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与王弗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当年初读这首词,感到作者孤独至极的独语。“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月夜之风,拂过冈上的松,松涛阵阵,妻的墓凄冷冰凉,每一年忆起,柔肠寸断。当时读到的是他心中不可思量的痛。
后来得知,苏轼写这首词时,他已经又娶妻王闰之,她是苏轼的贤内助。不仅如此,他还得能歌善舞的侍妾王朝云,一个能解苏轼“一肚皮的不合时宜”的女子。
苏轼是不是只偶一日梦中忆妻王弗才记下?他的深情在我的内心深处打了个折扣。难道是多情的文人用文字美化了一个梦?
当我历过亲人的逝去后,才明白,苏轼的真情是切的。现实依然往前,可往回的忆旧却是生命里另一个生存状态,在那个空间时间里,一切都未变。
说起王弗,少时得家庭的熏陶,诗文亦通。婚后,夫唱妇随,常伴苏轼陪读,苏轼偶有忘记,从旁提示。家中有客来访,王弗屏后听语,鉴别好坏。可天命无常,他们共同生活了十二年,王弗二十七岁就去世了,这对苏轼是个极大的打击,精神上的痛苦不言而喻。
十年后忆起亡妻,昔时的痛一样重现。“十年生死两茫茫”,阴阳相隔,生死两重,茫茫无处可寻。“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白居易写唐明皇在失去杨玉环之后的梦中苦寻,却终茫茫不可见,苏轼一样,永不能再见的无奈。“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再读此词时,这才是我最爱的一句。“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苏轼的风格。完全从真实的情境出发,没有造作。朴实却意韵深远,看似无意识极自然,可又是极沉痛。
较起以前所读所感,现在才发现真正的不舍是在寻常之中。情感的深沉是蕴在生命里,恰遇上,就喷薄而出。当时苏轼因反对新法,颇受压制,在密州的他此时心境不佳;十年忌辰,想起佳人,怀念中有其自己种种忧愤。这道悼亡词不纯粹是情深的思念,更是渴求向知己诉说人生况味!
陆游与唐琬
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钗头凤》是陆游与唐琬的一曲悲情。陆游与唐琬是表亲,从小以一支钗凤结了亲。婚后三年二人琴瑟和谐,可过于亲密的厮守使陆游无意取功名,再者,可能是唐琬不育,陆游的母亲便强令儿子休妻。在古代,孝顺父母比起个人爱情而言要盛大的多。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慷慨激昂的陆游算不得一个软弱怯懦的男子,可是或许是因为当日的年轻,或许在那个时代里必须至孝,哀求无用,只能任母亲这一大棒挥下,逼散鸳鸯。
七年后再见,在沈园。那里是他与唐琬相恋的地方。不想转身又遇见她。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我愿意理解“红酥手”指唐琬执酒的手,电影特写镜头般特写唐琬倒酒的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如今无法兑现誓言。亦或是回忆他们曾经对酌的美好,旋律明快,可“东风恶,欢情薄”,陡转,突如其来的打击,使美好忽地一下散去。“一怀愁绪,几年离索”,每每读到此,都能感觉到诗人那股再也追不回的惆怅,旁观也痛。是在顿足追悔吗?悔不该当初遇见结亲,还是悔不该听顺母亲之意?这些似乎他都不能掌控在手,只能无奈地发出“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绡透。”无声的哭泣,莫大的悲情。“空”字,让人有触不到之感,人在眼前,此人却与自己无关系,却还为情所困,我只能怜见。“桃花落,闲池阁”,若无“东风恶,欢情薄”,意境挺美,可在狂风之下桃花只能坠落闲池,化为尘埃。“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心意的相通依旧,然而他们神会,不可言传,只是你懂我懂。“莫、莫、莫”,罢了,不说了,“世间最远的距离莫过于你就在我眼前,我却不能说爱你。”赤诚之心,难以表达。割舍不下的情感就让时间来慢慢疗伤吧。
前人说陆游《钗头凤》词“无一字不天成”,情到深处不语,然懂。想来哼哼在沈园读到这首词时落泪再自然不过。
纳兰性德与卢蕊
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与卢氏的婚姻虽也是家长包办,但那个时代能读书的女子并不多,卢氏家学渊源,读过诗书的卢蕊与纳兰的心灵契合度很高。卢氏入嫁时18岁,当时纳兰的寒疾正折磨着他,两人婚后生活你侬我侬,冲去了纳兰的病痛。
妻在身边,相看无言,喜不自禁,卢氏已是他心头最美的风景。三年后,死别,任谁也承受不了。美好太短暂,命运跟纳兰开了一个大玩笑。卢氏因难产撒手人寰,当时她才21岁。他的世界一下子全空了,本就感性的纳兰在失妻的痛苦中怎么也走不出。这个深情的男子,他悲愤,却无处可泄,忧郁的面庞消瘦。
卢氏逝后,写下三四十首悼亡词,情真意切,痛彻肺腑。王国维云:“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白描,不饰,唐时王维,宋之苏轼,明朝归有光,清代沈复,这些皆是把深情化在寻常生活场景中的大家。最爱他这首《浣溪沙》,以平淡语表达不尽相思之情。他的好友顾贞观也说:“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忍卒读。”喝酒、春困、赌书、嬉笑,生活里最自然的日子,再也回不去,痛!
纳兰是追求性灵的人,当他官至一等侍卫,皇帝极看重他时,他却惆怅不已,“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儒家影响下的纳兰发现自己的济世安邦、兼治天下的理想无以达成,只能做着没有自由的侍卫,不爽。爱情与友情就成为多情公子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一群江南友人相陪相伴,面对他们,纳兰脱下官场的枷锁,还归性灵。面对爱情,幸得卢蕊,却离别。后来得汉女沈宛,可终也得不到家族支持,怅然分开。爱情于他,是落空的。
事业的不顺意,爱情的不如意,体弱的纳兰终也脱不了自己精神在矛盾与纠结中追寻,年仅三十,容若随夜合花谢去,一地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