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王小波的书,只好大大方方地坦言自己有好几次都看不下去了。
书中充满了过于奇幻的想象,几乎每一句话都飘在空中,每一个例子都让人哑然,每一个细致入微的描述都是明明白白的胡思乱想。于是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在听“疯子”讲话。但“疯话”里又有很多我们大多数人说不出来的真理。说是“真理”,其实只是一些我们习以为常的真相。
于是我想起了《狂人日记》里的那句:“从来如此,便对么?”
整本书中,我以为作者最真诚的一段文字出现在最后一章。他以“我”的口吻说:“我就是这样一天天地老下去了,从我这个样子你绝对看不出我每天每夜每小时每一分钟都在想入非非,怀念着十七岁时见到的紫色天空,岸边长满绿色芦苇的河流,还有我的马兄弟。”这应当是他摒去幻想后的最后的真实,他承认了自己无时无刻在想,偶尔怀念起过去。谁也不能否认我们每个人都在无时无刻地想入非非,只是大部分人不愿承认并拒绝回想,这原因一半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羞耻心,谁也不想说明自己想过什么,大多可能上不了台面;另一半是怕那东西会跳出来咬你一口或者在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地跳舞。
有些人把自己的想入非非变成了文字,加以修饰变成了小说。也就是说,人人都有脑子,人人都在乱想,便人人都是作家。某个人坐在路边咖啡店,一个妙龄女郎款款走过,他行毕注目礼后不能自已,脑海里洋洋洒洒出万余字的情感丰富的小说。如果这个妙龄女郎碰巧有些像他三十年前的初恋情人,那就又是另一种故事了。
因此有人说过,小说除了人名是假的,其他全都是真的。与此对应的,历史小说除了人名是真的,其他全都是假的。
依照这个判断,《红拂夜奔》真的是一本出色的历史小说,虚幻到了极致,也荒诞到了极致。荒诞比虚幻的要求更高,它必须让人觉得这尽管荒谬可笑,但却真实存在。
比如,他写洛阳,说:“在洛阳大街上,人人都带着拐和油纸伞,见到马车过来就要张开伞接泥巴。”没人见过真正的洛阳,但作者写的大概是一个残破的旧式生活的化身,是无知,是莽撞,是青年,这大概率是不会有成功印记留下的。李靖就在这里生长,在这里研究数学,在这里搞发明创造,最后一事无成满盘皆输。他带着失败和残存的理想离开洛阳重新生活,想着换个环境就能重新开始。
他又写长安,说:“长安城里见不到一块石头,一棵活着的草,一股流动的水。”没人见过真正的长安。尽管我们想象中的长安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作者写的大概是一种最颓丧的长安,因为在这里长安是理想最终付诸实践后的真实化身。李靖在建造长安时斗志满满天马行空,他设计了风力长安,水力长安,他喜欢海,还想把长安建在海边。但他上头还有个皇帝。于是他终于没能耐实现这些构想,在土地上规规矩矩地建起了长安。
这就是李靖理想的最终归宿,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理想的最终归宿。也许他想说的是我们终究逃不出规矩。就像方对圆的限制,圆尽管再圆滑再完美,也得最终屈服。
不得不提的是,李靖在家里建起了三个模型,就是他的风力长安、水力长安和现在的长安。这像极了书稿被退了三五次的作家干脆自己出钱付梓,印出几百本准备送人,到最后家里还剩着几箱子。这都只是理想最终屈服后迟迟不肯熄灭的那一点火焰,说白了,就是赌气。
他写红拂,说:“那人拿起一根亡命牌给她看,那上面写着:奉旨殉夫人犯红拂一名。这个犯由古怪的很。名字上打了红叉。那人就把它插在红拂背上。然后他说:你说句话吧。红拂说:谢谢你了。”他写的红拂天真单纯而又不通世故,对所有事情尽管好奇但又觉得无趣。懒得问和跟着做是她的处事方式。所以她很少想,很少计较,很少犹豫不决。这是一种很奇妙的生活态度,大概率与她的成长环境有关。这样的结果就是她会不明所以地出走,像一个美丽的贝壳,被海浪打到哪里就停在哪里,完全不去考虑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一生都在被动的接受。仅仅是接受还不够,她还善于美化自己周围的一切:把茅屋住成宫殿,把苦水饮成甘露,把坏人统统当作好人。前面说过,这是她的生活态度,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苦中作乐,她是真的觉得快乐。这样傻傻的生活方式有些像现在的“傻白甜”,但也只有在本人极其美丽和遇到王子时才能实现她“傻”的价值。如若不然,一个围着熏炉烤烧饼的粗胖妇人尽管再单纯善良,也丝毫不能体现出“真善美”的引人向善的价值。
他还写皇上,说:“皇上说自己圣明可不是瞎吹的,他常派小太监到坊间去买些高丽纸印的推理小说,只看一页,就能把全部案情推理的明明白白。”我想,这就是皇上的“圣明”,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带着自大和盲目。搁到现在,大部分不学无术的人都难免这样,我也不例外。
他描写洛阳城内的动乱,说:“我们(百姓们)都已经犯了错,受过了惩罚,可以老老实实地回家了,谁知道又出了岔子。有人发现李靖这小子一下都没挨地跑掉了。于是大家就去和公差讲,然而公差绝不承认有什么李靖在房上跑。如果承认了这一点,就是承认了大隋朝的官差办事不力,刑名不公正,进而动摇国基。但当时有上百人看到李靖喝的烂醉在房上奔跑。两边争吵了起来,吵到了最后,有成千的人聚了起来,围着公差起哄。官府里派出了更多的官差去镇压,起哄的人很快就多到了上万人。”我想,如果官差不那么死要面子,肯听一听群众的说法,暴乱也不会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发展。搁到现在这种情况倒不会发生,因为尽管新闻上现在还见到一些这样的官差,但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多了起来。
凡此种种。太多的情节,你虽然知道这是假的,却又和你所认识的现代生活拉上关系,便只好承认它可能是真的。
书中“我”(一个一心想要证明费马定理的数学老师)和风尘三侠的故事穿插进行,与历史唯一相关的部分大概就是书名。“我”的生活目标就是证明费马定理,穿插着和同居的女同事发展一些自然而然的关系(并在她的床上证出了费马定理),在工作上先被瞧不起后来又受到重视(因为证出了费马定理),他说每个人都要有盼头,所以如果一个愿望足够坚定就能够渗透进你的生活并做出一些微妙的改变。
风尘三侠最后的结局是李靖造出了一座城市——长安,用严丝合缝的规则限制了人们的想入非非。百姓们就像一排齿轮,麻木地转呀转。他也装作不再想入非非,费力挤进了齿轮海成了其中的一个。这只能解释为他老了,也累了。或许他只想当一个齿轮架子,或者是地上的一颗灰尘。但不管怎样,老了懂得把自己当作齿轮,说明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红拂在李靖死后觉得无趣,便去殉情,又折腾出一些形式主义,搞的死亡本身已经成为了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都是为了做戏。虬髯客情场失意(书里安排他喜欢红拂)便去了扶桑当国王。(虬髯客的部分充斥着极夸张和几乎让人有点反胃的奇特描述,这是我无论如何也看不明白的地方。)
即使他们都死了,但也并不可怜。真正可怜的是那些从一出生就要作为齿轮的人,他们没有资格想入非非。即使想了也不敢去做什么。因此历史上只有一个李靖,也只有一个红拂。至于虬髯客我实在是无法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