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傍晚，太阳仿佛恋恋不舍地从天边撤退，余晖透过东边半开的窗帘，斜斜洒进张家的客厅。光线打在那张略有磨损的方形茶几上，泛着温暖又疲惫的光泽。窗外的蝉鸣一阵紧似一阵，如同一首单调又让人心烦的鼓点，在这闷热的夏夜里扰动人心。

张家没有开空调，张大叔一向节俭，说什么“晚上还开空调，那电费能烧死人。”风扇在天花板上“吱吱呀呀”地转着，吹出的风中带着室内家具发酵出来的闷热气味，一点也不解暑，反倒像在搅动着这家人心头的焦灼。

张大叔坐在长沙发最左边的位子上，一如他多年养成的习惯，那是他家的“主位”。他五十出头，头发花白，鬓角早已爬上了银丝，脸上的皱纹在夕阳下更显清晰。他戴着一副老花镜，一手握笔，一手不停翻着摊在茶几上的厚厚一叠高考报考指南，嘴里时不时念叨着什么。每翻一页，纸张就“哗啦哗啦”响，仿佛他心中的焦虑也跟着一层层叠加。

“618分，一本线上。”他喃喃自语，“可是……这个排名，35524。竞争也太激烈了，211都悬。”

笔记本电脑被支在茶几边的一只小板凳上，那是他专门搬来的。屏幕上的志愿填报系统早已登录，界面上一个个专业、一个个学校静静地排列着，仿佛每一个选择都牵动着未来的命运。

对面，张晨坐在单人沙发上，穿着一件略显褪色的灰色T恤，短裤，一副刚洗完澡却依旧抵不过燥热的模样。他的头发蓬乱，眼神浮在手机屏幕上，却并未真心在看。他刚刚经历完高考那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本想喘口气，却迎来了更难以抉择的一役。

“咱不能光看学校，得看专业。”张大叔语气中透着一股老派的坚定，“你报那个传媒类的，什么编导、导演……毕业了干啥？摆拍短视频？那不就是网红吗？”

张晨没吭声，只是默默把手机屏幕朝里转了转，上面正在播放某知名大学影视编导专业的介绍短片，镜头明快，色彩鲜亮，声音温柔而富有激情。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离眼前这个闷热的客厅很远，但却是他心中的光。

张大妈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盘刚洗好的荔枝，果皮还挂着水珠，冰箱里刚拿出来不久，带着点沁人心脾的凉意。她把果盘往茶几上一放，眉头微蹙：“你们爷俩别又吵。晨晨也长大了，有些事让他自己说说嘛。”

“他懂啥！”张大叔一拍桌子，眼镜往下滑了一点，被他用中指往上推了推，“你让他选，非得选那种没着落的专业，真毕业了找不着工作，还不得回来啃老？”

“爸，你能不能别总拿‘啃老’说事？”张晨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嘴，“我不是不考虑现实，我就是不想以后每天都过得像你一样，早八晚五，做着不喜欢的事，还得忍着上司脾气。”

张大叔一愣，脸色顿时变了。他想说些什么，却没说出口，转而低下头继续翻那本书，翻得更急了，声音也更响，像是要掩盖心中的某种不适。

空气像被凝固了一般，只有风扇还在吱吱作响。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门口的风铃轻轻响了两声，是熟悉的脚步声。张大妈站起来拉开纱门，笑着说：“陈姐，您来了啊？”

“哎呀，热死了，楼下那槐树底下也不顶用了，风都不带吹的。”邻居陈阿姨扇着蒲扇走进来，身上穿着印花短袖，脚上一双旧凉拖，一脸热得发红。

张大叔头也没抬：“你家小孙子不是去年高考的吗？你们当时咋报的？”

“哎——别提了。”陈阿姨坐下接过一颗荔枝，边剥皮边说，“当时就图那学校名气大，也没管专业，结果呢？一个冷门文科专业，毕业都不知道去哪投简历，孩子天天喊后悔。”

张大妈一边给她倒茶，一边点头：“晨晨也在纠结呢，一个想学的，一个怕毕业没饭碗。”

张大叔刚想接话，手机“叮铃铃”响了。他看了眼屏幕，眼里一亮，“是王工！”

电话接通，只听见那边豪气的声音传来：“老张啊，我听说你家小子考得不错？志愿填了没？”

张大叔：“还没定，愁呢。”

王工哈哈一笑：“我跟你说，我外甥当年就听我的，学了计算机，大三就进华为实习，现在在深圳，三十万年薪，房都买了。你听我一句劝，别整那些不着调的专业。”

“听你的听你的，我家那小子净琢磨拍电影，拍啥电影呀，这年头靠才华？都是关系社会。”张大叔边点头边瞄了张晨一眼。

张晨咬着嘴唇，指尖用力捏着手机边缘。那一个个别人家的孩子，仿佛无数座高山压在他身上，他却不能大声喊出来。

夜深了，楼下的广场上已不再喧嚣，孩子的笑声、老人的歌声都消散在暮色之中。张家楼上，风扇仍在单调地旋转着。张晨的房间里灯光昏暗，照在他脸上投出一片倦意。

他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床边堆着高考志愿资料，可他一个字也没翻。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张大叔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那本翻得起皱的报考指南。

“晨晨，刚才我可能说话重了点。”他语气放缓，坐在床边，有些不安地摸了摸鼻子，“爸不是不让你追梦，就是……怕你以后苦。”

张晨没转头，只轻轻问：“爸，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做过自己喜欢的事？”

张大叔一怔，良久，他说：“有。那年我喜欢画画，想去学美术，结果家里说不行，供不起，后来我就进了厂子，混口饭吃。”

张晨侧过头望向他，“那你后悔吗？”

“……唉，不后悔也没办法。”张大叔摇头，笑了笑，却有点苦涩，“但如果能重来一回，可能真想试试。”

“那你为啥不让我试试？”

张大叔沉默了。他望着儿子，眼神缓缓变得柔和。“咱家不是不能让你试，只是希望你把风险也看清楚。你要真有心，也得想好退路。”

“爸，要不这样。”张晨坐起身，认真看着他，“你说的专业我也选，放在第一志愿，我喜欢的专业，放第二、第三。这样……至少我努力争取过。”

张大叔缓缓点头，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第二天，天刚亮。厨房里飘出了粥香，张大妈在洗菜，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张大叔手中的表格纸上。

他画了三栏，分别是学校、专业、就业前景，每一项都认真对比。他把笔放在耳边，认真看着电脑上的录取分数线、历年排名。

张晨也坐了过来，不再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和父亲肩并肩，一起分析学校分数，一起上网查行业前景。他们像是两个战友，终于达成了共识。

“爸，你看，这个双一流的大学有编导专业，也招男生，而且去年最低录取分还不到610。”

“那这个当保底吧。”张大叔点头，“计算机我们放第一志愿，冲一冲；你说的这个传媒类当第二志愿；再找一个公办一本的普通院校，咱压底。”

张晨的嘴角终于扬起，他第一次在志愿表上写下那个自己梦寐以求的专业名字，写得一笔一划，格外郑重。

夜晚八点，志愿填报系统即将关闭。张晨坐在电脑前，屏幕倒映在他脸上，那张年轻的脸上既紧张又坚定。

他缓缓按下“提交”键，心跳仿佛慢了一拍。

张大叔站在他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晨晨，走你的路吧。爸支持你。”

窗外的蝉鸣慢慢低了下去，晚风终于带来些许凉意，吹得窗帘微微晃动。梧桐树的影子斑驳地投在地板上，仿佛宣告着夏天一个重要篇章的落幕，也是一段新旅程的启幕。

这一刻，他们都知道，未来已悄然开启。愿这次选择，不负热血青春，也不负这段父子之间的理解与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