她在他的怀里痛哭流涕,仿佛要一下子把眼泪全部倒出来一样。
元宝炬告诉她,这一年多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苦于新皇后看管甚严,他一刻都不能亲近冷宫,只有在心里默默地思念。终于,新皇后临盆在际,他才有机会偷偷地与她相会。
“那你应该陪在她的身边。”乙弗氏对皇帝说。
皇帝先是一惊,紧接着又有些默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乙弗氏接着说:“无论如何,她怀的都是龙种,是你的血脉,你作为孩子的父亲,此刻不守在母亲身边,却偷偷地与故人相会,怎么能说得过去呢?”昏黄的灯光下,乙弗氏的目光坚定果敢,又那样柔和生动,元宝炬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可怜她,还是尊敬她。
“你还是那样,”他说,“处处为别人着想,却独独苦了自己。”
乙弗氏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元宝炬。委屈肯定是有的,而且特别大。她也深知,她不是圣人,做不到忘情,也不是非大义凛然不可。可当时,不知怎么了,一想到女人生产的痛苦,她立马就生出孩子父亲必须在身旁的想法。恰在这时,有一个宫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告诉元宝炬说郁久闾氏难产,到处找他找不着。
说什么也不能在此处呆了。久别的两个人还未来得及温言片刻,就要分开了。这次分开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一想到这,乙弗氏又不禁以袖掩面。元宝炬也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了冷宫,临走时还嘱咐她慢慢把头发养起来,也许有机会恢复她妃子的身份。
乙弗氏不禁苦笑了一声,想她堂堂一个皇后,竟然落到要偷偷摸摸行事。猛然间,一股仇恨不知从哪里出来窜上了她的头脑。“要是郁久闾氏难产而死,一尸两命该有多好。”一个声音这样对她说。她深以为然,在心里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即又为这想法感到异样震惊。“阿弥陀佛”,她念出一声佛号,压制住了心中邪恶(?)的念头,忙不迭地跪到佛祖面前忏悔去了。
三
从宫女那里得到消息,郁久闾氏诞下一婴,是个男孩,孩子很健康,妈妈鬼门关走了一遭,身体每况愈下,大有不久于人世之感。乙弗氏听到后,为元宝炬感到高兴,同时对郁久闾氏的命运也有些欷歔,在这欷歔之中,竟又夹杂了一点孩子般纯真的欣喜。这正是她时常苦恼之处。
元宝炬夜见乙弗氏这件事还是传到了郁久闾氏的耳中,旧情复燃,这让新皇后感到十分窝火,想她在生产的艰难之际,她心心念的情人竟然背着她私会故人,这让谁能受得了呢?更何况郁久闾氏并非豁达之人,长年的公主作派让她养成了骄横跋扈、唯我独尊的习性,于是她就愈发地受不了了。
乙弗氏也因之而付出了代价,且不论身体受到了戕害,被打得遍体鳞伤,就连皇帝也受到了更为严苛的监视,想要再次见面恐怕比登天还难。在郁闷与释然的交替之中,乙弗氏通过百无聊赖的做鞋排挤着难以消磨的时光。
日子如果就这样过着,也许没什么不好,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春日将尽,曹常侍带来一个让众人皆惊的消息。彼时,柔然大军集结边境,大有善者不来的意味。众将啸啸,皆以为此次兴军全因乙弗氏。
曹常侍赍奉着一份敕书,声泪俱下,用颤抖的不能再颤抖的声音凄然宣读道:“乙弗氏扰乱后宫,召至柔然大军临境,当赐死。”短短数字,被他念得异样悠长。乙弗氏闻听,震惊不已,她虽料到终会有这么一天,没成想竟也来得这么快。
她跪伏在地上,不愿仰视,整个人瘫在那里,痛哭不已。
寺人亦是悲切难耐,他俯下身子,跪在乙弗氏身旁,不停地唤她“娘娘”。在他的心里,乙弗氏可是百里挑一的仁厚皇后呢。众婢女中,乙弗氏自己贴心的自不必说,都跟着她痛哭流涕,就连新皇后那边的人也不免垂泪,暗自叹息。
这样子哭了良久,乙弗氏接过敕书,看着上面的一笔一画。这字迹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这是炬哥哥的笔迹,但见字迹比往昔潦草许多,似乎隐藏了莫大的悲痛。乙弗氏自然知晓,要处死自己绝非当今皇帝的本意,他的痛苦可能比自己的还要大些。想人生百年,不过一死,自己固然可以做到一了百了,炬哥哥自此以后恐怕要孤苦终老,需独自面对人生蹉跎了。想到此处,她又担心起他了,仿佛自己的境遇此时变得无关紧要了。
她以袖拭泪,问寺人道:“曹常侍,皇帝现在怎样?”
曹常侍长叹一声道:“正在大殿之上,由众将士护着呢。”
“护着?想必是逼宫吧!”乙弗氏反问了一句。
曹常侍没有回答,只默默地站在一边。乙弗氏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四
笑毕,她指着大殿的方向道:“十万甲胄,虎贲之师,面对强敌,竟不敢迎战,反把过错归给一个被锁在冷宫之中的女子,哈哈哈”,她又大笑道,“三千将士齐上殿,更无一个是男儿。”言罢,又不免垂泪,悲怆不已。她拿起自己的那面铜镜,对着镜中的自己,苦笑了一声,便摸出剃刀,把已经生出的短发一点点地悉数剃去,每剃一刀又伏案恸哭一阵。众奴婢皆低头垂泪,莫能仰视。
事毕,她转过头对着曹常侍说:“曹常侍,烦你转告陛下,愿他得享万岁,天下康宁,我死亦无憾矣。”说完又对着南方施一礼道,“炬哥哥,贱妾去矣。”
说罢,便走进内室,把她做的鞋子一只只从柜子里拿了出来,摆在床上。她就躺在它们之中,顺手拽过一张被子,狠狠地捂在自己的头上。不多时,她感到头晕难耐,正晃晃悠悠地掉进一个黑洞里。痛苦不甚大,睡着了一般。
再醒来时,她已不在冷宫了,而是到了椒房殿门口。时值深夜,黑漆漆一片,只有宫灯照出巴掌大小的一片天地。有一只蛾子,不知天高地厚,竟然飞扑到宫灯之中,留下一个拳大的光影在灯罩之上晃动,随即便是扑哧一声,它死了。
她怎么来到这里的,她也不知道。只不过看着面前熟悉的宫门,她一时间百感交集,想到里面现在住着那个害她的人,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说什么也想上去跟她大干一场。
宫门闭着,宫墙兀自立着,高高在上,一个弱女子怎么能翻得进去呢?用手试推了一下宫门,不曾想,整个人没门而入,倏忽之间,她已然进入殿内。再看自己,竟轻飘飘地浮了起来,身体也变成透明的了。她这时才突然忆起,她已经死掉了,此时的她必是乙弗氏的魂魄。也许是怨气所结,死后竟然来到了皇后的椒房殿。
“既然已经成了鬼,那一切都好办了。”她在心中这样想着。在空中转了一个身,看着身下散着点点灯火的皇宫,耳听得呼呼的风响,她竟然有了一丝畅快,觉得大仇终于可报了。
郁久闾氏还没有歇息,她害了头疼,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辗转反侧。宫灯昏黄的灯光上下不安地跳动,打在她苍白的脸上,让她显得比死人还难看。乙弗氏飘在梁间,仔细地端详着这张“可爱”的脸,嘴上一动,她朝她吹了一口阴风。郁久闾氏打了一个寒颤,猛咳了几声,一边咳一边骂道,“都死哪里去了?”
在一旁侍寝的婢女们马上从昏昏欲睡中苏醒过来,连忙端盆的端盆,递帛巾的递帛巾。这时,有一老妪从门外抢了进来,一边走还一边骂:“一群没用的蹄子,连个人都伺候不好。”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郁久闾氏的贴身奴婢,她的奶妈匹娄氏。她把众女婢全都喝退后,一个人留下来服侍郁久闾氏。
郁久闾氏见她进来,怒气稍歇,待到众人退后,她对匹娄氏说:“小皇子怎么样了?”
“小皇子”,乙弗氏一听,心上猛然一惊,“对啊。”她想到,“她才生了个儿子,我怎么把这事给就忘了。”又猛地一下子,她想到了自己的儿子,自己接到皇帝的敕令,光顾着难受了,竟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给儿子。这样想着,她又想见自己的儿子了。
五
再看郁久闾氏,她奄奄一息的样子也着实没什么好看,怎能跟自己的儿子相比呢?临走之时,她又想戏谑一下新皇后,便又张口,从嘴中徐徐送出一股绵长的阴风。郁久闾氏咳得更厉害了,任凭匹娄氏怎么拍打都不济于事,许久,才稍稍有所缓歇。
乙弗氏心中生出一股难言的欢畅,身体轻了许多,郁久闾氏的咳嗽亦变成渺渺梵音了,就连大殿之上的椽梁也顺眼了不少。她从梁上飘下,沿着四壁轻飞了一周,正欲穿牖而出,猛听到郁久闾氏说:“要快!”
匹娄氏问她:“什么要快?”
郁久闾氏强压住咳嗽说:“废太子!”
“啊!”乙弗氏听后不禁大吃一惊,“好蛇蝎的女人啊,害了我还不够,还想害我的儿子!”一种从未有过的仇恨,比天还大的仇恨从心底而生。哪还有什心思去看儿子?先结束这个狠毒的女人再说吧。
她带着满身的仇恨落到地上,嗯,身体确实重了很多。本来光光的脑袋簌簌生出一根根钢针般的银发,脸目也变得可怖起来,仿佛有獠牙从口中生出。
匹娄氏说:“储君乃是国本,恐难蹴就,宇文丞相估计也不会轻易答应。”
“那就让父王再发一次兵,咳咳。”郁久闾氏重咳了一声,身子猛地一鞠,差点从床上掉下来。
果真是她,好狠,好狠的女人!乙弗氏再不能忍,举起自己刀锋般的双手扑向郁久闾氏。她要掐死她。
郁久闾氏突然睁大了眼睛,指着乙弗氏惊怖道:“你!你!”
乙弗氏停了下来,放下双手,冷冷说道:“怎么着?怕了?”
郁久闾氏没有理她,而是胡乱地挥着双手说,“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哈哈哈哈!”乙弗氏大笑,快意恩仇的感觉竟然如此畅爽。“晚了,晚了,我要要你的命!”她怒道。
匹娄氏抱住郁久闾氏,不停地问:“你怎么了,娘娘?你怎么了,娘娘?”
郁久闾氏把头埋在被子里,战栗不已,“是她,是她。”她说。
忽然一道光从被边冲出,如火一般灼烧着乙弗氏,乙弗氏双手遮面,痛苦难耐,踉跄着退了几步。光后跳出一只斑斓猛兽,尖耳獠齿,对着乙弗氏猛地一顿狂吼,极欲吃掉她的样子。再看那猛兽,似曾相识,乙弗氏仔细地辨了辨,竟是她那铜镜背后的那只蹲伏的麒麟。
麒麟似乎也认出了她,不复有起初那般凶恶的样子。它张开大嘴,对着乙弗氏道:“乙弗皇后,是你吗?”
乙弗氏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道光突然又烈了很多,麒麟似乎强忍着痛苦,咬着牙含糊说道:“那你快走!快走!我现在是郁久闾氏的守护者,我不想伤害你,也不允你伤害她。”
光更烈了,炼狱之火一般烧着乙弗氏,如若再不躲避,她感觉整个人就要灰飞烟灭了。没有办法,她只有舍了郁久闾氏,夺牖而出。
凉风习习,外面确实一下子清冷了不少,可心中的怨恨呢?却如烈火般炙烤着她的心。
六
乙弗氏游荡在寝宫之外,面对着东方渐白的天空,彷徨无措。怨恨没有一丝一毫的衰减,反而愈发强烈。郁久闾氏过于狠毒,夺去了自己心爱之人,迫害了自己的性命,连铜镜也没有放过,现在又想夺太子之位,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想想自己的儿子,聪颖敏锐,宽仁博达,每日用功于深夜清晨,将来怎么着也是一个好皇帝。且不论这些,万一被夺了太子之位,性命是否可保也未可知。“不行”,乙弗氏来回飘浮,焦躁不安,“我得想个办法,我得想个办法。”她在心中这样絮絮念道。恰在这时,偏殿之中传出婴儿清脆的哭声。乙弗氏喜出望外,心道:“有了。”
哄小皇子的婢女不多,也就两三个,其中一个,想必是奶妈,正抱着孩子在屋内走来走去,把一个乳房粗鲁地塞在了小家伙的嘴里,但他吐了出来,依旧拼命地哭,奶妈只有横抱竖晃,哄逗不已,但也无济于事。看她的面目,似乎颇有一些愠色。
乙弗氏瞅准时机,整个人悉数没入奶妈的身子。再来看自己怀中的小孩,哪有什么可爱可言,分明是一把燃烧的炭火,急欲除之而后快。殿门之外,院中西南角有一处苑池,那里正合适。
她夺门而出,朝苑池奔去。其余婢女慌作一团,连忙出来追她,一边追一边喊:“快抱住她,快抱住她。”院中已有些早起的奴婢,正不知何故,眼见着奶妈抱着孩子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天啊,这可了不得了,椒房殿一片混乱,吵囔不休。
池水冰冷刺骨,乙弗氏可管不了这些。她朝池中央扑去,孩子也在水中浸着,反而平静异常,露出红扑扑的脸蛋。乙弗氏心中一愣,双手竟有些颤抖,不自觉地往上托了托,孩子整个离水,哇哇大哭。空中突然传来雷鸣般的声音,“乙弗氏,还不住手!小心永坠无间地狱。”
“地狱?不说也罢,说起来就有点恶心。这可恶的世间比地狱好到哪里去了吗?这罪恶的人心不是比地狱更阴毒吗?为了自己的孩子,谁还管得了这么多,永坠地狱我也认了。”这样想着,双手又往下沉了。突然头痛欲裂,整个人像是被挤进一个手指大的孔洞里,意识很快速地流失。残存的一点意识突然想到自己还没有去看儿子,但如风卷残雾一般,马上就杳无迹痕,什么也不知道了。
七
西方极乐世界,梵音清妙,曼陀罗花争相开放,花香馥郁。莹洁如玉的莲花在池中吐蕊竞芳,菩提树叶青如翡翠。整个佛国正从清晨中悠悠醒来。
佛祖端坐在莲花台上,正在讲幻相妙法,耳边突然传来嘤嘤的啜泣,似有若无。他屏语细听,那声音似在控诉又似在自怨自艾。“我好傻啊!”她说。一个女子的声音。
佛祖打开天眼,遍观三界四洲,终于在黄泉道上找到了声音的来处。一个身着白衣、无发的女子正跣足行在幽冥尖利的路上。一条混杂着血腥与污秽的浑浊的河流正在路外很深的地方汹涌地流着,远处有半座桥架在岸边,末端悬于空中,有人从上面寂然落下。那里是地狱的入口。
佛祖轻叹一声,对着迦叶尊者言道:“摩诃迦叶,传我法旨,知会幽冥教主,把乙弗氏带过来吧!”
迦叶双手合十,深施一礼道:“遵法旨。”
不多时,乙弗氏就被带到了净土。偌大的佛国,她视而不见,只是如呆鹅般静静地蹲在池边,看着一汪碧绿的池水,不停地喃喃自语道:“我好傻啊,我好傻啊。”她许是真的傻了。
佛陀即从座起,缓步来到她的面前,把她轻轻扶起。眼神相交的瞬间,过往、未来、前世、今生,浑沌、清晰,所有的一切,件件如烟云般从她眼前闪过。该记起的、该忘记的、爱着的、恨着的,也逐渐分不清楚。“不,不能这样,”她双手用力摇晃着佛祖道,“快,快,告诉我,我儿子怎么样了?”
佛祖慈悲清正,一如往昔,他轻启刀唇道:“贪嗔痴恨,念念不住,你既已归真,又何必执着呢?”
“不,快告诉我!”乙弗氏吼道。
佛祖点了一下她的额头,顿时她看到儿子锦衣博带坐在龙榻之上,郁久闾氏在听到小皇子落水的消息后登时毙命。“唉……”乙弗氏长叹一声,如流沙般软了下来,又恢复了起初那般傻傻的模样。
佛祖转身对着众人道:“乙弗氏一生持善,当得正果。百年之后,她将成为我的化身,被塑身于麦积石窟,永受香火。”
须菩提从大众之中站了起来,偏袒着右肩,右膝跪地,双手合掌恭敬地言道:“世尊,杀人者亦能成佛否?”
“君子不念小恶,她以一己之损换得三国长年和平,边境休战,护住了万千生灵,亦是大德了。况她护子心切,也情有可原,虽如是,还是要罚她永困于塑身之中,万劫不得脱,乙弗氏,”佛祖又转向乙弗氏道,“如是,你心愿否?”
乙弗氏依旧呆呆的,仿佛不知道佛祖在说什么。猛地,她抬起头来,痴痴地看着佛祖道:“佛祖,我还能复生吗?”
“复生做什么?”
“我想看花开花落,我想躺在我男人的怀里静静地安睡,我想看着我的儿子长大、生子、衰老,我想到我父母的墓前大哭一场,我想告诉弟弟你不要再酗酒了。还有还有,”她像傻子般言道,“不说了,不说了,就是这些,只有这些。”
佛祖看着她赤子般清澈的双眸,突感语塞,长久地,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