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冬季去过内蒙,大雪。火车穿过草原,目之所及,没有草的原,缓缓地望去,视线中看不见高山,看不见树林,是白茫茫的一片,像一片少了风和帆的海。因为是出差,没有久留,一通车就马上赶回,真是连根草都没看见,更无缘看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大美风光了。
这几天,读《诗经》。读到《小雅.无羊》这节,为里面展现的“田原牧歌”所着迷。并没有去具体查证,也不确定原文里放牧的是否在我们都向往的内蒙或者藏区草原,其实我更觉得这应该就是在我们所处的黄河流域、中原地带——因为就在我所在的故乡,有很多岗坡地和低洼低,岗坡地存不住水,种粮食不行,有的种了果树,有的索性荒着;低洼处的地不好排水,地势低,下了雨就淹了,等水退了,就长出成片肥美的野草。
所以,在我的记忆里,这些山坡和洼地,就是我们方圆十里八村的天然牧场,羊倌儿们和乡村孩子们的天堂。在《无羊》里出现的蓝天、白云、绿树、青草、山坡、池边、牛羊以及牛羊在山上散步,山泉边饮水 等等这些所有的场景,似乎,都是昨日重现。
记忆里的羊倌儿都不似草原上的汉子那样雄壮英武,大都是是些独居的老头儿和脑瓜不灵光的光棍汉,印像里的他们,与那些骑在马背上威风凛凛的牧羊人很是不同,大都邋遢,身上黑蓝色的布衣褂儿,脏得四季发亮。我们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喜欢我们这些孩子跟着跑,怕惊跑了那些羊。
还好有我石头哥,有了我石头哥,我就可以做个疯癲的“牧羊姑娘”。石头哥比我大三岁,我上小学,他上中学。农村生产队解放,就是政治书说的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田地和生产队里的东西都没了,队里给石头哥他光棍大伯分了几十多只羊,后来他大伯生病不在了,这羊就归了石头家。 那时候羊群已经羊生羊地壮大到八九十只,在我们村里已经是足够庞大的羊群了,这群羊赶着去坡上要先走一截村里的大街,你想啊,那一群羊挤挤扛扛、慢慢悠悠、咩声起伏地走在大街上,那挑水的、推架子车卖菜的、开拖拉机的都得让道,浩浩荡荡的羊群走在前面,我和帅气且永远高我一头的石头哥拿着羊鞭儿走在后面,那感觉比考了第一名都爽。
平时这羊我们也是没空放的,也只有到了暑假,石头哥才会专职成为“牧羊人”——那些糙人才叫羊倌儿,而石头哥和他们不一样,衣着干净,关键还戴着眼镜,所以他在我眼里,是“牧羊人”。
记忆里的暑假是最美好的时光。暑假里没有什么农活,麦子收了,玉米种下正在疯长,偶尔会被叫去拔草,其它大把的时候,我们去“苹果园”坡上去放羊,顺便放放在学校里憋坏的我们。因为石头哥学习好,性格好,是我们那个年纪我们村儿所有孩子们的“偶像”。所以我说暑假跟着石头哥一边放羊一边写暑假作业,我妈也不说什么,偶尔会说,别疯,吓跑了羊;别乱跑,你石头哥放着羊,还得看着你....
那时候,我和石头哥 常常活动的据点在“苹果坡”。“苹果坡”是我们村西头的一个缓且长的大山坡,很多时候我都会有奇妙的想法,觉得躺在山坡上的感觉特别像石头哥背过我的宽阔厚实的脊背。苹果坡上半坡长满了苹果树,也是生产队时期留下的,后来按人数分到各家各户,一人两棵,我家十棵,石头哥家十四棵。暑假的时候,苹果树已经挂果,我们去放羊,顺便去看苹果。苹果枝在上半坡,下半坡缓的地方,是羊的乐园。村里那时候有的是荒坡,这块坡离石头哥家的羊圈近,赶来赶去的方便,走的大路也最短,造成堵车的风险也降到最低,所以这样一来,苹果坡被默认是“我们”羊群的领地,没人来抢,似乎那时候的人,很少想起来去争,去抢。
记忆里牧羊时光,是我童年最美的乌托邦。
放羊不必去的很早。早上八九点钟,太阳很高了,我们才赶羊上坡。石头哥说,羊不能吃带露水的草,容易拉肚子,我觉得这跟我们不能多吃冰棍一个道理,容易肚子疼——总之,石头哥说的,都是对的,他不仅学习好,说什么都是最好的,连放的羊,似乎都带着书卷味儿,这群羊似乎是我见过最听话最好放的羊,其实现在想来,我这一生,也只放过,这一群羊,也只真实地跟随这一个”牧羊人“放过羊。
到了根据地,通常我会非常有眼力架地跑到半山坡最大那株老苹果树下,把背上来的蒲席铺好、黄瓜 、水壶、暑假作业等等物件拿出来放好,然后再跑到敞亮的地方用手拱成喇叭大喊:“石头哥,快上来”——
我一天最开心的时候从这时候开始。我看着石头哥把羊群赶到草多的坡底,然后从坡根下大步地走上来,阳光扑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整个人,都发着光,走近了,能看到他的笑——连笑,都那么不一样。
在他身边的坡底,本来有我一半高的羊现在看上去都成了一团团的棉花糖,远远地“咩咩”声传来,此起彼落,错落成曲。跟着我们来的土狗小黄是个“闹人精",它总不听石头哥和我 的号令,总爱在羊群里乱窜,一天到晚数它最忙,忽尔东,忽尔西,追蝴蝶、赶蚂蚱,一分钟都不消停, 他不是牧羊犬,也不会看羊,但石头哥却总爱把它带上。我之所以不反对,是因为我知道,我也爱闹腾,但石头哥也从来不嫌弃我。
放羊在我眼里应该是最美好的活计吧?去玉米地拔草会被玉米宽大的叶子划得遍体鳞伤;雨天给玉米施肥穿着雨衣也会被弄得浑身泥巴脏;而放羊最好,我们玩我们的,羊玩它们的,有时候我们也会和羊一起玩儿,我会趁石头哥专心看书的当儿,偷偷跑到山坡下面,爬在羊群中间的地上,这些羊儿与我也熟,看到我会挤到我身旁,并不躲开,这样石头哥就会从苹果坡上面找到下面,然后从羊群里把我找出来,然后拖着我的手,拉上山坡。
常常是石头哥让我先写暑假作业,再去玩儿,他会把我的作业按页数分解下,一天完成语文几页,数学几页,做完再玩儿。他比我也只大三岁,但做起事来有条不紊,有板有眼:看多长时间书去下面看下羊群,再过多长时间去坡上看看我们的二十四棵苹果树,他都有计划。而我,却总被他笑”屁股底下有蚰蜒“,这是我们那儿的土话,意思是坐不住。我一会儿就要上上下下去跑跑看看,跑到坡顶老辈留下的石头墙上,居高临下,看坡底下那一团团慢慢流动的棉花糖,我有时候也会调皮地从坡上丢几棵青苹果下去,惊得羊惊慌乱叫。这时候石头哥又会来捉我回去写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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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候看石头哥不说话,也会觉得闷,我会去羊群边转转,数数羊,羊不好数,他们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在那儿,颜色几乎一样,常常数着数着,我就弄错了,我得重新数。为了数清楚,我还要跳进羊群里去,大羊小羊们看到我,也只是个别抬头冲我叫几声,像是打个招呼,后面的头也不抬,依然从容淡定。
这时候倒显得小黄热情。看我过来,停止追逐那只一点都不漂亮的蝴蝶,开始向我”汪汪“,它的叫声会引起羊群新的”交响乐“共鸣。我数累了,依然数不清,索性不管了,站在有树阴的坡坎下,仰脸儿向上看:天上云朵很白,坡上的草儿有的地方绿的深,有的地方绿的浅一些,那是刚刚被羊啃过的地方。浓的淡的绿被阳光打上金边,看上去特别像班上那位城里来的老师的深绿带浅圈儿的裙儿,草地上有花,有毛绒绒的生地,有红的紫的”黑白丑“,更多的小花紫的红的叫不上名儿。酸酱草儿开黄花, 我吃几片会酸得挤眉弄眼说要掉几颗牙,我就想试试看羊怕不怕酸,就揪来一大把,几只羊看我手上有草,挤着抢着“咩咩”叫,草抢光了,手心被羊舌头舔得直痒痒。
那时候时光总过得很快,一转眼就晌午了,苹果坡离家里有三四里,来回赶不方便,最关键是我不愿意回去 。 我和石头哥拿上家里准备的油烙馍、咸菜和黄瓜,有时候还有番茄和从坡上捡得掉下来的小青红苹果,一起去坡底下那条小河边“野炊”。到了小河边,我在上游洗黄瓜,石头哥会挥着羊鞭把羊群引到下游喝水 。那时候对这条河尤其有感情,觉得如果没有这条河,我觉得我们村就没什么值得说的了。石头哥说过,这条河从上游好几个村子边上斜穿而过,只到我们这儿变了走向,是绕我们村转悠多半圈才流向远方,这真是很神奇。我们从苹果园捡些地上春天剪丢在地上的干枝子,抱到河边上,那里有石头哥写完作业就过来放进去的“钓鱼瓶”,别人钓鱼用钩子,我们钓鱼用瓶子,四五个阔口罐头瓶一溜儿用细麻绳系着,一头用石头压在河边,一头儿放在河里,当然,瓶子里有饵儿,是带来的馒头随便掰几块放进去——想想鱼真傻,吃完怎么不跑呢,怎么就每每去收“网”的时候,都是大丰收呢,最夸张的一次,一个罐头瓶里,我们“网”到十几条小毛鱼儿!然后,我们用贮麻叶子包了小鱼儿放在火上烤,有时候小鱼太小了,不解馋。石头哥会跳河里翻几块石头捉几只傻螃蟹和大长腿虾烤着吃;石头哥人好心善,不仅给我烤鱼烤虾,还会捉些蚂蚱,烤了给小黄吃.....
放羊的一天真的很短, 我们早上赶着羊和他们一起出门,傍晚追着晚霞和“咩咩”叫着的羊儿一起回家。这样的一天,心满意足,晚上睡得特别香,从来不知道失眠会是怎么样。至于偶尔因为暴雨吓跑了羊,回去石头哥挨了揍,我知道了担忧地去问他,他拍拍我的头,说,又找回来了,有我呢!看,我的石头哥,多么厉害,整个人,都那么不一样!
那时候,晴天很多,天空似乎从来都蓝,白云很白,而且不仅仅是一朵朵,朝霞满天,晚霞如火,阳光透亮,天上飞的鸟很多,河边有翠鸟,田间布谷和斑鸠,枝头有喜鹊,现在似乎更多的是乌鸦和麻雀,它们长得丑,放羊的时候,我们的目标是漂亮的羽毛闪光的鸟儿,这些寻常儿的,从来不屑于费力去看,更不用说去捉。
那时候,还不懂得去观察羊群的可爱,不懂得欣赏草坡的青翠,也从没有想过,如洗的蓝天叫像被团雾罩着,从来没想过,河里干净的水变得污浊,鱼虾是怎么都寻不见了。那时候还没有想过,村里盖起了楼,起了矿,后来的后来,村里没有人,再放羊;石头哥考上了大学,后来又经了商,挣了很多钱,我们在一个城市,偶尔见面,我不叫他石头哥,叫他“奸商”。
但我们彼此明白,时光走了太远,我们都不再是孩提时纯真的模样;故乡还在,乡愁却无处安放,还好,我们曾经有共同关于最美故乡的回忆;还好,我们曾在彼此最美好的孩提时光里,一起放过羊。