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我大学毕业,在一所华侨中学教书。
我们的年级组长,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性。胖,很胖,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是肉多得堆不下,只好挤出来,垂下去。唯一显小的是眼睛,眯着,像从肉里硬切开的一条缝。
为人极威严,板着脸,不轻易开口,学生摸不着底细,更怕她,我们也敬畏三分,因为年龄,因为寡言。
那一个下午,特别清闲,江南初秋的午后,阳光暖暖地照着,特别有一种舒适的慵懒。我们的级组长突然开口说话了——
“就是今天,就是这样的午后,我的一个同伴死了,三十年了……”
“我16岁,中学毕业,进不了工厂,又不能在家里吃闲饭,我虽然是城里人,但是城里的贫民阶层。没办法,只好拿上户口簿下乡当知青了。”
“我虽然做好了准备,但还是被现实震住了。先是坐了半天的火车到建阳县城,搭上去往乡里的汽车,到达乡政府所在的地方已经是天黑了。听了我要去的地方,售票员和司机一直摇头,说太远了,力劝我今晚找个招待所先住下,明天早上再想办法。第二天,我在热心人的帮助下,坐上了一辆拖拉机,一路颠簸,山回路转。一路的转弯,一路的上坡,下坡。我在一个连一个的急转弯中晕头转向。每次,我都期盼着转过这个弯让我喘口气,可是眼前又是一个更大的弯……”
“终于,司机把拖拉机停在了一个稍平的地儿,边上三三两两的四五座矮小的土筑的房屋。我已经几乎昏厥不能言语了,只想有个地方让我趴下去,躺在那,一辈子都不想起来了。但接下来司机告诉我的话才真正地让我掉进冰窟窿。”
“司机告诉我,眼前这个地方并不是我要去目的地,还要翻山越岭,走个一天才能到,像我这样的一个姑娘家,一大早起来就算走到天黑,也走不到。”
我只好住下,等等看有没有人去往那个村庄,好和他(她)结伴同行。我在拖拉机司机家里住了两天,第三天,来了一个年轻人。一看就是一个城里人,白白的,瘦瘦的,很高。一问 也是福州来的。司机很高兴,叫我们两个人明天一大早一起走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我们就被叫起,草草吃了点东西,就一起出发了。我们按照司机师傅交代的,沿着路一直往前走,不要往分叉路拐。那个年代,男女授受不亲,不能随便说话的,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毕竟男女有别,一会儿,我就渐渐觉得越跟越吃力。
有时,刚好转过一座山 。他就不见了,两边都是绵延起伏的山脉,没有一个人,只有大树覆盖下丝丝的凉气,凉气里各种虫子交织的鸣叫声,间或“呱”的一声不知是什么发出的怪叫声 ,听得人毛骨悚然。我魂飞魄散,急促地跑起来,幸好,跑几步,就看见他站在路边等我。
可能是看我脸红耳赤,恐惧仓皇。他放慢脚步,一直不离不弃的保持在距离我一米远的前面,让我跟得上他。我知道他的意思,心理有说不出的感激。
这样走走停停,到村里时,已经天黑了。这时,我才知道他叫徐超。
后来,知青点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年轻人,加起来是三男三女。
知青点外,是起伏连绵的梯田,梯田尽头是巍峨延续的群山。
我们六个都是城市贫民,在城里过得也是穷日子,但农村下田这种重劳动力活,还真的没有做过。傍晚从田里回来,像散了架似的,整个身体瘫在床铺上,感觉每根骨头都散落开来,哪一根都不是自己的。想抬起腿吧,一阵钻心的疼。支撑着好不容易吃完饭 ,头一载,睡得死猪似的。睁开眼,已是第二天,天大亮。
这样过了三个月,有一天夜里,突然被隔壁吵杂声吵醒了。是一个男知青下来烧水,说徐超喊肚子疼。
我们赶紧过去,看见徐超双手摁在下腹部,正在床铺上呻吟,嘴唇白得吓人。大概已经疼了很久了,怕吵醒大家,一直憋着不敢吭声,后来,实在疼得厉害,呻吟声控制不住,把睡在旁边的一个男知青吵醒了。男知青抬头一看,徐超蜷缩成一团,痛得全身打哆嗦。唬得一跳,下来烧水。
扶着徐超,小心翼翼地喝了几口水。徐超几尽虚脱地瘫在了枕头上,头无力地歪向一边。
怎么办?我们几个十几岁的孩子凑在一起商量。最后决定找生产队长。很快,生产队长带着村里的一个稍懂点医学知识的土医生来。那个医生摸了摸脉,询问了病情后,沉吟了一下,说:“可能是阑尾炎,这要开刀的。”
“开刀,开刀?怎么去呀?到有拖拉机可乘的地方至少要走一个白天。痛成这样,怎么走啊?”
怎么走呀?
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了,最终,放弃了送去医院的打算。只从村民那拿来当地用来治肚子疼的草药,是刚从地里拔的还葱绿着的几种草。
他们都下田去了——必须下田,不下田要扣工分,要记录下来,影响未来的。我没去, 不是不怕扣,是担心徐超,想到进山时,他一路的等我,我就不忍丢下他。
我一直守着他,小心翼翼地炖着草药,虔诚地倒到碗里,满怀希望地一瓢一瓢喂他喝。看到徐超的喉头一动,药水吞咽了下去。我就不由自主的鼻子一酸,眼泪情不自禁的想流下来。我相信,喝进去就好了,一定的,当地人都是这样的,喝了草药,过一天,肚子就不疼了。
可是,没有好转。到了中午,我熬了稀烂的米汤来喂他,徐超吃了不到半碗,就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
傍晚,太阳收敛了光芒,斜斜地沉入群山。我开了灯,15瓦的老式灯,发出红晕微弱的光。把四下里照得更加黯淡,在黯然的灯光里,我只感到寒气逼人。真的,一直到现在,一到秋天的傍晚,我就不由自主的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到心口,化成悲凉 ,然后,怎么拂之都不去,一只留在心的位置,一直留到现在……
我非常着急,一会儿一会儿就到门口张望。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们回来得特别迟。
看到路的尽头突然晃出个身影,先是看见了我的好朋友,接着,一个接一个……我的眼泪止不住地翻滚而下……
“怎么样?徐超好了吗?”他们老远喊着问我。
“没……有,没……”我想说话,可什么也说不出,就嚎啕大哭。见我这样,他们都慌了,赶紧跑去看徐超。
病人已经奄奄一息,不再挣扎,不再叫痛,一张脸全没了血色,嘴唇发白到紫涨。
“徐超……”对于呼唤声,徐超没有反应,只是很疲乏很无力地躺着……
夜里 , 我不敢合眼,怕徐超醒了要喝水。没有星星,乡村的夜是墨一样的黑,一切像死了一样沉寂,只有偶尔的几声犬吠后的呜咽声……
熬到凌晨时,徐超醒了,要水喝。我惊喜异常,眼泪却滚了下来。喝了一口水,徐超开口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嗯。”我使劲点头,“回家,回家,明天我们就回家。”我们几个头凑头地聚在徐超床头。
过了一会儿,徐超再没了声响。无论我们怎么呼唤他,他再也不会回应了。
在村里人帮忙下,我们收敛了徐超。
徐超永远闭上了双眼,脸上青筋暴起,嘴角裂向一边,曾经白皙的面孔蜡黄蜡黄……
我们最后把徐超埋在通往城里的路边。封口时,特意留了一条缝——让灵魂能够出来,找到回家的路。烧纸钱时,一边往火堆里扔纸钱,一边喊着:“灵魂啊!回家吧,灵魂啊!……”“灵魂啊,回福州吧……”
燎燎火光 ,映照着几个年轻人的脸庞。每一张脸庞上都是滚滚泪水,嘴里喊着,…心里哭着…
那一天,刚好是徐超下乡三月零三天。
一直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徐超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什么肚子疼,到底是不是阑尾炎……
眼泪沿着级组长脸上流下来。办公室的每个人都静默着,只有级组长的声音在空气里流动,语调非常平静,但我们感到了一种痛到骨子里的哀伤,让人无法呼吸……
就算到现在,我还经常会在耳边听到几个年轻人在呼唤——灵魂啊!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