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2012年,澳大利亚昆土兰海岸,大堡礁。
馥妤是在Quick Silver号游船上找到朴雪澍的。来不及冲到他面前,换好潜水服的他已背上水肺戴上面罩,“噗通”扎入湛蓝靛绿的海里。馥妤急忙全副武装跟着潜下去。五十英尺、六十英尺,粘手的海葵和羞涩的蝴蝶鱼,斑斓在海底阳光中。
七十英尺,朴雪澍的身影浮现了他的身侧流淌着世界上最长的珊瑚礁,美得令人落泪。
多久没见了?两年三个月零八天。
对馥妤来说,不过是遥远固执的守望,缄默深沉的思念;对朴雪澍来说,却经历了荣耀之巅的辉煌到名誉扫地的痕狈。因非法逃避兵役而被判入狱一年,那漫长的监狱生活,那“滚出韩国娱乐圈”的网络暴力或许只能在这深海里得到片刻宁静。
她看到他面罩后紧闭的双眼。
他终其一生追求的那份骄傲啊,就这样被碾压成尘。她懂他的幻灭。
想要游过去,已经近在尺了,可是,终究不敢。那份无法企及的心情,不可磨灭。
他在光年之外。
变故的发生就在一瞬间,在馥妤看到朴雪澍拔掉氧气管的下一秒她迅速冲到他旁边。在海水灌满口鼻、因缺氧而晕厥之前,朴雪澍感觉有人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他,朦胧的视野里他看到了她的脸。从8岁开始就不曾远去的脸。
“嘿,你在看什么?”
“BBC的纪录片,讲的是瑞典ekarlstad森林里的野痕。”
“那个人救了它,从此它会忠诚于那个人吗?”
“不,不会,那只狼再也不会出现在那个人面前。”
“为什么?”
“因为真正的王者,不会允许别人看到他脆弱难堪的一面。”
其实8岁时就说得很清楚,可是啊,为什么在20年后的今天她还执迷不悟呢?
该怎么告诉她,已经来不及了,他在潜水前已吞了整罐的安定。
浑身无力的他任凭她抱着,她拼命向上浮六十英尺,五十英尺,阳光愈发葳蕤,层层叠叠的海水里荡漾的珊瑚礁,瑰丽得恍若远古传说。他在她的怀里缓缓地闭上眼,脑海里无数画面翩而来。在这万籁俱寂的深海里,他仿佛穿棱时光,看到她小小的8岁的脸。
②
1992年,韩国汉城,清潭洞。
在父亲靠泡菜发迹、举家搬入富人区之前,馥妤一直住在九龙村的寮屋里,因没有供暖设备,冬天还需要烧煤取暖。她家这样的“暴发户”,在清潭洞一众“贵族世家”的眼里,到底有多不堪,8岁的馥妤已经在邻里夷轻蔑的语气中读懂了。
捧着满盒的泡菜,连续被两个别墅的主人在门禁对讲机里拒绝,馥妤委屈得鼻尖发酸,却还要硬着头皮走向第三家,那是银杏叶漫天飘舞的金秋十月,馥妤踩上厚厚的树叶“嘎吱”作响,前方传来雕花铁门开启的声音,一辆白色轿车驶出来。她下意识地追上去。
十字路口的红灯帮了她,轿车停下,她气喘吁吁地跑上去敲了敲副驾驶座的车窗。
车窗缓缓降下,一阵风过,落叶纷飞,明明全世界都是金黄的暖色调,可车厢里8岁的朴雪澍冷峻的脸还是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在她愣在原地忘记言语时,他已不耐烦地蹙眉,把车窗升上来。
馥妤慌忙伸手阻拦,对方已别过脸去,她四根手指就这么被夹在窗缝里,疼得她“哇哇”大叫,对方这才降下车窗,看到她的手指被夹得淤红渗血,也没有丝毫愧疚之意,反而嫌恶地着眉,以手遮鼻,往车厢里挪了挪,躲避她身上的泡菜味道。
“我们是新搬来的,家里做的泡菜给你们尝尝,以后请多指教。”
十指连心,钻心的疼,她却竭尽全力挤出笑脸。
换来的是他冷冰冰的三个字:“不需要。”
说完朴雪澍迅速升上车窗,轿车疾驰而去,留下馥妤木然伫立。强忍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手中食盒“啪”地坠地,女孩终于忍不住坐在地上啕嚎大哭。
那便是馥妤和朴雪澍的初见。对馥妤来说,那是噩梦的开始。
在清潭洞最好的贵族学校,作为新生,被欺凌成了她的日常。
“泡菜妹!”嘲讽的口气让馥妤愤怒抬头,满桶的污水“哗啦”从她头顶浇下。走进教室,满课桌的垃圾,污秽之气扑面而来,桌上贴着一张纸:“带着你的泡菜滚出我们学校!”更有甚者,小太妹揪住她的头发往墙上:“听说你家和雪澍哥家很近?你也配?”
几个女生上来扒她的校服,音乐教室门口倏忽传来一声:“雪澍哥来了!”小太妹登时脸色大变,来不及反应,朴雪澍已冷着脸走进来,他的视线淡淡地扫了馥妤一眼,见她衣衫不整且被人揪住头发,他的神情依旧漠然,熟视无睹地走向三角钢琴。
“那我们就不打扰雪澍哥练琴啦!“女生齐齐鞠躬,飞速离开。
在朴雪澍把修长的手指放在白色琴键上时,馥妤低声说:“谢谢。”
“我可没有帮你。”他冷冷地说完,一抬手,一曲《门德尔松》行云流水,旖旎满室。
可馥妤听起来,那近在咫尺的乐曲,似从遥远天空的彼端传来,不可触摸。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嫌恶她。所以10岁那年学校组织参观北村韩屋,她主动坐得离他远远的。结束时她飞快地冲到廊檐下穿鞋。韩屋要脱鞋进入,大家的鞋都摆在一起,忙中出错,他俩的鞋又太相似,她竟不小心穿上他的鞋!
发现尺码不对时,她慌忙脱下,头顶一道冰冷的目光直射过来,她战栗地抬头。从小养尊处优的朴雪樹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有男生开玩笑:“你喜欢雪澍哥吧?还偷穿他的鞋!”
“对不起!”馥妤连连鞠躬道歉,双手捧起那双鞋,“是我搞错了,我只穿了一下!”
朴雪澍终于勾唇冷笑:“你要我穿这双你穿过的鞋?”
满堂大笑,馥妤尴尬得满脸通红,捧着鞋的手在颤抖,却听掏出手机的朴雪澍对话筒说:“派司机来接我,从家里带双鞋来。”
未曾想司机迟到许久,最后廊檐下只剩他们两人。那是惠风和畅的四月天,天色温润得如青色瓷釉,樱花漫天飞舞,再仔细分辨,那金粉色光华里,隐隐掺杂着细雪,飞雪和落樱交织出莹莹的光芒,连朴雪澍都看得出神,心情也变得美好。
所以在馥妤鼓足勇气问“你为什么这样讨厌我”时,他竟开尊口回答了她。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对你,谈不上讨厌,只是本能地排斥。”
馥妤咬了咬唇:“什么叫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都是华裔,又都住在清潭洞。”
朴雪澍抿抿唇,扬手指了指远处的景福宫:“若是在古代,我会住在那里。”
似懂非懂的馥妤沉吟片刻,复又不甘心地抬眸:“如果第一次见面,我身上没有泡菜的味道,你就不会这样讨厌我吧?”
“或许吧。”少年淡淡应声,伸手接住飞雪和落樱,他清俊的眉眼似要融化在春光里。
馥妤呆呆地望着他,她知道,这春天里的最后一场雪,短暂而虚幻,像一场梦,就如同此刻,她近距离地和他坐在廊檐下,共赏一场风花雪舞。虽然像梦,但至少在那个仲春午后,她觉得他离自己很近。
此后那么多年,即便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她也没有觉得他如此靠近。
③
12岁那年馥妤在东京姨妈家度过整个暑假,回到家,咬看四直奔一拉开门,水汽,浴缸里朴雪澍的脸迷蒙得如真似幻。嘴里的西瓜“啪”地落地,摔得粉碎,她呆若木鸡,直到他冷冷地出声:“你准备看到什么时候?”她才涨红脸夺路而逃。
“所以你把他全身都看光光了?”
“才没有!他当时全身都泡在浴缸里!”
“好可惜啊!”
“是啊,好可惜!”
在学校终于摆脱被欺负的身份并有了自己的朋友,和朋友在体育课上忍不住交换的小秘密,竟被话题的男主角悉数听到,头顶传来森冷的一声:“可惜?”被抓包的馥妤羞惭得生无可恋。等朴雪澍冷笑着捡起棒球返回投手丘之后,她才想起自己都没辩解一句。
持续的心神不定,连朴雪澍一个精彩的全垒打引起全校女生尖叫连连时,她都没回过神来,更别提听到朋友那句“你说他暂时住在你家,他家出了什么事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两周后馥妤才弄清楚。
对旁人来说只是一个答案,对朴雪澍来说,却是从云端坠入深渊。政要父亲银铛入狱,在狱中畏罪自裁,万念俱灰的母亲驱车飞向仁川港。双亲的葬礼上,朴雪澍脸色惨白,在倾盆大雨中紧抿薄唇,捧着骨灰盒的手都在颤抖,馥妤不忍再看,咬住唇转过脸去。
若他能痛快哭一场,她也放心一点。可偏偏,自始至终,他都未曾落下一颗泪。她只能默默地走到他身后,举起伞,无声地为他撑起一片晴空。
“你父亲正式收留他了,是因为他父亲曾经帮衬过你家?你们真是会住在有缘!”
“不是你想的那样,并没有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
“可是你们上学同班,回家同路,卧室挨着卧室,一起吃饭。”
“要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会因为距离的接近,而变得更加眼似亲密呢。”
“你还是觉得他很遥远吗?”
馥妤抬起头仰望天空:“不,我觉得他更遥远了。”
明明就在面对面吃早餐,却没有任何交谈。朴雪澍吃惯了美式三明治配济州岛空运来的新鲜牛奶,在馥妤家吃韩式早餐,米饭、大酱汤和泡菜,自然吃得很少。韩式早餐吃法通常要用汤匙放汤里蘸一下,叫“蘸调匙”,朴雪澍不爱喝汤,往往就只蘸一下。
他剩下的那碗汤,在家人都离席后,馥妤总是偷偷地端到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地喝掉。
晚上他先洗澡出来,馥妤走进残留着水汽的浴室,先要深呼吸几口,仿佛这水汽里还有他的气息。他忘在洗面池上的湿毛巾,她不禁拿起来掬水洗把脸,再鬼鬼祟祟地拧干晾好。
这些隐秘的小心思,在青春期草长莺飞,蓬勃生长却不为人所知。
上学的路上,她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他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她。
可他从未曾回头。
渐渐地,连传他们绯闻的人都没有了。
转眼就是1999年,12月31日,全家人去蚕室洞的乐天世界迎接新世纪。两人座的摩天轮轿舱里,馥妤兴奋地趴在窗上俯瞰,他却百无聊赖地双手插兜,斜靠着栏杆。摩天轮升到最高处世纪末的汉城笼罩在璀璨的夜景中,温柔而有力量。
“听说你准备参加造星公司的选秀?”她轻轻问。
他并没有回头:“嗯。”
“如果被选中成为练习生,那就要过寄宿制生活了,你不会再回来了吧?”
颀长的身驱纹丝不动:“嗯。”
“其实……你很讨厌我们一家人吧?在家里,你并不开心。”
这一次,他连那个“嗯”字都欠奉。
见他不回答,她垂下眼,继续说:“你最讨厌泡菜,可家里天天都吃它。你最讨厌别人的怜悯,可我爸妈总是对你表示同情。你其实很反感很嫌恶吧?虽然你表面上淡淡的。”
深呼吸一口,她想把话说完:“我们果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呢,即便生活在一起,即便过去这么多年。现在,梦醒了,你终于要离开了。你知道吗?你离开家,我并不难过,你从来没有靠近过我,那么谈何远离?从来没有得过的东西,谈何失去?”
“够了!”他终于生硬地打断了她。
她抬起头,已是满脸泪水。
“别哭了,还有一分钟就是21世纪了。”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她的脸。
在城市之巅,空中绽放的烟火仿佛近在眼前,赤橙黄绿青蓝紫,天鹅绒般的夜空顷刻间被点燃。整座城市的人都在欢呼跃雀,沸腾的欢声笑语直冲云霄。而在那个只有他们俩的摩天轮轿舱里,她蓦地转过身。
十、九、八、七、六、五……她望着他的唇,终究,还是不敢。
在20世纪的最后一秒,她踮起脚,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
时间定格了……而让馥妤真正绝望的,就在下一个瞬间。
他猛地推开她,嫌恶地用手背擦拭脸颊,蹙起眉,就像8岁那年以手遮鼻,躲避她身上的味道。原来整整八年过去,他和她的关系,从未有任何改变。
馥妤愣了半秒,猝然转过身,不让他看到她汹涌而落的泪水。
④
朴雪澍正式成为造星公司练习生的次年,馥妤远东京读大学,她常想起那天晚上他们一起看的瑞典Karlstad森林里的野狼,当时她不太理解他对她根深蒂固的嫌恶,直到她在图书馆无意中翻起东野圭吾的那本《恶意》:
“我就是恨你,明明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明明你那么善良,明明你知道我不堪的过去还帮我保密,明明你一直在帮我实现理想。可是我就是恨你。”
她阖上书,倏忽泪盈于睫。
或许“人性”,本就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词。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
如果当年她父亲没有收留他,她会不会能离他更近一点呢?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在盛夏的隅田川花火大会,馥妤穿着茜色浴衣站在晴空塔上,姹紫嫣红的烟花凌空绽放,在人群的喧闹声中,她轻地把手放在唇上。
一开始就错了,所以永远无法回到正确的轨道。
馥妤大学毕业的前一年,朴雪澍在韩国以男团的门面担当和主唱担当出道,发行的首张专辑《青空彼端》销售突破一百万张,在年末的一系列颁奖典礼上取得全部大赏。人气爆棚后亚洲巡回演唱会的第一站,就是Tokyo Dome。
在人潮汹涌的街头,馥妤仰起头,在大屏幕LED上朴雪澍的脸惊鸿一瞥的闪现,他的背后是无限接近透明的晴空。他终于成了那万人中央闪闪发光、最遥远的存在。
演唱会那天,馥妤在Tokyo Dome附近的星巴克喝了一杯当季限定的樱花白巧克力拿铁,粉色樱瓣混合白巧和鲜奶油,绚丽的色彩让她垂下眼眸。这一生她看过的最好樱花,永远停留在10岁那年韩屋的廊檐下演唱会的喧嚣远远传来,她遥遥地举起咖啡杯。
半年后,馥妤参加志愿者活动,为朴雪澍所在男团的粉丝见面会维护现场秩序。
狂热的粉丝让她忙得焦头烂额,休息时在男女共用的化妆间用冷水扑面,抬起头便在镜中看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她呼吸一滞,动作停止,水龙头还在“哗哗”作响,水珠顺着脸颊“啪嗒”落下。
他就站在她斜后方,定定地望着镜子里的她。两人通过镜子对望。只有他们二人的化妆间,橘色暖光氤氲,暗香缭绕,时间仿佛凝固粉丝们都说“忙内”朴雪澍是“天生带妆”,妆前妆后差别不大,可馥妤还是从他清透的裸妆下窥见他的倦容。
到底还是他,打破这横亘的缄默:“几年了?”
她的睫毛颤了颤:“六年。”
“汉城都改名叫首尔了。”
“是啊,汉城都改名叫首尔了。”
又是漫长的沉默。终于馥妤颤抖着手关掉了水龙头。安静的空间里,朴雪澍的声音听起来依然遥远而朦胧:“你身上有巧克力的香味。”
“是,我在一家巧克力公司实习,毕业后准备去布鲁塞尔。”
“巧克力王国布鲁塞尔?”
馥妤颔首。或许去那个大街小巷都飘着巧克力香味的都会,她身上就再也没有泡菜味道了吧?可为何时至今日在他面前,她依然觉得自己还是当年被嫌弃被厌恶的泡菜妹呢?就算他近在眼前,就算他突然诚恳地说:“以前我年轻不懂事,做了许多伤害你的事。对不起。”
她苦笑着摇摇头。飞鸟何须对游鱼说对不起,本就不属于一个世界。
“叮咚”门响,粉丝见面会下一个流程开始了,匆忙间,两人都忘了告别。
⑤
缘分寡淡起来,会比人心还凉薄。
再见面,竟然已是三年后。
2009年,比利时布鲁塞尔。如果让馥妤用一个词形容布鲁塞尔,那就是Sweet这个巧克力之都连空气都是甜的。她在大广场旁的甜品店制作手工巧克力,巴掌大的蓝精灵形黑巧售卖五欧元。在她熟练掌握比利时通用的法语时,她在午夜Pub里偶遇了朴雪澍。
亚洲男团喜欢在欧美夜店放松是业内公认的事实。那晚馥妤也喝了不少,最后是朴雪澍踉踉跄跄地走过来,被醉意熏染得发红的瞳眸凝望着她,用低沉缱绻的法语说:“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彼时馥妤化了浓妆换了造型,他认不出来也是理所当然。酒精让她彻底改头换面,Pub里疯魔的气氛也动着她性格里的另一面,总之一杯杯烈酒下肚,她也开始伴随音乐摇摆,有白人帅哥从身后环住她的腰,俯身亲吻她的脖颈。
那晚的记忆像Pub里光怪陆离的霓虹灯般斑驳难辨,她只依稀记得等她转过身,搂着她腰肢贴面起舞的,已变成了朴雪澍。再往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次日早晨露在毛毯外的手臂上皮肤一阵发冷的触感清晰地传达到神经。
窸窸窣窣的声响弄醒了身边的人。
在对视的瞬间,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眸中一闪而过的嫌恶。
8岁初次见面时的嫌恶,16岁吻他脸颊时的嫌恶,再到如今,25岁同床共枕后的嫌恶。
馥妤本能地往后挪了挪。朴雪澍的视线就很自然地落在白色床单的那抹刺目嫣红上。
“第一次?”他蹙眉,不等她回答,已沉下嘴角,“我也是。”
她用手指死死扣住毛毯,咬紧下唇。而他已站起身走向浴室,在关掉浴室门之前留下森冷的一句:“真没想到第一次,会是你。”
浴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馥妤慢慢地穿上衣服,浑身无力且疼身上痛,可流不出眼泪。等她收拾妥当已是二十分钟后,他还没有从浴室出来的意思。
不,不是特意躲着她。应该是想彻底洗干净吧。
走出酒店,馥妤在布鲁塞尔阴冷的秋风中,点燃了一支烟。
这天她在大广场的长椅上不吃不喝地坐了一整天,看街头艺人弹唱,看游客熙熙攘攘。有杂技演员在市政厅到雨果寓所之间拉起钢索,了在一千多英尺的高空上演惊险的一幕。馥好眯着眼仰望,那人仿佛在云端行走,遥远的蓝天也变得那么近,触手可及。
三个月后,同样是这条广场长椅,朴雪澍双手插兜站在人流中,时不时抬起手臂看表。
“对不起,路上堵车。”馥妤正要伸手把围巾解下来,朴雪澍蓦地抓住她的手腕。
他的脸瞬间逼近,蹙着眉,阴沉得可怕:“我听你母亲无意中说起,你怀孕了。”
避无可避,馥妤的嘴角不自然地牵扯了下,轻哼了声算是默认。很明显,朴雪澍对她的反应并不满意。在下颌被强势攥住,脸被迫抬起,视线没有退路地与他的视线交缠在一起的下一秒,馥妤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不是你的。朴雪澍,不是你的。”
换来的是一声嗤笑:“我看过那张检验单,时间对得上。”
有皇家卫士骑着骏马从青石板上“哒哒”而过,灰白鸽群原过特式建筑的尖顶,夕阳余晖从苍写深处乳而来。喧闹的人群顷刻间凝固成寂静的背景,她恐惧地看着他凌厉的眸,直到他的声音冰冷空地回响在耳畔:“听话。”
“不!”馥妤从喉深处发出一声尖叫,她使出全身力气开他,跌跌撞撞地转身逃走。暮色压得整个广场像印象派的油画,暗沉的色调里人影懂懂,她脚步跟地奔跑着。而他的风衣下摆在晚风中撩动,逆着人流追逐她。
那一帧帧画面似被剪辑,混乱不堪如同她的思绪。全世界如只剩下她一声比一声绝望的心跳。而让一切戛然而止的,是一声骏马的嘶鸣。皇家卫士的马高高扬起前路,馥妤重重摔倒在地,身下一阵潮湿,青石板渐渐被浸染成暗红色。
迷蒙中她感觉他冲上来抱紧她的手在颤抖,他似在咆哮又似在呼唤,可她已听不清楚。像是溺水的孩童,声音悉数遁去,她只看到他惊惶的脸在夜幕降临的瞬间一闪而过。
她曾梦寐以求的他的拥抱,终究是得到了。虽然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
⑥
“如果想道歉的话,不必了,错在我,你不必介怀。”
“可是馥妤……”
“不用愧疚。你知道吗?东京那次粉丝见面会,我知道你会参加,才去当志愿者的,布鲁塞尔的Pub,我隔着玻璃窗远远地看到了你,才化好妆进去喝酒的。一切都是我蓄谋已久,我想,如果得不到你的人,至少留住你的孩子,可惜,我没有那份幸运。”
真相脱口而出时,馥妤的心竟如此平静。既然她永远做不到他喜欢的那种高贵优雅,那么她也不怕做一个处心积虑、心机深沉的女人。果然,听完这段话,他陷入了长时间的缄默。
病床上的她掏出一支烟,还没点燃,就被他夺去了“戒掉吧,我记得你小时候说过,抽烟的女人,一点也不好看。”
她有片刻的怔住,旋即勾唇苦笑:“原来你还记得。”
他伸手将她垂落脸前的一绺发丝挽到耳后:“照顾好自己。”
玫瑰花形的香熏精油瓶里散发着天竺葵的芬芳,他转过身,逆着光走向门口。风吹动窗帘如潮汐涌荡,在他高大颀长的身影消失之前,她抬起头:“答应我一件事。”
他驻足,却并未回头。
她一字一顿地说:“不要怜悯我。”
即使因为这次意外,导致了她此生再也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她也有她的骄傲和尊严,也不要他怜悯她。
朴雪澍离开后,护士进来帮馥妤打开电视。屏幕上有美籍女子穿粉红高跟鞋在里约热内卢高山间走钢索,护士看得咂舌:“你说这些走钢索的超人为何热衷于这么危险的事业?”
馥妤轻笑起来:“或许是因为,他们热爱天空。”
那么遥远的天空,好像伸手就能触摸。那么遥远的人啊,仿佛在耳鬓厮磨。
2010年,馥妤来到巴西里约热内卢,在一家杂技团学习走钢索。
她住在科帕卡巴纳海滩附近,每日推开窗就能看到赫赫有名的基督山,耶稣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蓝天,又恍若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或许爱情就是原罪,每个爱而不得的人都在十字架上忍受酷刑,穷极一生等一个拥抱。
海风吹拂着棕榈树,桑巴舞狂欢的热烈还残留在晶莹的沙滩上。
馥妤第一次走钢索就在这片大海上,两个山头之间,她站在这边望向漫长的彼端,钢索的尽头仿佛能通向天际。一直这样走下去,会抵达天空吧。
青空彼端的人啊,会在那里吧。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身上只有一根极细的安全绳,在五百英尺的高空,白云缠绕在身畔,清风在温柔呢喃,她的手臂轻轻摆动着维持平衡,她什么也不想,她什么也不怕。
心底深处那段无望的爱,只以这样的方式承载。
即便这种方式如此凶险,稍一失神便会粉身碎骨。
2012年的雨季,里约热内卢浓雾弥漫,不少滑翔翼爱好者被追暂停飞行,没法走钢索的好在海滩漫步,售卖阿萨伊浆果汁的小店,电视里在播一条韩国新闻。朴雪澍因非法逃避兵役而入狱的消息被封锁了一整年,终于在他出狱的这天大白于天下。
手中果汁“啪”地陨落,馥妤直接冲向了机场。
在首尔,从其他男团成员那得知朴雪澍去了澳大利亚,于是她又飞跃大半个地球来到昆士兰海岸。只有她知道王冠陨落的他会有怎样的动。当年他的双亲纷纷选择用死亡祭奠失去的荣耀,他的身上流淌着同样骄傲的血液。
从七十英尺的深海将他救上岸,心脏按压人工呼吸,馥妤竭尽全力,让朴雪澍恢复了片刻意识,可安定的效用很快发挥了出来,他强撑着最后的知觉,伸手抚上她的脸。
“馥妤,这一世我亏欠你良多,若你还愿意再见我,下辈子,我来还清你……”
他无力地闭上眼,听到她在呼啸的海风中撕心裂肺的叫喊。
⑦
耶稣并没有安排他们下个轮回再见。
2013年,馥妤和朴雪澍在北昆土兰首府凯恩斯,度过了此生最美好的一年。朴雪澍原本笃定自己会诀别人世。当他睁开眼看到热泪盈眶的馥妤时,他突然感知到强大的宿命。
“馥妤,你知道我在监狱的那一年,最常想起的是什么吗?”
她摇摇头。
“我想起从12岁到16岁,在你家度过的那四年。我原本以为那四年就像在坐牢。等我真的进了牢狱,我才知道,你们给我的,是一个家”
“朴雪澍,医生说你要多休息,不能说太多话。”
“不,馥妤,你听我说。我曾以为这些话我永远都没有机会告诉你。8岁时我以为狼都是孤独的,瑞典Karlstadr森林里的野狼不会允许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在监狱里我读了很多书,才知道狼是群居动物,依靠群体合作捕猎及守卫地盘。孤狼是不存在的。”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匹孤狼,回首往事才发现,是你在背后默默地支持着我。”
“在那暗无天日、身陷囹圄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一幅画面。在我父母的葬礼上,我最绝望的时刻,倾盆大雨中,只有你,在我身后悄悄为我撑起一把伞。”
“据说有一种恐龙,反射弧很长,脚上受了伤,大半个月后才觉得疼。或许我就是那种恐龙。我在伤害你,其实也在伤害我自己,等我感到疼的时候,我其实已痛了很久很久。”
馥妤伸手遮住脸,哽咽着打断:“不要再说了,我明白。”
劫后余生的日子,他们默契地不提往事,像度假般简单地生活。四季如春的凯恩斯,四周被热带雨林环绕,两千多公里的珊瑚确海岸线、璀璨钻石般的岛屿、银色沙滩和色彩丰富浩的海洋,就像童话里的布景。他们开游艇去海钓,去农场抱考拉、喂鳄鱼,去热带雨林看萤火虫,乘坐热气球俯瞰茂密森林……
2014年,馥妤30岁生日那天,朴雪澍驾驶直升飞机,带她去看世界上最浪漫的心形岛屿。这种珊瑚虫分泌的石灰质骨骼跟海藻、贝壳混合形成的岛屿,有着摄人心魄的美,完美的心形宛如海洋写给天空的情书。
朴雪澍把飞机自动悬停在岛屿上,他转过身,深深地望着她:“生日快乐。”
舷窗外是碧海蓝天,那硕大的心形是她此生收到的最好礼物。在她下意识伸手擦拭眼角的泪珠时,他先握住了她的手。不及反应,朴雪澍已单膝跪地,香槟色的绒盒里静静地躺着一枚钻戒。直升机螺旋桨巨大的声响顷刻间遁去,她在剧烈的心跳声中听到他说:“嫁给我。”
在几乎冲昏理智的激烈情绪中,馥妤差点因为感动而答应可深呼吸一口后,她安抚着胸口间:“为什么?”
朴雪澍微微一愣,旋即回答:“如果一定要有个答案的话。那么就是,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我要对你负责。”
馥妤呼吸一窒,似有一双手强力攥住她的心脏。她跟跄着倒退几步脸色惨白。
负责……他要负责……苦涩的笑容缓缓地荡漾在馥妤的唇畔。
“朴雪澍,我曾让你答应我,不要怜悯我。”在他想要开口辩解之前,她无力地摆了摆手,“前半生我活在你的嫌恶之中,后半生又要活在你的怜悯之中?朴雪澍,我懂你的骄傲,你从来不懂,就算是我这样卑微爱着你的人,也并不是没有尊严的。”
两年后,馥妤回忆起那一天,只记得朴雪澍毫无血色的颤抖的唇,他望着她,那目光里有难以置信,也有悲痛欲绝,而最浓墨重彩的情绪,应该是难堪。
他向她求婚,他费尽心思、屈尊纡贵地向她求婚,可她竟然拒绝了。
馥妤很清楚,从此以后,天长水阔,他和她之间,再无可能。
他或许有那么一点点爱她吧,可是终究抵不过他骨血里根深蒂固的骄傲。
她终于彻彻底底失去了他。
这样也好,这样她就自由了。从此以后,我爱你,再也与你无关。
⑧
2016年,在中国以歌手身份出道两年的朴雪澍,在首都工体举办首场演唱会。那夜北京大雪纷飞,万人空巷第一首歌是抒情怀旧曲目,他曾经所在男团发行的歌曲《青空彼端》。准备就绪的朴雪澍坐在椅子上等待升降将他升上舞台。为了放松心情他打开手机,一条新闻推送过来。他蓦地瞪圆了眼睛。
“华商女子在里约热内卢科帕卡巴纳海滩走高空钢索时不幸坠亡,享年32岁。”
手机被工作人员拿走,升降机启动,恍惚间,聚光灯打在他的脸上六万粉丝发出狂热尖叫,挥舞着荧光棒汇聚成蓝色海洋。他在万人中央,却突然失去了言语,顷刻间泪流满面。
直到曲调扬起,他才闭上眼,哽咽地唱起来:
“我再也无法触摸的人啊,你像天空一样遥远,可是每当我抬起头,却总能看到你。
我永远不能拥抱的人啊,你像天空一样遥远,可是每当我想见你,你总是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