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

斑马非马,人也,赢瘦如古道西风中一匹骥服盐车、荷重前行之老马。

斑马,真名朱平,湘西南洞城人也,初中毕业进厂、分在总铆班司炉。大热天里,斑马瘦长马脸之双眼上,捂一副黑咕隆咚墨镜,立于半人之高的汽油桶子火炉前。鼓风机将炉内焦炭怂恿得赤红发亮、热烈亢奋异常,那跳突窜荡之纯青火焰,瞬间将埋藏于赤炭中之铆钉,撩拨得通红发亮。斑马身后一左一右,有“哼哈二将”强力排风扇簇拥。那风扇之大风呼呼劲吹、呜呜轰鸣,将斑马那蓝色工帽下露出的短发,掀翻得一根根立起来,眼看要挣脱头皮,“我欲乘风归去”。斑马整个人像立于行驶在波涛汹涌大海的海轮船舷之首,“乘长风、破万里浪”,猎猎海风将其一身发白蓝色工装撕扯得鼓荡拉宽,其人更显消瘦、单薄,甚至让人见之、几可生出其衣裤中空空如也之错觉。

如此强排之下,斑马虽享人造“飓风”之爽,却依旧深受火炉热辐射的灼烧之苦。其脸上被烤得两颊现出两朵红晕,像是顷刻间豪饮数斗,一派酒醉酡红似也。

斑马每日上班,就是生炉子、添焦炭、烧、抛铆钉。焦炭得从车间保管处领取,用小车推将出来,堆在炉旁。斑马先以草纸铺于炉中,划一火柴,投入炉中,引燃草纸。一朵怯怯青苗从炉底扭着透明小蛮腰冉冉升起,有顷,便烧着整个纸团。再投些细小干柴进炉,开动鼓风机,待火势欢欢地强劲窜出时,方可添加焦炭。顷刻间,炉子烧红,便将一颗颗铆钉、像抛种入土一般,让它埋入赤炭之中。俄而,但见斑马足蹬翻毛黄皮鞋,双手戴上长皮手套,右手执长钳、左手持铁斗,酷似冷兵器时代一披坚执锐、铁马金戈的戎装悍将。他伸钳将炉中赤炭拨开,寻出红得发白之铆钉、用长钳轻轻夹起,再将铆钉移至左手铁斗里。而后,他左手持斗猛地往前一抛,斗中铆钉便“好风凭借力,送我入青云”,那闪闪红钉便动如脱兔,瞬间蹿出铁斗,跃升至空中,若夜空中划过一枚耀眼流星,闪出一道炫亮的优美弧线来。

离斑马位置二十米处,便是大梁总铆工装区域。乌黑瘦长的大梁底架,正卧于两根铁轨之上。大梁两侧皆立着好几位系皮围裙的师傅。尚有一小伙,与斑马一样,手持铁斗,正将手中铁斗往前一伸,只听得“噹”的一声,那拖曳着红尾巴的流星,便稳稳地落下小伙手中的铁斗之内。他迅速用左手铁钳、夹起铁斗中的红铆钉,转瞬便将钉插入大梁一孔位中。师傅们便一齐聚拢来,开动吊挂在上方天轨之上的铆钉机,将红铆钉牢牢地锲入梁孔内。其钉帽像瞬间生成的小蘑菇,紧紧地将大梁与梁中横杠部件,锲合在一起。

其时,车厂没有电动热铆机设备,工人们绝不等、靠、要,土法上马,自制设备,大干快上。于车间凿地铺下两条铁轨,使得大梁车架在轨上来回移动,方便大梁铆接。车架之上,还制作环形铁轨,此乃铆钉机在其轨上自由活动,以减轻师傅们持铆机负担。几十斤的风铆机,加上压缩空气的强力,即便是两人共持,亦很费劲。有了环形轨道,便省力安全多也。师傅们以生炉烧钉替代热铆。其操作方式落后老土、且生产环境恶劣、师傅们一不小心,抛接失误,便极易伤人。然而,其时,这一切难不倒胸中豪情万丈的生产者们。他们硬是凭着一颗无私奉献的赤诚之心,勇赴险场,以这种极为危险的生产方式,铆接大梁,为汽车生产大梁总成,让大地上驰骋越来越多的国产汽车,为祖国建设增砖添瓦。

热铆场面火爆、热闹,常惹得闲人远远驻足观赏。那呼呼窜着高高火苗的焦炭炉子,那空中瞬间划过的流星铆钉,那风铆机大喉咙用力嘶叫,大梁于轨上安卧与铆钉飞舞的凝与流、师傅们铁塑铜雕与轨道上来回滑动车装的静与动、机器轰鸣与师傅们保持缄默的喧嚣与沉寂,其画面形成鲜明对比、生动精彩极也。竟有好事者看得入迷,不由得出声叫好喝彩。

车间杨主任,是一员战斗在生产第一线、敢打敢拼、曾三天三夜不下火线的赫赫猛将。后来上级将他提拔为车间主任。人们送他一绰号,叫“杨绊蛮”。杨绊蛮看着铆钉现场,却摇起了头,对斑马说:“你一个人抛钉,粥少僧多,供不应求啊。再增加一个人帮你抛吧。”

斑马以无所谓的语气回道:“杨主任说添人就添人吧。”

翌日,杨主任将剪板班的才贵调至总铆班做司炉。

才贵亦是洞城人,与斑马同日进的厂子。刚入厂时,大家同睡地铺过夜。斑马与才贵头并头挨睡在一起,俩人有说不完的话语,一直到说累了才呼呼大睡。有时候周日,才贵懒床,还是斑马帮他从厂食堂里买俩馒头和榨菜稀饭,搁在其床头,让他起床后吃。

剪板班的人皆言,是班长才贵毛遂自荐去总铆班做司炉的。他听说杨主任要找一名司炉工,他竟然连剪板班班长都不想做了,就径直奔至车间办公室,找到杨主任,拍着胸脯说,他要去做司炉。

杨主任瞅了瞅才贵班长,说:“你得推荐一个人、做剪板班班长,才能答应你去做司炉。”

“我不卸任剪板班长,兼做司炉,不行吗?”才贵说道。

“那不行,一身不能两用。”杨主任摇头说。

才贵想来想去,就推荐了老乡黄泽省做剪板班班长。

黄泽省是大个,退伍军人。剪板是力气活,有军人气质的黄大个领班,即使才贵走了,剪板班亦不会拉下。

才贵就这样做起了司炉“二传手”、与难兄难弟的斑马同立炉前、并肩投入战斗。有二位司炉,总铆班热铆,等于诺曼底登陆,“二战”开辟了第二战场,总铆进展神速。以前一个班只能铆五台大梁,如今翻番,能铆十台。斑马与才贵一齐发力,俩人配合默契地一同从铁斗中掷出红钉,那空中双星流曳之美,更为华丽而绚烂。

一日,斑马司着炉,突然腹痛,要去上厕所方便。

“你快去吧,这里有我挡着。“才贵向他挥挥手,说道。

斑马闻声就抽一把草纸,捂着肚子一路迅跑起来。厕所离总铆班尚有一段长长距离呢。

亦是凑巧,斑马刚刚离开车间,厂长兼厂党委书记韩林,就在厂办夏主任陪同之下,进入总铆车间进行一线生产视察。

韩书记是南下干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之幸存者。他一眼瞅到那烧得通红的铆钉,在空中飞舞,就瞬间想起自己亲历过的硝烟弥漫、炮火纷飞的惨烈战场。他看着才贵站在火炉旁的样子,虎虎生动,一如当年自己年轻的时候生龙活虎。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韩书记亲自行至才贵面前,询问他道。

“我叫才贵。”

“你真是小老虎,干得好!”韩书记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韩书记还在一次全厂职工大会上,点名表扬才贵同志,说工厂正是需要更多的才贵式的“小老虎”。

有书记一把手亲口点赞,才贵当年就被评为厂生产标兵。宣传处张干事特地下车间抓典型、找才贵又是采访、又是拍照。张干事拍完照、回到科里后,将才贵的相片放大,贴在厂门口的标兵宣传橱窗,十二吋照片下,有张干事采访后整理撰写的关于"小老虎”才贵同志的先进事迹。自此,全厂职工皆知晓总铆车间有一个叫才贵的“小老虎”。总铆人干脆不称才贵,直呼其为“才老虎”。

未几,才老虎就由一名小小司炉,坐上火箭,迅速蹿上中层领导岗位。厂里调任其为行政科科长。才老虎成为发放办公用品、职工生活福利品的头儿,经常与外头的供货商接触,不是请吃就是吃请,吃得脸上油抹水光、红头花色,其工作应酬相当频繁。才科长手中权力之大与其威风八面的样子,着实令人眼羡, 既敬又畏。

才老虎做科长的头一年,就在美女如云的厂女工里花中选花,娶上花魁女兰英为婚。夫妻双双还分到全厂最豪华配置的工程师新楼中的三居室。妻凭夫贵,兰英又从车间一名脏兮兮的油漆工,调至厂财务处学做出纳,真是夫贵妻荣矣。

而斑马呢,本地女是无论如何不会嫁他这样的微贱司炉工,就在洞城小小的桔子罐头厂里,找了一个女工结婚。俩人两地分居多年。斑马一直住在集体宿舍中。直到杨新厂长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其中一把火就是解决职工夫妻两地分居后顾之忧。斑马老婆贺月终于从家乡调至厂里,分到一套没有厕所和厨房的“干打垒”。解手上几百米外的公共厕所,做饭就在门口支灶煮饭炒菜,油烟滚滚、风来直往屋里倒灌,没法子,只有如此凑和度日。

斑马有时在上班的路上,碰到才科长。他老远就向白而肥的才科长笑着打招呼:“才大科长,又去哪里忙呢?”

才贵驻足,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兄弟斑马,说:“一天到晚瞎忙吧,又没有什么大事情。”

斑马接过烟,凑近才贵,接上他打燃的火机上的火,边吸边说:“才科长又发福啦,实说,重了多少斤?”

“十来斤吧。”才贵一脸无奈,长叹一口气,“唉,胖起来后,喝白开水亦肥人。真烦人!”停了停,才贵瞄了瞄斑马,笑道,“你倒好,瘦不拉叽的,胖不起来。把我的肉割给你吧,我不想要这么多。”

“我才不要呢,我自知,不配。”斑马回首,同时低下了头。

厂里效益好起来,一口气推倒几十栋“老、破、小”“干打垒”,建起六层标准两居室新楼房。厂福利分房,由厂行政科摸底职工住宿情况,按双职工先后进厂年限进行统一评估打分。斑马老婆贺月从老家调来工厂的年限短,打分低。贺月便向斑马狂吹枕边风,揣度他去找才科长,将斑马的分房分数提高一些,分一套好一点的房子。

“我看,找他也是白找,才老虎不会帮我这个忙。”斑马没好气地回妻子道。

斑马真的去找了才科长。才贵斜躺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大班椅上,听了斑马的诉求之后,好丑不吱声。后又假借来了电话,便边接边走出办公室,将斑马彻底晾了起来。

分房方案敲定后,开始由行政向双职工发放分房钥匙。不出斑马所料,他拿到的只是最差的顶层当西晒的房子钥匙。

斑马装修房子、又购置了新家具、新家电。他想在冰箱底部做一个带万向轮的底座。便去找才科长批条。

“朱平同志,“才科长有模有样地对斑马言道,“我批了条子,你量好冰箱底部尺寸,一起拿到木工班去,找赵师傅做。做好后,你再找我开出门证。“

“我和你这么熟,就免开出门证吧。“斑马和颜悦色地请求道。

“这可不行,得按规矩办事。不光开证,还收费呢。“才科长说道。

“收多少?“

“按木材价格与工钱总计八十元。“才科长说。

“这么多啊,我不做了!”斑马一跺脚,愤然转身,气冲冲地走出行政科科长办公室。

才科长从大班椅上站起身来,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兄弟斑马瘦骨伶仃的背影,苦恼又颓然地长叹一声气。

新房装修好后,循本地风俗,斑马郑重地手提一火炉子,炉内烧一把熊熊柴火,与妻双双走入新房、乔迁进火。

才科长与兰英亦来祝贺。才科长亲自提着一个崭新的热水瓶、兰英捧一套茶具,送给斑马。

“受才科长的礼,何好意思啊!”斑马推让道。

“这东西我家多得没处放啦。你就帮我收一收吧。”才科长皱着眉头回话道。

才贵两口子走后,斑马老婆对他悄说:“水壶和茶具,都是人家送的。才贵只是借花献佛。”

“烂便宜的东西,又不值钱。”斑马撇嘴说道。他心里知道,才贵此次来家,是向他补礼也。接连两次拒绝帮忙的才贵,让斑马伤透了心。然而,这才贵上门送点破壶破杯给他,怎么能弥补得了他与他之间、越裂越大的裂痕呢?

没过几年,斑马与才贵相遇时,突然发现才贵有了酒糟鼻子。他鼻尖上的那一点诡异的红,犹如鹤顶红,特别耀目。他关切地走上前去,对才贵柔声说道:“才科长啊,还是少喝点为好,你看,酒色都跑到你鼻尖上来了。”

“没事,”才科长一说话,满口喷出酒气,“我才喝了午饭的应酬酒。这时候酒都还没有醒呢。”

斑马的女儿朱婷、与才贵的儿子才鹏同校同窗。儿时,贺月领着朱婷来工厂探亲时,俩孩子常在一起过家家,"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斑马老婆贺月笑着对才贵妻子兰英说合道:“把我家的朱婷给你家才鹏做媳妇,要得么?”

“……”

一阵尴尬的长时间沉默。兰英不肯吱声。

贺月回到家中,便没好气地对斑马说:“我说个玩笑话,兰英竟然不搭理我!”

“你说什么玩笑话了?”斑马问。

“我就问了一句:‘把朱婷给他家才鹏做媳妇‘,兰英就板起个脸,不理我!”

“哼!”斑马气咻咻地贺月啐道,“你就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想攀高枝,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得美!”继而他又转念一想,说道,“话又说回来,我很看好我们的婷婷,她读书发狠,响鼓不用重槌,孩子将来肯定会比才鹏有出息得多!我才不愿婷婷嫁给才鹏呢!”

皆言教育孩子的成功,才是父母最大的成功。知女莫若其父,斑马的乖乖女朱婷果然不负父望。她学习自律勤奋,成绩总在班上前三名。初中考上省重点中学,高考以643分好成绩,考取北京人民大学哲学系。本科毕业后,又硕博连读。毕业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两年后与同事宋博士喜结良缘,于京城安家生子,事业有成。

而才家公子才鹏呢,有其父必有其子,肥头大耳,上课不专心,成绩倒数。初中毕业后,连高中都没有读,直接进工厂技校,两年后赴深圳打工,快三十的人了,连个对象都没有。每次相亲,女方都嫌才鹏太肥了,不肯答应。官二代的才鹏,被现实打脸,成了废材,他与朱婷比,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一日清晨,厂工程师楼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人们纷纷打开窗子,惊问是谁在哭啊?

知情人回道:“是财务的兰英在哭,才科长刚刚暴死了!”

啊,真是石破天惊,才贵不到五十岁,就一命呜呼。这才走得太快了吧!

斑马与妻子闻讯后,双双齐赴才家,帮兰英料理后事。泪流满面的兰英面对朱妻,自觉有愧于己,抬不起头来。

她哭诉道:“头日喝了晚酒,回家就喊头痛。脚都不洗就上床睡觉。他平时起得早,六点钟准时起床。我看今日快七点了,他还没有动静,就上前去推他,发现人早就冰冷啦!”说着,又伤心地痛哭起来。

才鹏迟归一日,在父亲逝世的第二日傍晚匆匆归来。说路上耽搁了。

兰英办完丧事,就不敢寡居家中,说好害怕的。于是,便与儿子一道赴深圳打工之处,与儿子同居租屋,相依为命。

斑马与妻子,亦不住厂里啦。单位垮了,斑马与妻双双下岗。朱婷在单位有一套房子,又另购一套二居室,接父母前去定居。

身居北国的斑马,还是那样瘦弱,刀条长脸,瘦骨嶙峋,风刮大点,似能将其吹走。他走到哪里,皆讨人嫌一般,收到不少鄙夷的目光。然斑马照样我行我素,将别人的目光不当一回事。他在心里怼道:你瞧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我瘦怎么了,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吗?我瘦人自有瘦福,千金难买老来瘦嘛。

生活在京城的斑马,安逸自在,只是周围全是陌生面孔,身边没有朋友,有点孤独。无人知道他的绰号叫斑马,更无人向他用“斑马”这个绰号亲昵地称呼他。这就有点让他无奈与苦恼。将大自然之灵长比马,起先朱平觉得亵渎了他,慢慢的他又觉得自己一生、简直就是一匹忍辱负重、颠踬扑腾、默然不语的瘦马。虽朴拙却顽强,生生不息。同事称呼他为斑马,他听着还蛮舒服和乐意呢。一旦身边无人提起,他这匹斑马就好像刷不到存在感也。

他有时候会想起才贵兄弟,想起他与才贵在一起睡地铺、烧钉、掷钉的场景,心里不禁叹道。才贵兄本来比我混得好、从司炉到行政科长。没想到命比纸薄,就像那烧红的铆钉,往空中一扔,流星一般,一闪而过。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真是太可惜啦!而自己呢,应该是那颗落下来的铆钉,低到尘埃里,一生没有大富大贵,没有大起大落,得之不喜、失之不忧、宠辱不惊、去留无意、淡泊安然,却能活得少病少灾、安然而长久。真是应了那句话,上帝给你打开一扇窗子,就会闭上另一扇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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